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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怕“黑道”上的发小突然的关心

2019-03-21 18:43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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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时的一次春节,我出门采购。路过街上新开的一家洗脚城,十分喧嚣。在我提着东西回家时,突然有人在身后大声喊:“欧阳。”

我吓了一跳,回头一看,马海一身笔挺的西装出现在我面前。他梳着四六分的油头,搭配一个滑稽的领结,五官倒是一如既往的俊朗,只是脸部下方隐隐浮现出一层双下巴。

“是欧阳吗?”马海攥住手上一小摞传单,试探性地问。

我点头,喊出马海的名字。马海显得十分高兴,指着旁边一处报亭说:“你在那里等我一下,我马上下班,一会儿我们两个好好喝一杯。”

还没等我拒绝,马海就往我手中塞一张传单,“这是我表哥开的洗脚城,以后有空多来捧场啊。”说完又转过身走了。

我有些无奈,只好在报亭买了一份报纸等他。没过多久,他就小跑过来,带我进了一家路边的苍蝇馆子。熟练地点了几个菜,对我说:“先随便吃点,我等会儿还要上班。等晚上哥再带你去整好的。” 

马海将冒着热气的茶水一口饮尽,感叹道:“这么多年了,真没想到还能碰上你。” 

我说:“这有啥,巴掌大的地方,鼻子抵着后脑勺,转头都能撞见个熟人。” 

马海笑笑说是,再次给自己满上一杯茶:“那个时候你说我们关系多好啊。” 

我沉默了一会,想起以前的事,跟着尴尬地笑。 

小学时,我跟马海住得近,便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后来升上同一所初中,未在一个班。刚开始还有点头之交,后来索性装作不认识,碰见了不打招呼也不是,打招呼也没话说,远远看见对方,就各自默契地转换路线。 

上初中后,马海成了校园的风云人物,靠打架斗殴,赌博逃课混出恶名。 

他身体素质很好,在外面有个黑道表哥,人人都讨论马海的凶狠,据说他在外面一个人打八个高中生,用圆珠笔戳破了五个人的脑袋,另外三个人被吓得屁滚尿流。 

还有人说他独自一人去另一所初中踩场子,在食堂与校霸对峙。马海用一只碗抵着对方的鼻子说:“我说你是狗,你就是狗!”当时竟没一个人敢吱声。 

菜上来了,马海吆喝着要给我倒酒,我连连摆手表示不喝酒。马海仍旧倒酒,一边还说:“这么多年没见了,不喝酒,你自己说像不像话。” 

普通啤酒我都是两杯倒,一杯白酒下肚我已是晕晕晃晃。分开的时候,马海向我要了联系方式,说晚上有活动叫我。 

我一回家就躺倒在床上,一直到马海电话打来时才醒。天已经黑了。马海报了一个KTV的名字,让我快点去。我说头痛得很,来不起了。 

马海在那边一边起哄喊着什么一边说:“男人不要说来不起。这里这么多兄弟伙,快点来哟。”然后挂断了电话。 

剧照 | 《我的少女时代》

二 

我只好强忍着不适赶过去。进了KTV包厢,马海一把拉过我开始介绍,说这是某某地盘的某某某,一个地名加一个绰号,表示这块地盘属于他管,比如张家湾的巴喜子,东转盘的戴招子。 

当介绍到其中一人时,马海故意卖关子:“这人我不说,你自己猜猜是谁?”

那人长得瘦瘦小小,留着平头。我一时猜不出来便摇头。

“老同学你都记不到了?”我想了一阵还是摇头。马海说:“周取笑,记得到不?”

那人拿着啤酒瓶子佯装要打他,马海嬉笑着躲开,我也一下子想了起来。周取笑叫周厚猛,我们那时流行叫对方父亲的名字,所以我们称呼他都叫他父亲的名字:周取笑。

周厚猛是留了两级转学进我们班的,比我们高一个脑袋。他最恨别人叫他周取笑,谁要是敢叫肯定逃不脱一顿打,但仍然有不少勇士在挨打的路上前仆后继。

后来周厚猛没读完小学就辍学了,在一家美发店当学徒。有一次有个同学在公交车上,看见他在美发店门口晒太阳,远远地叫了一声“周取笑”,周厚猛追了两站路,赶上去狠狠踢了那人一脚。 

马海又转过头向别人介绍我:“这是我小学最好的兄弟伙,大学生哟!”

在座的人装模作样地满上一杯酒,“读书人啊,那我必须敬你一杯。” 

我说我酒量不行,也有人替我说话:“哎呀,大学生嘛,喝不了酒正常。你喝可乐。”我倒上一杯可乐,煞有介事地与他们逐一碰杯。 

喝了一会,马海把我叫出去。我不明所以跟着他,同行的还有一个穿着小脚西装裤的男人。那人向我递烟,我摆摆手表示不会。

马海问:“赵鸡子人呢?” 

那人说:“不晓得哇,他喝醉了说先回去睡觉啰。”

马海说:“卵子,豁我们,他骗他妈说今晚要坐火车去外地,他敢回去睡?” 

那人丢了烟,又给马海递了一根:“那他去哪里了哇?” 

马海没接烟:“肯定是不想结账,躲起来了。蹭了我们这么多顿酒喝,该他请客的时候就跑了。” 

那人把烟夹在耳朵上:“赵鸡子穷成鬼了,他能有钱?”

马海说:“他骗他妈说出去打工,她妈给了他三千块生活费。” 

“那我给他打电话。”

“打个锤子,肯定关机了。” 

“那咋办?” 

马海想了一阵说道:“走。”

我跟着他们拐进一间居民楼,居民楼里开着一些没有招牌的小旅馆,用薄木板隔成大大小小的房间。 

我们找了七八家终于找见了赵鸡子。赵鸡子没脱衣服鞋子,一身酒气的躺在床上酣睡。马海过去拍拍他:“兄弟,我带你出去醒醒酒。” 

在马海的示意下,赵鸡子被夹着走到一处自动取款机前,马海从他身上摸出银行卡,又拍他脸说:“兄弟,输一下密码。” 

赵鸡子闭着眼似乎还在睡梦中,马海用力地拍拍他脸,赵鸡子眯着眼想说什么,一口气提上来,“哇”地一声吐在了另外一人的裤子上,那人跳起骂道:“赵鸡子!” 

马海又说道:“兄弟,输一下密码。” 

赵鸡子有气无力地按下几个数字,马海取出两千五,“兄弟,给你留五百。” 

另外一人说:“还要取两百赔我裤子。”

马海没理会他,取出卡放进赵鸡子的口袋中,送他回了小旅馆。 

送完赵鸡子,当晚马海邀请我在他家睡,我身上暖烘烘的,懒得回家,便点头同意了。 

三 

到家时接近零点,马海家里的灯还亮着,门一开便听见马海母亲絮絮叨叨的骂声:“我真的是伺候你们几爷子伺候够了,老的不中用,小的不争气。” 

看见马海,又对着他骂:“一天不晓得落屋,你啷个不在外面遭车子撞死!”

马海拍着我说:“莫骂了,你看这个是谁?”

屋子里不算明亮,有些死气沉沉。马海母亲走近几步看我,马海见她没认出来,忍不住说道:“欧阳,这是欧阳。” 

“哎呀,这都多少年了。”马海母亲换上笑颜,邀请我坐,“真的,这都多少年了。” 

跟马海母亲说了几句家常后,便洗漱了准备睡觉。睡觉前,马海在床头灯下面往脸上涂抹药膏。“你别笑我,我脸上有条疤,你应该晓得吧。” 

马海的皮肤很黑,那条疤并不明显,现在看来像条颜色略深的皱纹。那是马海在学校打架的时候,被人用弹簧刀划的,一共缝了十九针。 

这件事当时在我们学校传得沸沸扬扬。有自称在场的人说,当时血顺着马海的手流了一地,少说也有一盆。 

当我把这些传闻告诉他时,马海笑笑不置可否。“我那时候也算个牛人。”

“就是,那时候我经常跟同学说马海是我兄弟伙,班上就没人敢惹我了。”

“真的吗?”

“真的。” 

“那我也算罩过你。说实话,虽然我们后头来往少了,但总的来说我没亏过你,是吧?” 

在黑暗中,我没有说话。初中时,马海确实罩过我,但他也抢过我。 

初二那年,我揣着补课费经过小卖部,马海一行人叫住我。那个小卖部是他们的根据地,他们常常在里面抽烟打牌。

叫我的是个扎丸子头的女混混,经常跟马海厮混在一起,是马海的干妹妹。 

我佯装没听见,快步走过。两个男混混拦住我,女混混再次叫我:“帅哥,有钱没?” 

我还没答话,两个男混混就开始搜身,补课费藏得并不严,拿到钱后,他们就让我走了。

马海坐在最里面抽烟,自始至终没有说话,也没有看我。

整个初中,马海都没有好好读书,成绩一落千丈,但家里人仍然给他交了高昂的择校费,让他上了县重点高中。我们不再同校,自此再无联系。 

马海因为长得帅又有些名气,刚上高中时十分受欢迎,班上的女生都跟他玩得好。其中有一个长得最漂亮的跟他关系最好。

“我承认我们关系有些暧昧,但主要是这个女生喜欢我,你晓得的。”说这句话时,马海的语气变得轻松。 

那女生是乡镇上来的住宿生,有个男朋友叫李春。上高中后,她想跟李春分手,但李春不肯,于是她让马海帮忙解决。 

马海到李春班上去给他警告,但李春脾气也大,直接跟马海动手,好在被人拉开,马海指着李春说:“你给老子等着!” 

当晚在晚自习放学后,李春伙同几个老乡拦住了马海。这种小场面马海见识过,心里压根不慌,他掏出随身携带的弹簧刀向众人示威,一见刀,这伙人明显怂了。 

马海自以为镇住场面的时候,有人趁其不备从背后用胳膊肘锁住了他的脖子,也就一瞬间,马海拿起刀,反手向后面捅去。

那人松开了手,马海借机看清了自己手上的血,也看清楚了倒地的李春。围观的人作鸟兽散,其中有两人架起李春拦了辆出租车,奔去了医院。

对于那件事的结果,马海明显不想多谈,只说了“在里面玩了几年”,随后传来绵长的鼾声。

其实,我知道马海没对我说实话。 

那个女生我认识,是我母亲这边的亲戚。马海在她刚上高中就单方面追求她,而李春从初中开始也一直在追求她。 

这个女生家境普通,好不容易才从镇上考到县重点,因为这件事又回到了镇上读高中。

当我告诉她,我认识马海时,她说:“莫提这个人了,他毁了我一辈子,我恨死他了。”

这些我没跟马海讲。他说完这些仰头就睡了过去,传来呼噜声。

第二天,我是在马海父亲愤怒的敲门声中醒来的。马海的父亲以前是个建筑工人,因为一次事故,截掉了左胳膊,之后家里的经济就靠母亲支撑。 

我起床开门,他问马海今天上班没有。马海翻过身没答话。他又说:“你如果身体不舒服,就跟老板请个假,不要不做声不出气的,到时候别人又把你开了。” 

马海背对着我们,脾气格外暴躁,一点就着:“你真的啰嗦,我心里有数。”

我穿好衣服,道别后逃难似地走出客厅,关门时,里面传出激烈的争吵声。 

在楼下我遇见马海母亲。她戴着口罩准备出去扫地。她每天四五点就要起来扫地,这份工作让她的肩膀和后背整夜整夜的疼。 

马海当时出事后,她将家中所有的积蓄都赔偿给了受害人,但是对方依然不断地要求赔偿。她带着马海父亲来到公安局,脱掉了他的衣服,露出光秃秃的左臂,那户人家也有些不忍,不再紧逼着要账。 

她看着我,一开始朝我笑,紧接着眼神里满是失落:“马海以前不是这个样子的,你晓得,他以前很听话,成绩也好。就是跟着一些社会上的人混坏了。” 

我有些尴尬,在我要走的时候,她不断地跟我重复这句话。

晚上,马海再次邀请我一起去玩,我说我没钱。马海充硬气:“跟着我混,你还担心钱吗?”

他带着我向他父亲要钱,他父亲在拥挤的小卖部跟人打麻将。马海走过去,直接伸手:“小学同学聚会,你给我一点钱撒。”

他父亲斜着眼看他,从桌子上拿了一把零钱。马海接过也没数,“不够,我们晚上要耍通宵。”

他父亲没理他,马海侧身要翻柜台下面的钱箱。他父亲一把揪住马海的衣领说:“你要抢嗦?”

马海的父亲右手力气奇大,马海一时喘不过气。见他迟迟不松手,里面的几个牌友开始拉他,一边拉一边劝:“老马,算了,算了。”

马海被他父后推了一把,后背撞在柜台上,痛得龇牙咧嘴。倚着柜台平复了一阵,恶狠狠地朝他父亲喊:“你给老子记到,老子不得回来啰。”

马海的父亲打出一张牌,看也没看马海一眼:“那我真得要去烧高香谢谢菩萨。”

我有些想回家,但马海坚持让我等着,他打了好几个电话向朋友要钱,说辞差不多,都是:你自己说我对你耿不耿直。你就在我面前装穷嘛。你没得钱,你就豁我嘛。

借钱的过程并不顺心,经过多次拒绝,马海的语气变得通情达理:“这样,我不跟你多要,20块,我给你说,我有个兄弟伙在我旁边,你总不能让我们今晚露宿街头撒,20块我们在网吧开个通宵。”

对方说了几句后,马海说:“好,那我马上来。”看样子是借到了。

到了指定的地点,反反复复找了几遍,也没找着人。马海拿出手机打电话,提示对方已经关机。 

我和马海在广场上游荡,临近过年,广场上到处都摆着套圈圈和打枪的小摊,一窝一窝的人围着观看。 

我们没有兴致看热闹,就一圈一圈地走着。这时雨点没有预兆的,噼噼啪啪地打下来,头发上的雨水顺着脸流下。我抹了一把脸说:“这雨咋下得这么急,说来就来。”

巷口走过一对避雨的年轻男女,男人背着背篓,里面装着一些小玩具。女人一只手搂着男人的胳膊,一只手为他打伞。 

马海突然笑了,“你说他们多好啊,没有多少钱,但真的挺好的。” 

后脑勺的雨水流进脖子里,我冷得打颤,顺着他的话头:“是啊,平平淡淡也挺好的。”

马海这次没有回话,他背对着我垂下脑袋,一动不动,仿佛与墙壁融为一体。

许久,传来低沉的呜咽声,“你说我咋混成了这个样子?”

作者欧的羊,自由职业

首发于公众号“全民故事计划”(ID:quanmingush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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