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制的狂欢｜从同一扇窗中望去

亚里士多德曾在《尼各马可伦理学》中这样说道：“友爱还是把城邦联系起来的纽带。立法者们也重视友爱胜过公正。因为，城邦的团结就类似于友爱，他们欲强加之；纷争就相当于敌人，他们欲消除之。而且，若人们都是朋友，便不会需要公正；而若他们仅只公正，就还需要友爱。人们都认为，真正的公正就包含着友善。”

近期大热的两部电影，《绿皮书》与《黑色党徒》分别对种族问题进行了反思和批判。但两部电影对种族矛盾的态度有着天壤之别，《黑色党徒》的导演斯派克·李更是对获奖的《绿皮书》嗤之以鼻。然后在仔细观察这两部影片后，作者发现了两本影片中有着大量相似的角色乃至情节设置，然而正因为两位导演对于种族问题所持有的不同态度，使得他们在处理剧情和冲突时候采取了具有各自代表性的手段。

雇员、同事、朋友？

在《绿皮书》中，白人司机托尼·利普和黑人音乐家唐·雪利的关系始于唐需要雇佣一位能为自己开车并保护自己的专职司机。表面上来看，唐作为托尼的雇主，有着比托尼更高的地位。但是导演多次表明了在这段关系中托尼才是起主导作用的那一方。从两人的初次见面，托尼表示自己不愿意在旅途中打理唐的皮鞋；在遭遇当地工作人员的刁难时候为唐要来了斯坦威钢琴，再到酒吧和教堂中托尼保护唐的行为，我们不难发现即使唐可以在旅行中要求托尼专心开车，把扔出窗外的垃圾捡回来，但是托尼在大部分时候保护了唐。与之现成鲜明对比的，是唐在遭遇歧视时候只能选择离开作为自己抗议的方式，不论是离开拒绝他试衣要求的西服店，还是离开拒绝让他使用洗手间的晚宴，乃至是在影片结尾唐离开拒绝让他用餐的餐厅并拒绝为其演奏，都让唐的抗议显得较为温和。

而在《黑色党徒》中，主角黑人警官罗恩试图冒充成白人种族主义者潜入3k党，而与他搭档的白人警官菲利普则成为了罗恩的“替身”为他出席3k党集会。在菲利普参加3k党的聚会时，组员菲利克斯质疑菲利普是不是犹太人，并以生命威胁的方式逼迫他进行测谎，罗恩设法打乱了聚会保护了菲利普；而在影片的结尾，菲利普也确保了罗恩免遭白人警察的迫害，蒙受不白之冤。比起《绿皮书》中唐和托尼的保护与被保护的关系，《黑色党徒》中的这对警察同事显得更为平等，两者基于相同的目的互相帮助，也并不存在所谓的“白人救世主”形象。但值得注意的是，白人警官菲利普的犹太人身份又使得他与其他3k党成员区分开来。可以说，罗恩和菲利普同样是遭受3k党歧视的两人，这又与唐与托尼有所区别。

唐和托尼在影片的结尾展现出了让人感动的友情，然而对于爱好，收入，家庭差异如此之大的两人而言，如何保持住这份友情是值得思考的。如果按亚里士多德所言，坚固的友谊只能存在于同等的两人之间，那么我们也应该去思考唐和托尼在何等程度上能被视作是同等的。而反观罗恩与菲利普之间，两人的同事关系比他们之间的友情显得更为突出。在执行卧底任务中，两人有着相同的目标和理念，因此他们之间的关系也变得更为紧密。但是即使在菲利普前来解救罗恩的关头，罗恩也不忘对菲利普说上一句“你来晚了”。虽然两人对种族问题有着相似的态度，但是我们在多大程度上能将这两人视作朋友，而非同事仍然值得我们去反思。

同一扇窗中的不同景象

在唐和托尼旅程的开始，托尼第一次见识到唐天才一般的演奏技巧。他从房子的窗户向内望去，唐优雅地演奏着自己心爱的曲子。这时，观众与托尼享有了同一个视角。而在《黑色党徒》的高潮处，黑人警察罗恩趴在3k党集会的窗子外，目睹者3k党放映《一个国家的诞生》，影片中被丑化的黑人形象引来了白人的嘲笑，仇视与愤怒。赤裸裸的歧视充斥着整个集会，而罗恩只能躲在窗外观察着这些种族主义者。这时，观众与罗恩共享了同一个视角，体会到了白人至上种族主义者对于黑人的仇视。

在两部影片中，唐与罗恩分别面临着不同的冲突与威胁，而这些行为的本质是相同的种族歧视。然而，唐在面对冲突和危险时，往往需要托尼出来用武力保护他，或解决矛盾。即使是在唐和托尼被种族主义者警察关进监狱时，唐所做的仍然是求助于更有权有势的白人，来帮助他们两人脱身。发表在《三联生活周刊》的《符合奥斯卡评审口味的〈绿皮书〉，到底为谁而拍？》一文中写道：“唐·雪利在纽约可以活得像个国王一样，可他主动选择了踏上南方巡演，用自己的勇气去挑战歧视和不公。但在他真的陷入困境时，屡屡救他脱险的要么就是托尼那双白人的拳头，要么是来自权力顶端的白人精英的一通电话。这样的情节安排导致很多黑人认为，《绿皮书》并不是拍给黑人看的，它的存在只是为了让白人在关于种族主义这个问题上自我感觉良好罢了。”

与此对应的，是罗恩在面对冲突与威胁时的主动态度。不论是在得知3k党试图杀害黑人女大学生后的奋不顾身地赶去保护“我的同胞”，还是在3k党集会上面对歧视，“大逆不道”地搂着白人领袖拍上一张合照，甚至是设计让警局内部的种族主义者警察受到惩罚，都代表了罗恩这一角色所坚持的选择。在影片的开始，罗恩仍会在自己的警察与黑人身份之间摇摆，而随着情节的不断深入，罗恩意识到警局中也存在着种族歧视，而自己应该站在正义的一方，哪怕这意味着他需要将自己的卧底身份暴露给黑人同胞，做出这与自己的警察身份不符的行为。在罗恩的行动中，他也受到了来自白人同事菲利普的帮助，与白人长官的帮助，但是在这些行动中，罗恩毫无疑问起了主导作用，整个“黑人伪装成白人潜入3k党”的计划也是罗恩的主意。相较于作为配角的唐，作为主角的罗恩并不需要白人救世主，他需要的仅仅是能一起作战的战友。

结尾：相互理解的友爱世界？

在《绿皮书》温暖的结尾背后，我们看到了主角托尼对黑人态度的转变。在导演彼得·法雷里描述的理想社会中，对抗种族歧视不仅仅需要黑人本身的抗争，更需要像托尼一样为正义挺身而出的白人。即使是斯派克·李导演也不能否认善良正义的白人警官对于卧底罗恩的帮助， 但是导演对于这样相互理解的友爱世界持着悲观的态度。影片结尾插入的2017年弗吉尼亚州夏洛茨维尔白人至上主义者的暴行，伴随着海瑟·海耶的死亡，代表着导演对于不同种族之间能否相互理解的怀疑，以及对于“种族问题已经被解决”这一看法的反抗。毫无疑问，对比温暖的《绿皮书》，《黑色党徒》显得更加残酷，现实，以及尖锐。这也与斯派克·李对于马尔科姆·X的喜爱不谋而合。

诚如亚里士多德所言，一个由朋友组成的世界是充满友爱的，公民们可以相互理解，一起做出对城邦最好的行为。由于公民之间的存在的友爱，世间也将不会再有冲突和伤害，城邦成为了家族式的存在。然而，《黑色党徒》对这一《绿皮书》式理想的城邦提出了深刻的批判，当不同种族的人们都深信自己的所作所为是正义而神圣时，人与人之间是否还能够去聆听彼此的想法？或许人们认为托尼和唐这样的友谊弥足珍贵，但实际上，罗恩和菲利普这样的关系也远比我们想象的要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