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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观潮|茅威涛:退休后,马云和宋卫平让我做百越董事长
【编者按】
改革开放后,一批“文化人”出走体制内,投入到市场经济的大时代,开始重新设计人生下半场。
在大时代下,这些“文化人”的个人命运发生了怎样的转折?作者张英在澎湃新闻·请讲栏目推出“文化观潮”系列口述。讲述“文化人”所经历的汹涌澎湃的改革大潮。
今天刊发的是小百花越剧团原团长茅威涛口述,讲述她在小百花的过往以及退休后的生活。
2018年8月26日,越剧小镇《剡溪古韵》朗诵会在浙江省人民大会堂举行,茅威涛在现场朗诵。 东方IC 资料图
茅威涛选择了一个好日子,在越剧诞生日、世界戏剧日这一天,在杭州黄龙宣告与她有关的三件大事。
一,退休;二,卸任浙江省小百花越剧团团长;三,担任浙江百越文化创意有限公司董事长。
茅威涛身穿藏青的素色长袍,和马云、宋卫平、贺勇以及接任小百花团长刘建宽站在新闻发布会的舞台中央,宣布“百越文创”正式成立。和她站在一起的这三个人,都是她的粉丝票友,也是百越的股东单位代表。
新公司由阿里巴巴集团、绿城集团、远行地投资有限公司及小百花越剧团出资发起成立,将主要从事中国越剧场的整体运营,除了大剧场、经典剧场、实验剧场的策划演出,还会从事戏剧的剧目制作,项目投资和艺术教育。
茅威涛的退休并不意味着她的艺术生涯就此终结。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期,她曾经是第一批“文人下海经商”的代表人物,除了茅威涛工作室,演越剧,做电视访谈节目,拍电影电视剧。百越公司将是她全新的舞台。
“希望不久的将来,国内外的游客到了杭州,除了逛西湖,喝龙井茶,还能够到我们的剧场看越剧。就像全世界的游客到了伦敦,就会到西区剧场去看一场戏。”
2017年底,作者在杭州采访了茅威涛,讲述她与越剧的故事以及退休后的宏伟蓝图。
退休
《寇流兰与杜丽娘》从伦敦演出回来,我就开始想退休的事情了。
我给自己定到60岁,如果没有完全发胖,扮起来不能算玉树临风,形象还凑合,嗓子条件还好,如果还能唱的话,我准备唱到60岁。这是我给自己的一个规划。
60岁以后,我真的不唱了,我肯定不会像以前的老人家,身体吃不消,演一个折子戏,我觉得也没什么意思,可能就见好就收,会退下来当老师去。
我这几年,同时兼任了浙江音乐学院、浙江职业艺术学院的特聘教授,在百越文创的工作以外,我会在大学里,在小百花越剧团里,我会多花一些力气,培养年轻人才。
那小百花这次参加一个青年比赛,浙江全省的各个剧种汇演,我们团一个第一名,两个并列第二名,一个第四名,一个第十名。在他们参加比赛之前,我花了几天时间,和他们一起在排练厅里,一点点这么抠戏,从唱腔到表演抠下来,他们真的就会有进步,明显感觉到他们在成长。
我拿出1/3的时间,指导小百花的年轻人,再拿出1/3的时间,当好大学的特聘教授,除了给本科生上课外,还要带好研究生。
目前中国文化事业单位体制举步维艰,运营和管理还在农耕的时代,一直就没走出来。它的生命力就是不死不活的,政府一定要养着这些单位,再怎么样也不会让它死掉的。
我在小百花当了18年的团长,我这种个性,小百花如果是这样活着,我肯定不会回小百花当团长的,我做一个自己的工作室很轻松,想演戏演个戏,想挣钱挣点钱,小日子过得很好。干嘛要回来受罪啊?归根结底,还是热爱越剧,爱小百花。
现在又有很多人说闲话,茅威涛是不是下海经商去了?我说错了,我当时当团长不是为了解决一个正处级,现在我当这个董事长也不是想去当老板。我就是想以我的理念,以我对当下戏班子生存的认知,来打造一个剧团的可持续发展。
越剧发展到今天,我知道已经有瓶颈,你必须要跨到市场里面去。
我当初当团长,承诺给大家每年增长3%,我没有食言,我每年都做到了。我当初说,吃咸菜也要把越剧唱下去,后来我发现,吃咸菜越剧是唱不下去的,我改成“唱越剧凭什么买不起房子买不起车?”后来大家也都有车、有房了。
以前我们演出,跑龙套,大家都不愿意。现在,根本不需要动员,因为场次是一个标准,按照场次拿钱。
当然,你成角儿了,主演,你的演出费跟同台的演员就落差巨大,马上买车、买房子了。这18年里,我用了一套相对企业化管理的机制,没有演职人员不干活可以拿钱的。
中国越剧场开张以后,小百花的演职人员在那里演出,可以拿一份团里的工资,还可以拿到一份公司给的钱。演员只要成角儿,如果场场演出,一年两百场,一年收入几十万。双职工的话,一年五六十万,很不错了。
在小百花的过往在我的策划推动下,小百花越剧团和绿城、阿里巴巴、浙报集团四家联合组建了一家文化产业公司来托管经营,投资一个亿来经营中国越•剧场(原小百花艺术中心),我做董事长,做法人,小百花剧团变成生产车间,每年多少剧目,完成多少场演出。聘请CEO具体经营管理,咬紧牙关度过这两年,小百花越剧就会慢慢走上新的格局。
很多人会不理解百越和小百花的关系。
我过去一直想,在转企和保留事业编制两者之间,我们有没有第三条路?我就取了个名字叫“事代企,企代事”,这就是我未来想要去尝试的。
我想告诉大家,第一,百越、小百花以后依然是一家。只不过是百越用公司的方式来经营小百花剧团。第二,我尽管转换了身份,不当团长当了百越公司的董事长,但我的初心未变。
从产权来说,小百花未来还是省里国有院团,但我们的用人机制、经营机制完全市场化。中国越剧场是小百花的产业,委托百越文创去经营剧场。
合作十年后,小百花觉得百越运营剧场不靠谱,可以终止合同去找别人做,我们如果合作不顺畅,也可以再找其它剧团,自己另起炉灶。
在回小百花当团长以前,我其实已经下海了,有自己的茅威涛工作室。
我来做工作室,当初跟郭导(茅威涛丈夫郭小男)两个人两年不到,公司从零资产,到180多万纯利润。我1999年给山东曲阜策划的大型广场乐舞《杏坛圣梦》,现在还在演出,快20年了。1990年代,180万真是一个天价。
郭小男手上有好几个这样的项目,所以人家说茅威涛怎么那么多钱?你管我?我又不偷不抢,我们工作室理理账,钱比小百花多多了。接手小百花不久,我就把公司注消了。主要是怕影响工作,惹闲话。
在小百花演戏,到现在为止,我不单独拿“角儿”的演出费。我就只跟团里面拿演出费。我们分管营销的团长跟我说,茅茅对你太不公平了,二三十万一场戏,你也就拿个八千一万块。
按照外面的行情,比如我们团能收入二十来万,我拿五万是合理的。我不要,因为我们现在在体制内,我们是一个差额拨款单位,我必须要像过去的角儿,要养一个戏班子。
但我个人在外面演出,做产品形象代言,完全走市场价。我可一点都不含糊,杭州城里多少出场费,出城以后多少费用,你们来跟中间经纪人谈,必须这个价格,要么我不去,因为那是市场。
未来与产业化
很多文艺院团不景气,其实和自身不努力也有关系。小百花为什么越来越好,就是因为我的坚持,才有了今天的这个局面。我当团长的时候,班子里为什么会齐心协力地支持我?因为我没有私心。
有任何成就,我一定说是大家的,茅威涛如果没有大家,没有我们这个团队,我一个人做不到现在的成绩。但是一旦出现问题,我一个人的肩膀全扛起来,别看我是个女的,我不愿意影响大家的前途和发展。
我是个工作狂,身上都是伤痛,上了床就能睡觉,睡醒了明天又开始满血复活,又可以工作了。因为什么?我的精神、身体灵魂是通透的,我一直说我是11点钟的太阳,底下都可以站着的,没有阴影的。
我的困惑和我的尴尬在哪里?靠我自身的力量,小百花越剧把越剧已经做到极限了,把艺术创作也做到极限了,我现在担心的是,如何能够让这个剧种更好发展。
政府出钱养剧团,很好,但力度还要加大。要改政策,改资金。比方说,小百花这样的剧团,企业在支持的时候,能不能给予税收上的优惠?另外,国家养剧团不能撒胡椒面,一碗水端平。应该养那些出好戏、出艺术精品的剧团。俄罗斯的改革是,经过艺术评估,政府只拨款供养代表国家最高水平的顶尖剧团,香港的方法也不错,只扶持五个剧团,全额拨款,对其他剧团实行经费申请,提供项目资助排戏,谁的演出质量好,来年就优先拨款。
日本的宝冢剧团,是女子剧团,他们在日本东京、大阪和本地有三个剧场,常年演出,他们在日本公众心目当中是至高无上的一种艺术形态。很多中小学调查,百分之七八十的女孩都说梦想当一个宝冢的演员。宝冢能够做到这样,我希望并相信“小百花”也会做到这样。
小百花有专有剧场以后,我们将来就采用百老汇或宝冢剧团的运营模式,一个大戏,由ABCD组,不同的演员轮演,比方说《三笑》这个戏,可能设它三组、四组演员,轮番演出。
然后某个人在演主角的时候,下一场戏可能去演二号,也可能去跑龙套,也可能休息。他一年始终能保持一百到两百场的演出,他的收入是稳定的。那时候,就不再是因为我茅威涛出场了,票房就高了。
普通观众来杭州旅游,他不是冲某个演员来的,他是冲这个戏去看的。就像我们看百老汇,我们是冲《悲惨世界》、《猫》、《西贡小姐》,而不是冲《西贡小姐》今天谁演的,它不重要。我们要转换观念了。
未来,我们不再靠“角儿”来养一个团,而是靠一个剧目,一个产业,靠这样的秀场养活一个剧团,一个剧种。最终目的是为了发展越剧这门剧种和这门戏曲艺术。
为越剧找出路
我个人现在赚钱很容易。比方说绍兴有一个企业家,妈妈80大寿,要我去寿宴上唱一段,开价三十万。哎呀,我纠结,三十万至少可以维持家里一段时间生活了。我女儿和郭导嫌我掉价,不让我去。你看我就是这样挣钱机会,都不去的,因为我觉得我也活得很好,是不是?
我坚信,真正推动一个民族发展的文化,它一定不是流行的那些东西。是什么?它是精英文化体系里面最接地气的文化,在中国就是戏曲,是民族文化里最重要的枝蔓。
算起来,从宋代开始,到元有杂剧,明清传奇,再到三百多个地方的剧种,这样一支艺术脉络,流传到今天。如果茅威涛能够摸索出一条道路,三百多个地方剧种都在衰落的时候,我们走出一条新路,给中国地方戏的传承和发展,提供一个范例,那一定是有价值和意义的。
国有剧团的领导,相当于职业经理人,没有产权,两届干下来,换个地方当领导。所以他们不会长远打算,没有这个动力,只会急于求成,做短期、立竿见影的项目。
因为日本的剧场是家族产权,他就能够控制质量,就有品质,一代一代传下去。包括小百花,如果不是茅威涛,这个剧团很可能就平庸下去了,因为它本来只有很短的历史。上海越剧团哪个不牛?但为什么最后发展成那样?原因我们都很清楚。
退休后,我要与志同道合的人一起做好百越文创。
马云祖籍是浙江嵊州,夫人张英和宋卫平一样,是土生土长的嵊州人。对他们来说,嵊州就是小时候的乡音。到现在,越剧发源地施家岱村里的百年古戏台还留存着。
八年前,宋卫平捐建的嵊州越剧艺术学校落成典礼,邀请我去参加,在这个活动上,我和宋卫平聊起了越剧艺术的传承发展面临的问题。回到杭州以后,宋卫平邀请了马云,我们三个人见面,讨论越剧人才培养,越剧艺术发展,越剧市场前景,越剧的专有剧场,后来我们决定组建一个商业运营公司,运营小百花艺术中心,改名中国越剧场。
宋总请马总担任大股东,并戏言自己一定唯马首是瞻。马总则谦让,本来只是想跟在老大哥后面为越剧出点力,笑言,蒙信任,接受,但宋大哥不许跑,该出血要出血。同样,因戏结缘,认识了贺勇,后生集团旗下的远行地文化投资公司也加入了百越,成为股东。
这就是百越文化创意有限公司的由来。马云和宋卫平很有意思,我去上了个洗手间出来,他们就决定让我当这家公司的董事长。马云说,阿里巴巴尽管是大股东,但是我不出董事长。宋卫平说绿城也不出董事长。
我说不行不行!他们说,越剧这件事儿,你就是中心,我们俩辅助你。最后阿里作为大股东,绿城和远行地各出一个董事,小百花两个董事。我现在是董事长,聘请了国家话剧院的李东做百越文创的行政总监,郭小男导演是艺术总监,CEO一时找不到合适的,我先暂时兼着。
马云说,“茅茅你知道吗?我们当初做互联网,真的是很难弄的。陈伟当时在外贸公司工作,我们英语班里有一个同学,在万湖饭店宾馆做大堂经理,我就和陈伟说,把万湖饭店宾馆资料弄到网络上去。后来出现一个什么景象?杭州香格里拉等五星级宾馆,还不如万湖饭店来的外国客源多,所有的境外游客到中国来,‘啪’点开杭州,杭州只有一个万湖饭店。”马云说,我为什么要坚持做阿里巴巴?未来的时代就是这样,一个敏感的人,他能捕捉到时代的脉搏。
大家都在摸索,张军在朱家角搞一个昆曲剧场,韩再芬在安庆做一个黄梅戏会馆,我现在做百越,到底要怎么样做,一定是靠我们一步步走下去的。
阿里希望我们能够好好做,马云说百越三年后,想办法帮我们上市,要不然就做基金。这方面不是我的强项,我找到了贺勇,他就是做资本运作的,会帮助我们运作这方面事情。
我还会介入戏剧和影视剧的策划和投资。
我现在和《康熙王朝》、《大明王朝》、《北平无战事》的编剧刘和平合作,一起做版权的全媒体运营。前段时间,《纸牌屋》和《权力的游戏》特别火,HBO一直在做季播剧,刘和平想做这样的尝试,在国内引进这样的生产方式,也做中国古代,南北朝时期的季播剧。
马云当时一听,很激动,马上就让阿里影业、百越文创和刘和平的公司一起参与这个项目。刘和平老师想做南北朝,他说这段中国历史故事,实际上就相当于美国的林肯时期,最后统一南北美国。所以这段历史要是把它拍出个季播剧,就是一个中国历史版的《纸牌屋》。
我就觉得很有启发,我和马云说,他有了阿里影业、阿里音乐,百越文创就定位成阿里戏剧。中国文化里,戏剧非常重要,是文学的源头,诗歌、影视、音乐、舞蹈,都受过戏剧的恩惠。那天,与刘和平一谈这个计划,马云就站了起来,他一激动就要站起来,他一听到林肯,说这个计划好,刘老师就这么说定了,阿里影业也参与一起做。
越剧小镇的传承
宋卫平在老家嵊州做了一个越剧小镇,就在越剧发源地施家岱村,让我做形象代言人。他对家乡有很深的感情,事业成功以后,也愿意回报社会,捐了两亿港币,投资建设了一个浙江最漂亮的艺术学校,叫我去讲课。
我一看,学校都是绿城规划建设的,依山而建,环境非常好,建筑古色古香,江南小桥流水。现在宋卫平说服地方政府,把学校民营化,让我去出任校长,我说暂时我不接受,等他们全部弄好了,有人帮我去做这个事儿了,我再接手。
浙江音乐学院叫我去做学科带头人,我都没有去,文化厅长找到我。为什么?我是个认真做事的人,不是那种沽名钓誉的人。他们说,那么好的学校,给你一个办公室,你只要坐在那里,有块儿牌子就可以了。我说我不会的,挂着我的名字,我就要去做事,去管。
总结下来,人这一辈子,就做好一件事情。
找到年轻观众
我是一个与时俱进的人,我希望和浙江省旅游总公司展开深度合作,能够把杭州一年两千万的游客的十分之一,变成我们的观众。小百花在中国越剧场每周八场演出,有点像百老汇式的,每天上演各种不同的戏剧,一个戏可能在这儿演三年。
铁打的大剧场,流水的兵,演员是固定的班底,游客是流动的。希望不久的将来,国内外的游客到了杭州,除了逛西湖,喝龙井茶,还能够到我们的大剧场看越剧。就像全世界的游客到了伦敦,就会到西区剧场去看一场戏。
我们另外还有一个经典剧场,上演中国戏剧里的“天下第一团”,把那些快要绝种的地方戏剧团邀请来,在我们这里演这个地方戏的经典代表作。这个剧场模仿的是莎士比亚皇家剧院的剧场风格,和我们古代的勾栏瓦舍一样一样的,就是环抱形状的。
还有一个实验小剧场,叫未来剧场。我们准备和十家高校和戏剧学院合作,让这些大学里的戏剧爱好者排他们写的剧本。比方说南京大学作为首选,吕效平写了《蒋公的面子》,手下人才辈出,他们现在有一个新戏,准备在我们这里孵化演出。
我们扶持年轻人写戏,去导演、去演戏,里面有戏曲,也可以有话剧。这个未来剧场就让他们去孵化戏剧,不错的作品还可以进入政府体系,“雏鹰计划进校园”。
这些年轻人的戏剧给谁看?那些来杭州游玩的年轻人,文艺青年。咱们和滴滴合作推广卖票。这些年轻人,白天骑自行车游西湖、玩儿杭州,晚上到中国越剧场黑匣子看戏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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