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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当年|《潜伏》十年,余则成究竟在相信什么?
编者按:这里是一个怀旧剧场。
前些日子,我去了一趟北京无名英雄纪念广场,这座广场是用来纪念在地下工作中牺牲的几千位无名英雄的。铭文说:“风萧水寒,旌霜履血,或成或败,或囚或殁,人不知之,乃至陨后无名。”
这时我在想什么呢?我不禁在想,这些人不图名、不图利,为了祖国的事业牺牲了自己的一切,在长达大半辈子的时间里都在扮演着另一个人,过着另一种人生、有着另一个妻子、做着另一种工作……那他们在追求什么呢?答案是信仰。但问题仍然没有得到解答:为什么会有信仰?
一个人的信仰不是无的放矢,不是从出生开始就有的,不是读着书就知道了自己的信仰是什么的。人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因此人的思想也不会是凭空出现的,而是基于现实社会的土壤产生的。所以信仰不是坐在家里就能获得的,信仰一定是事实一遍又一遍地打磨你,最终让你相信,这是符合客观实在的。
但是在和平年代,很多观众是不会经历战争年代的这种打磨的,也因此会有不少人对信仰这个词表示陌生。
无名英雄纪念广场的雕塑上,有一个人叫吴石,正是电视剧《潜伏》男主角余则成的原型之一。在一部主旋律剧中,上来就抛一个具有坚定信仰的主角,观众是不一定会接受的。观众知道他有信仰,但这个信仰具体是什么、会让他在什么情况下做什么、他为什么会这么做,这些都没有交代。《潜伏》海报《潜伏》的一条暗线就是余则成是如何从不相信到开始相信最后坚信不疑的。想让观众产生强烈的共鸣,就一定要有一个从无到有的过程,而在这样的过程中,一定不能是顺拐的,必须要做成戏。
从戏剧结构上来看,余则成的信仰一定是和整个明面上的主线同步的,也因此当他在故事开头没有能够入党时,就注定了他一定只能是在故事结束时才可以入党。
让我们来反推一下,如果余则成最后的落脚点是入党,那么他的起始状态什么最好?那自然是要戏剧反差最大的最好了,所以余则成一开始的政治面貌不应该是一个普通群众,而应该是国民党。
但毕竟电视剧篇幅有限,《潜伏》也不像《暗算》那样着眼于介绍情报人员是如何发现情报、获取情报和破解情报的,它想讲的一是主人公的心路历程,二是国民党内部的腐败,因此主人公一定是一开始就得学会情报相关技能,于是余则成的原始身份就找到了:戴笠军统手下工作人员。
孙红雷饰演余则成十年前,当《潜伏》热播时,很多观众觉得节奏很快,有美剧的感觉。事实上这不是美剧,而是最基本最常见的戏剧结构:一条大主线被分成好几个小主线,每一集或每一集是一个事件,每个事件里有三幕式结构,每一集里也包含着三幕式结构。
只是很多剧没有做到这一点,上来就平铺直叙,用大量冗杂的对话和状态交代,不知道只有起承转合的事件才能打进观众心里,因此不得不不断地注水。
所以其实《潜伏》和《延禧攻略》的戏剧结构是一样的,都是一条大主线加上每一集的小主线,节奏快、代入感强,不一样的地方是余则成没有那么爽,最后的落点是虐,而魏璎珞是一路高歌。因为余则成一定要被塑造成一个有信仰的人,而魏璎珞只有一个目的。
我们拿第一集来看,第一集的目的是让余则成登场和让余则成去往南京去共产党接触,那么它在前15分钟是在对余则成的能力和工作进行建置,并且引出一个重要人物——具有左翼倾向的余则成女友左蓝,当余则成监听到她时,做出了放她一马的决定,也因为这个举动他需要为此证明自己的忠诚,于是在第一集中间,他被派往南京伪政权处执行任务,到最后他完成了任务。——而悬念又来了,他的上司死了,这是唯一能证实他军统身份的人,更重要的是,他的上司还是共产党。
建置、对抗、结局,并在结尾留下下一集的暗扣,这是非常符合戏剧结构的,更重要的是,《潜伏》几乎每一集、每一个事件都能严格按照这个规则在设计,尽管道具简单、场景简陋、镜头死板,但是剧作结构却是娴熟的。
而促使余则成进一步加入主线的,是他自己。
当他意识到上线吕宗方是共产党并且已经死了的时候,他就成了军统安插在南京里的一颗死子,这时重要的笔触来了,他为了吕宗方,不顾危险地去联系了共产党。
有这一点,其实余则成这个人物就立住了:他是有情感的,而且为了情感,他可以以身犯险。尽管这时他还是国民党,但他仍旧主动去了。
也因为这个点,让接下来余则成的行为变得顺理成章。左蓝出现了,作为共方,前来对余则成进行劝降。
余则成和左蓝(沈傲君饰演)余则成最一开始加入革命的原因,是爱情。他最一开始的信仰,是自己的良心。
这是和平时期普通观众能够理解的世俗情感,不是让他们觉得遥不可及的信仰,而是一份感情和一份良心,从此出发建构情感,能在观众心里变得扎实起来。
事实上,革命、浪漫本就是可以共存的,革命不只有现实主义,革命还具有浪漫主义。而这其实是上世纪二十年代后期普罗小说创作中诞生的经典革命与恋爱结合的模式。后来茅盾先生将其归纳成三种具体情况:一是革命与恋爱,二是革命决定了恋爱,三是革命产生了恋爱。
有趣的是,《潜伏》里前前后后出现的三个女性,恰恰分别对应着这三种模式。
在龙一的原著小说《潜伏》里,只出现了翠平这一个女性,并且从头到尾没有和余则成擦出爱情的火花,在电视剧里则不一样。左蓝是余则成的引路人,她和余则成属于革命与恋爱的共生体;翠平是组织安排给余则成的“妻子”,在三年时间的相处下,他们彼此之间产生了爱情,这属于第二种革命决定了恋爱;晚秋是因为受到余则成的感召,走到了解放区,这属于革命产生了恋爱。
但重点显然是余则成和翠平。余则成本质上是城市小资产阶级,而翠平则是农民阶级。不同于余则成和左蓝、余则成和晚秋,这两组如果发生了恋爱,那是顺顺当当的,构不成戏,只有余则成和翠平发生了感情,这才能做戏。
翠平刚登场时,就是一派不知道城市生活为何物的农村妇女模样,一身泥、凶巴巴、没文化。
姚晨饰演翠平总之,很不讨喜。——但很不讨谁的喜呢?很不讨余则成的喜,很不讨城市小资产阶级的喜,很不讨自诩为文化人、体面人的喜。
在戏剧中,这一定是会变化的。
观众一定会从余则成的视角出发,从一开始厌恶这个人,到后来理解这个人,再到后来认同这个人,一直到最后爱上这个人。而余则成信仰的真正转变,不是来自左蓝,恰恰是来自翠平。
这一点很重要。
重要在哪里?
重要点就在于,余则成从翠平这样一个农村妇女的身上,发现了最旺盛的、最原始的力量和信念,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却有着最直接、最淳朴的想法和生命,这正是近代史上小资产阶级对农民阶级的再认知的隐喻。
辛亥革命以来,尽管推翻了皇帝,但这一切没有发生本质的变化,仍旧是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三座大山还在,这时人们逐渐意识到,小资产阶级的脆弱性与妥协性,于是只有和农民阶级牢牢站在一起,向农民阶级学习,才能取得最终的新民主主义革命的胜利。
余则成看到翠平打枪时,发自内心地觉得,真帅。
余则成最终是被翠平改变的,他产生了坚定的信仰,这样的信仰来自事实,来自他的社会身份,他有三个社会身份:共产党员、国民党员和翠平的丈夫。
当余则成是国民党员时,他见到的是内部的勾心斗角和贪污受贿,他受够了这些,这时他发现他运送的所谓军用物资,其实不过是戴笠的私人物品,他第一次动摇了。
当余则成是共产党员时,他发现身边的同志都有为革命牺牲的觉悟,随时随地,比如廖三民,为了不暴露更多的信息,直接拉着国民党员李涯从二楼跳下。
最重要的是当他是翠平的丈夫时,他从翠平的身上看到了来自事实的真正力量,那是他从未见到过的。
这三重社会身份,最终构成了余则成的信仰。
而无论哪个阶级,其实都具有各自的局限性。农民阶级面对小资产阶级时,需要承担的是农业与工业之间的冲突,而翠平必然会在天津这样一个城市不可避免地被改变,这不是信仰的动摇,而是抢先一步迈向现代化。
余则成征服了翠平,而翠平改变了余则成。
第十八集的旁白是这么说的:“他觉得有些对不起翠平,怎么对不起,他也说不清楚。在这样的环境生存,翠平比他还不容易。左蓝给过他一种信念,但这种信念的力量,却是翠平传递给他的。”
在剧中,余则成和翠平的感情其实没有过多的表现,但这并不妨碍观众能够感受到这种情感。就在余则成以为翠平已经牺牲时,他辗转难眠,坐在曾经一起睡过的小屋子里,他不断地翻动着被褥,这时旁白响起:
“余则成知道,他只有这一夜悲伤的权利,明天还要继续他的使命,上级已经下令撤离,但他不能走,一定要弄到潜伏特务的名单。每当身边有人死去,他都会想到自己活着的价值,这是他更大的悲伤。他屡次告诉自己,你是殉道者,你要承受这些折磨,这些折磨就是理想的代价,必须全部承受,直到死。”
这是翠平给他的力量,是革命,是爱情,也是信仰。
在故事的最后,余则成确定了信仰,也终于入了党,听到这个消息的他,终于在那张冷峻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他轻轻地说了几个字,而这几个字却用了很长一段时间来印证:
“我会奋斗终生的。”
到这里为止,整个大的戏剧结构就完成了。剧中还有很多让人印象深刻的配角,比如共产党党员廖三民、国民党党员李涯等,他们都是一心坚持站在自己政党的立场上,作为配角,观众更容易接受这样的存在。那么,没有信仰的人是什么样呢?
是吴敬中吴站长。
余则成在天津站的顶头上司。
吴敬中站长不隶属于敌我,他其实脑海中并没有那么强烈的界限,看起来他一直被余则成蒙骗着,其实他早就知道余则成的真实身份了,但他不动声色,他既没有像低配版谢若林那样大张旗鼓地索要封口费,也没有像李涯那样一根筋地要抓住余则成,而是不断地利用余则成。
——余则成可以帮自己捞钱,那他就用,至于余则成是哪个阵营的,其实和他无关。
所以吴敬中不止一次地在外人看来是犯错误一样地包庇余则成,但在吴敬中看来,那恰恰是他最高明的地方。
在剧中,吴敬中对余则成说,“凝聚意志,保卫领袖”,这八个字他研究了十五年,最后得出的结论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冯恩鹤饰演吴敬中余则成的对立面从来都不是李涯。李涯意志坚定,但意志的方向错了,所以李涯当不了余则成的对手。
只有吴敬中才是余则成真正的对手,余则成是逐渐养成了会奋斗终生的信仰,吴敬中则是逐渐抛弃了一切信仰,这两个人才是最强劲的对立面,这是《潜伏》里的另一条暗线。
从结局里我们可以看到,余则成最后被吴敬中摆了一道,他明明可以成功解密,成为一名公开身份的共产党员,却被吴敬中拦截了下来——因为余则成如果留在大陆并且把事情公布出去,那么吴敬中的办事不利就会被记大过——于是吴敬中半胁迫半邀请地,把余则成架去了台湾。
余则成就这样,一直在台湾继续潜伏。
《潜伏》这部剧,野心不大,却五脏俱全,如今它十年了,我们不妨来想想这个问题:余则成究竟在相信什么?
现在可以回答那个问题了,这些人不图名、不图利,为了祖国的事业牺牲了自己的一切,在长达大半辈子的时间里都在扮演着另一个人,过着另一种人生、有着另一个妻子、做着另一种工作……那他们在追求什么呢?
答案是信仰。
信仰是一种情感,但信仰不只是情感,信仰是受到情感驱使后面对现实的反馈,只有真正看到了现实,才能坚定自己的信仰。
在无名英雄纪念广场,我献了一束花。
余则成们的人生,你们的丰功伟绩,值得浇铸于青铜器上,铭刻于大理石上,镌于木板上,永世长存,等你们的这些事迹在世上流传之时,幸福之年代和幸福之世纪亦即到来。
黑暗里,你们坚定地守望心中的太阳;长夜里,你们默默地催生黎明的曙光;虎穴中,你们忍辱负重,周旋待机;搏杀中,你们悄然而起,毙敌无形。你们的名字无人知晓,你们的功勋永垂不朽。你们,在烈火中永生。
在纪念浮雕背后,有一篇《无名英雄纪念碑铭》,上面写着:
“夫天下有大勇者,志不能测,刚不能制,猝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此其志甚远,所怀甚大也。所怀者何?天下有饥者,如己之饥,天下有溺者,如己之溺耳。民族危急,别亲离子而赴水火,易面事敌而求大同。风萧水寒,旌霜履血,或成或败,或囚或殁,人不知之,乃至殒后无名。“铭曰:呜呼!大音希声,大象无形。来兮精魄,安兮英灵。长河为咽,青山为证;岂曰无声?河山即名!
“人有所忘,史有所轻。一统可期,民族将兴,肃之嘉石,沐手勒铭。噫我子孙,代代永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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