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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自豪︱向黄河对岸冲:叶笃庄八十年前的战地通信

徐自豪
2019-03-18 13:23
来源:澎湃新闻
上海书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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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前的一个冬夜,书商大飞在微信上晒出一通旧书信。朋友告诉他,落款所写的心束就是叶笃庄。瞧见信中的内容有历史价值,于是我就在随后的拍卖中奋力竞下了这通信。这是1939年3月18日,叶笃庄在山西抗战前线写给“冀西民训处”宋尔廉的信。

叶笃庄致宋尔廉信

尔廉:接到你的信,我真高兴极了,看完了你的信,我心还一直在跳着!

自从去年离开辽县后,在去临汾的路上,冻坏了腿,在石拐冻坏的。又犯了,是左腿呀,疼的简直不能走路,由临汾转西安,汗口,经过两个月的治疗,总算好了,不过现在走起路来,还是有点脚,后来跑到河南汜水一带山里作土匪的工作,其实是因怕抽壮丁而逃亡的家伙们。意想不到的,弄了二千多人,枪支半数,其余皆梭刀及大刀,这时北平叶老头的那一套,“三老四少”倒用上了,哈哈,你小子说怪不?!后来和中央军委会弄好了关系,给我们名义叫作“察绥边区游击战”,因为那时命令我们去察绥边境去。不过混账的是,只领到二千法币正,以后就不给水了,天呀,从河南泗(汜)水去察绥,一人拿着一元的路费,怎能够走到呢?干呀,还是干,从泗(汜)水向黄河对岸冲!(当时黄河对岸有敌人)到了战区就会有办法的!嘿嘿,妈的程潜又出来“挡驾”了!他说得到漂亮!“地方的武装,不应离开地方”结果是吹了!当时我是政训处付处长,吹了以后,我不肯离开那里,最后还是得离开,手里没有一个大铜子,记得从汜水车站坐着没有盖的货车,头上沦(淋)着大雨,走了两天两夜,一直饿了两年(天)两夜。在西安住了半个月,中央军十三军团里的朋友,在东京的同学,硬把我拉去了,这次可阔气了!中校秘书,于是又从延水关渡河走到晋西,后又在曲沃,绛县一带作战,行军骑着马,整天吃大米,白面,沙丁鱼也常常吃呢!还有一个护兵就是整天没事作,呆了三个月,我烦了,决时不干了,留也留不住,结果又跑回西安。在那里住了一个月,有一个去绥远的机会,是作蒙旗的工作,我到很高兴去,不过这里的学校又三番五次叫我来教书,因为这里的朋友多,我就来这里了,差不多又是四五个月的时光了!

讨厌的是,年来“病”总是和我打交道,一月间因伤风转肋膜炎,经这里基督教用X光检察,知左肋间积水约磅余,且左肺尚有结核征候,妈拉个皮,我一家子都是肺病!医生叫我至少休养半年,就是像四老太那样躺在那里不能动!我受不了这样的刑法,在医院里住了两星期,就又作起工作来了,不过近来连日咯血,精神也几不支,能否在这里长期工作下去,真不敢说了!

我在校中担任的功课是抗战形势,统一战线和日本问题,学校有一千多学生,程度不齐。校中近拟设一敌军工作训练班,由我主持,我的身体是否允许我担任这繁重的工作,(尚)属疑问。

我不愿作草菅的工作,我愿意去河北,你们那里有什么工作?我担心的是我的身体呀!

九老太在晋绥军教导二师作团政治主任,六老太在重庆,还是作“民先”的事情,七老太在昆明临时大学读书。尔纯据说在贺龙那里(一二〇师)四老太无消息。砚农处曾去一信,一直没见到他的回信,这小子大概是在秘书长的椅子里坐昏了!

多多地来信吧,亲爱的“小子”!告诉我别后的一切!

今夫人莉娟——这名字太“香艳”了——让代致意,并寄去照像一张!祝你好,什么都好,并致最高敬礼!

此信请转砚农兄一阅。

心束

三月十八日

叶笃庄与宋尔廉是天津南开中学的同学,读书时期就关系密切。而且两家的兄弟们也非常亲近,照叶笃庄的话说,就是通家之好。九一八事变后,东北沦陷,国民反抗侵略的热情日益激愤,这两位志同道合的年轻人也积极接受革命思想,阅读进步书刊,参加抗议政府不抵抗的游行活动。之后各自进了不同的大学深造。

1937年夏,战争的阴云越来越近,叶笃庄离开就读的日本东京帝国大学农实科回国。留日回来的大多数同学选择去投奔国民党,少部分选择汪伪政权,叶笃庄则辗转参加了八路军。在西安八路军办事处,林伯渠鼓励叶笃庄,前线很需要懂日语的人。叶笃庄被分配在一二九师三八六旅七七二团担任敌工干事。他的工作是翻译日军文件、审问战俘,并且教士兵用日语喊话。

其间叶笃庄还用叶笠的笔名,在陕甘宁边区最有影响力的《新中华报》上发表了不少文章,其中最出名的要数《一二九师的光荣战绩·阳明堡夜袭敌飞机场》。叶笃庄写到:“六年的愿望,今夜可要实现了,看看日本鬼子的脑袋是不是铁的--瞧着老子的手榴弹。”突袭取得了毁伤日机二十四架的战果,极大鼓舞了全国人民的抗战热情,这也是一二九师在抗日战场上取得的首次胜利,并获得了蒋介石和卫立煌的嘉奖。叶笃庄看到八路将士的装备低劣,他还在文章中呼吁:“后方的民众们,迅速地募集数万大刀,送到前方来吧。”(周锡瑞:《叶: 百年动荡中的一个中国家庭 》,山西人民出版社,2014年,263页)

《一二九师的光荣战绩》

之后叶笃庄还连续发表了名为《七亘村的战绩》和《黄崖底之战》的战地报道。他亲身参与了这两次伏击,喊话用的铁皮喇叭扩音效果不强,勇敢的大学生在火线上冒着敌人的枪炮,抵进至距敌最近的地方喊话。战神刘伯承亲自策划的伏击战以极小的代价取得了较大的战果。三天内两次在七亘村设伏成功,更是成为战史上经典的战例。战斗结束后,叶笃庄下山查找敌军文件,分类归纳选取最重要的部分,迅速翻译出来交给领导。

战地生活紧张而劳累,每天行军百里,一日只吃两餐少油的小米饭,叶笃庄的身体难以支撑,溃疡和严重的膝伤让他痛苦不堪。老红军们则觉得来自白区的学生需要人照顾,是个累赘。于是叶笃庄申请离开前线,去西安治伤。伤愈之后,闲不住的叶笃庄如信中所说的那样,去河南汜水发动土匪抗日。虽然缺少经费,但年轻人的热情无畏溢于言表:“干呀,还是干,到了战区就会有办法的!”“我不愿作草菅的工作,我愿意去河北,你们那里有什么工作?”

之后经留日同学的介绍,叶笃庄来到国民党十三军团刘茂恩部参加抗日工作,没过多久,叶笃庄又转投晋东南军政干部学校。这所学校名义上归第二战区阎锡山的晋绥军管辖,实际主要为中共倡议并领导的山西新军培养军政干部。叶笃庄在学校里任政治教官,讲授毛泽东的《论持久战》。1939年1月因感冒久治不愈,军事教官给叶笃庄出了个主意,骑快马来回六十里,发身大汗就好了。没想到这个法子让叶笃庄的病情越发严重——伤风转成了肋膜炎。叶笃庄不得不去长治县城里的教会医院诊疗,确诊为肺病,大夫叮嘱至少平躺半年。由于日军进攻长治,形势骤然紧张,叶笃庄未愈出院,在长子县东峪村的关帝庙里休养了个把月,身体状况得以好转。随即他开设了敌军工作训练班,向学员教习日文口语、讲授抗战形势、日本问题与敌军工作,教育学员如何对待俘虏,如何通过宣传来瓦解敌方意志。训练班一共办了两期,培养了一百多名学员,其中的不少人建国后都成长为中高级干部(叶笃庄:《一片冰心在玉壶:叶笃庄回忆录》,山西人民出版社,2014年,199页)。没多久,由于山西的统一战线破裂,学校被下令关闭。

叶笃庄1938-1939年在山西河南活动地图,信中“泗水”当为“汜水”之误。

叶笃庄还在信中向宋尔廉介绍了兄弟们的近况。叶家九老太(九弟)是叶笃成,他有一个更响亮的名字叫方实。方实也参加了八路军,被分配到了山西的阎锡山部教政治,做宣传工作,发动大家的爱国热情。六老太(六弟)是叶笃廉,也叫叶方,在清华大学读书期间就是共产党员了,抗战爆发后他加入了天津学生民族救亡宣传队,进行抗日宣传。七老太(七弟)是叶笃正,在清华大学时期听从了学长钱三强的建议,改学气象学。西南联大毕业后又考上了浙江大学王淦昌教授的硕士研究生,在中国现代气象学、中国大气物理学方面成就卓然。尔纯是宋尔廉的弟弟,后改名为宋应,在北大读地质系时加入共产党,建国后担任过地质部副部长。四老太(四哥)是得过肺病的叶笃信,囿于身体原因不能直接参加抗日工作,但在日伪占据天津时期,坚持不为敌伪服务。而且还自掏腰包为地下党员、进步青年提供帮助(《宋尔廉致叶笃庄的最后一封信》,《宋尔廉文集》,中国物资出版社,1996年,218页)。没有回信的砚农大名吴砚农,1936年下半年叶笃庄提议五兄弟出资成立一家传播进步思想的书店,由叶笃庄任经理,实际由天津《大公报》主编国内版的地下党员吴砚农管理。他们在书店里发行中共北方局的机关刊物《长城》,销售进步书籍,参加进步活动。后因局势紧张,于日机轰炸南开大学的当日,被迫停业。抗战爆发后吴砚农调到抗日根据地工作。

叶笃庄工作后用过几个名字,叶心束这个名字源于他心仪的女神孙竦。1933年叶笃庄从南开中学毕业后,考入金陵大学农学院,但一学期后就离开了,随后的入学考试中,叶笃庄没有如愿考取清华或北大。恰巧这时孙竦去了日本留学,于是叶笃庄也跟着去了东瀛就读。孙竦是叶笃庄的南开同学,因为同样的选修课而成为同桌。据叶笃庄回忆,孙竦为人高冷,绰号叫“辣子”,她的漂亮,在南开女中数一数二。叶笃庄对她一见钟情,而女方却回复以学业为重婉拒了他。即便如此,叶笃庄仍然不放弃,改名心束,意思是心里只有孙竦一人。叶笃庄曾给好友宋尔廉写过一首诗:“我爱祖国,我爱人民,我爱母亲,我爱辣子,我爱你。”这首诗在同学间流传甚广。抗战胜利后,叶笃庄和孙竦在北京结婚。

1951年叶笃庄孙竦全家合影

叶家的孩子,为什么都走上了革命的道路?这是叶笃庄晚年思索的一个问题。天津叶家在当地名望极高,曾祖父官至陕西巡抚。受“一二·九运动”的影响,从这样的一个封建大家庭里,走出了著名的“南开五兄弟”。当华北之大已经容不下一张平静的书桌时,那个年代的年轻人,在迷茫中,在愤懑中为国家、为民族寻找出路(叶维丽:《我心目中的叶氏南开五兄弟》,《上海书评》,2014年)。叶家子弟中,正是叶笃庄最早开始探求进步之路,他的行动也影响了其他几位兄弟。即便后来遭受到不公正待遇,乃至家破人亡,而叶笃庄对祖国的感情,仍是“一片冰心在玉壶”,他的女儿非常不理解父亲的豁达,叶笃庄回答道:你们没做过亡国奴。

叶家八十年代合影:叶笃庄(左二),叶笃义(左四),叶笃正(中),叶方(后排右三),叶利中(后排右二),方实(后排右一)。

叶笃庄的这封信,收录于2014年山西人民出版社的《一片冰心在玉壶:叶笃庄回忆录》中,但书中错把写信日期标注为1938年3月18日,其实应该是1939年。叶笃庄1938年秋才来到山西长治的晋东南军政干部学校,他的工作区域一向飘忽不定,怎么可能预判到一年后的落脚点?而且信的第二段末句说得明白:“因为这里的朋友多,我就来这里了,差不多又是四五个月的时光了!”八十年前写这封信时,叶笃庄尚在病中,“连日咯血,精神也几不支”,所以字迹略显潦草,甚至还有不少错字、漏字,但他嬉笑怒骂间一气写就的抗战往事,以及困苦漂泊中为国效力之情,字字金石,蔚为可观。二十五岁的叶笃庄意气风发,欲求在历史的舞台上大展经纶——“干呀,向黄河对岸冲!”

    责任编辑:丁雄飞
    校对:徐亦嘉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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