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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访马来半岛③|吉隆坡:多族群社区共居
在马六甲,我了解到马来最早期的华人——娘惹峇峇,但如果仅有娘惹峇峇,华人尚不能成为对本地具有影响力的定居族群。真正对马来近代史产生巨大影响,包括建立很多城市的,是鸦片战争之后来到马来西亚的第二批大规模华人移民。
这批华人移民人数远远超过早期的娘惹峇峇,被更早期定居的人称为“新客”,一个重要的区别是,新客们的侨居思乡意识浓厚,而且华人移民男女比例失调,与马来人文化差异太大,所以这批华人一开始大多不打算在马来半岛定居,而是希望赚够钱就回故乡。这种意识让他们难以也不愿融入马来社会,更愿意结成乡党社团抱团,这也是后来马来人与华人分歧的一个隐患。
这批新的华人移民中大部分是锡矿矿工,矿工组成的帮派乡党间产生了激烈的械斗冲突,但在冲突中最终磨合出了华人社团自治的定居方式。
这些历史带领我来到首都吉隆坡——由华人矿工开辟的城市。
在吉隆坡,我住在这座城市的诞生起点——嘉美克清真寺(Masjid Jamek)旁边的一家小旅馆里,距离地铁站和几个主要步行街区都很近,周围是印度人街区,街道两边有点像闽粤地区的骑楼。
嘉美克清真寺在Klang河和Gombak河的交汇处。1857年,87名探寻锡矿的华人矿工在河流交汇处登陆,把这里命名为吉隆坡。吉隆坡这个词的意思是“泥泞的河口”。晚上的时候,两条河交汇的地方会起雾,雾气朦胧中望向嘉美克清真寺,仿佛回到建城之初。
嘉美克清真寺是吉隆坡现存最老的清真寺,1908年修建。建筑师是英国人Hubback,他以19世纪折中主义历史建筑为基础,融合了印度伊斯兰建筑样式。他的作品很多都成为马来西亚的地标,包括吉隆坡老火车站、吉隆坡铁路局、怡保火车站、纺织博物馆、吉隆坡市政厅和怡保市政厅等等。
从嘉美克清真寺旁边的印度街区往南走,就到了华人街区,也就是茨厂街附近。今天的茨厂街已变成一条专门服务游客的旅游市场街,并无可看之处。但旁边有一座庙叫仙四师爷宫(Sin Sze Si Ya Temple),是吉隆坡最老的华人庙宇,也是华人在马来奋斗定居的缩影,可以说是吉隆坡乃至马来西亚华人精神世界的中心。
我去这座庙,寻访吉隆坡华人的起点。
仙四师爷宫的入口。本文图片均由作者拍摄据庙里的主理人介绍,仙四师爷宫是吉隆坡的华人开拓者叶亚来为了纪念他的两位将军盛公和钟公而修建的,当地人称他们为仙师爷和四师爷。庙分成上下两栋,上栋大殿中龛供奉着仙师爷和四师爷的神像。下栋正中为庙门,有一副光绪二十四年的对联,右边是义勇祠,供奉太岁、白虎爷、财神爷,左边是观音堂,奉祀观音菩萨、金花夫人、花粉夫人,庙内还有文昌君、关帝、大伯公、财帛星君。
我去的时候,看到一个老人家带着一个女孩在拜文昌君,把每科考试的时间和科目用汉语念一遍,祈求保佑通过。
庙中左侧有叶亚来的塑像,旁边是华光大帝和谭公仙师。叶亚来是吉隆坡华人历史最重要的人物,是第三任华人甲必丹,甲必丹这个词是荷兰语Kapitan的音译,指首领。1857年吉隆坡建成后,此地很快发展为锡矿矿区贸易的聚集地,第二年英国殖民当局就指派了第一个华人甲必丹管理华工事务。当时的矿区由两个华人帮会控制,分别是客家人为主的海山会和福建人为主的义兴会。叶亚来是惠州的客家人,就属于海山会。
仙四师爷宫。吉隆坡华人矿工帮派内斗严重,1866年蔓延成雪兰莪州内战,叶亚来在1868年成为甲必丹,开始平息战乱,到了1873年内战结束,他已经成为华人领袖,开始重新振兴锡矿业。1879年,英国顾问来到吉隆坡,第二年把州府从巴生迁往吉隆坡。今天的巴生河以东三分之一的土地曾经都是叶亚来的,他修建的很多道路连接矿区和街道,其中就包括茨厂街。
在叶亚来平息雪兰莪州内战的过程中,这座庙里供奉的仙师爷和四师爷起到了重要的作用。仙师爷盛公叫盛明利,原本也是一位华人甲必丹。相传他在内战中战死,死的时候脖颈溅出白色的血。叶亚来当时是他的部下,安葬了他。盛明利死后显灵过两次,托梦给叶亚来说当地酋长要叛乱,并帮助叶亚来平叛。四师爷钟公叫钟炳来,是叶亚来手下的一个将军,统领三军运筹帷幄,是叶亚来全部战役的主将。
在庙门口有一座1932年立的四公纪念碑,四公指的是叶德来(就是叶亚来,他在担任甲必丹期间称叶德来)、叶致英、叶观盛和陈秀莲。这四个人都是华人领袖。
在这块纪念碑上面,大体可以看到吉隆坡华人的历史,这些华人领袖平定了当地的动乱,保护了侨民的安全,这也是马来西亚华人基本的共识,即华人对当地的经济建设和政治稳定有着不可磨灭的功劳。
从仙四师爷庙出来路过关帝庙,就到了马哈马里安曼庙(Sri Mahamariamman Temple),这是一座印度神庙,马哈马里安曼是印度南部的母神,她的神殿在神庙后面,很多印度神庙都起这个名字。进去之前要在门口寄存鞋。
马哈马里安曼庙门口画画的人我去的时候临近印度教的屠妖节,庙里面在进行一些装修工作,也有很多人在进行宗教仪式,让我第一次看到了印度教的仪式。
我在神庙门口看到一个印度人在画画,用的是染色的稻谷和面粉,在一个圆盘上绘制出各种图案,这是屠妖节的习俗。虽然印度裔居民在马来西亚占比例并不高,也并不热衷参与政治,但他们在商业上的贡献和对社区的凝聚力却有比较强的影响,很多商场里都会绘制屠妖节的彩色绘画。
神庙里的一个华人老奶奶发现我一直在看画画,就来和我搭讪。老奶奶的祖父来自广东,20岁就来到马来西亚了,但老奶奶自己不会讲中文。她告诉我,这种绘画是一种神圣的艺术,不是每个人都能掌握艺术,但这种艺术背后的神圣,每个人都能获得,所以不要只看到绘画,而是要看到绘画背后的神圣。
马哈马里安曼庙在马来西亚每到一座城市,我都喜欢在印度街区逛逛,有一种中国上世纪九十年代大市场的感觉,喧嚣而富有生命力。印度人和华人、马来人都不一样,有一种特别的热闹,他们的大排档会经营到很晚,很多欧美游客会选择印度菜,因为口味比较接近。印度人的市场里总是充满音乐,弥漫着香料的味道和烟气,色彩也非常浓郁。而且印度人重视家庭,街上都是拖家带口地吵吵闹闹。我看着觉得他们挺幸福的。
我住的嘉美克清真寺附近这片印度街区,到了晚上,会有流浪汉在路边游荡睡觉,或者朝路过的人要零钱。当地人似乎很习惯这种现象,便利店的店员会给他们当天剩下的食物,但有时候也会帮助顾客驱赶他们。在这片街区的快餐店,会有流浪汉进去,寻找别人吃剩的食物,店员也并不阻拦。
本地人告诉我,那些流浪汉不全是印度人,也有巴基斯坦人或孟加拉人,很多是拿着长期劳工签证来到马来西亚的,但他们不会工作太久,辞职之后就黑在这里,除非有人报警,否则警察一般不会查护照,也不会特意驱赶流浪汉。
在马来西亚的印度人也分成不同群体,大部分是印度南方泰米尔人,还有印度穆斯林,也有少数讲北印度语的印度北方人和锡克教徒,其中锡克教徒很多是当时派驻过来的印度军人和警察后代。值得一提的是,马来西亚的印度人中有不少基督徒,一部分是由于葡萄牙在印度西南部果阿建立的殖民地,一部分则来自英国殖民时代。
我询问当地印度人对母国的看法。与华人不同的是,这里的印度人好像对印度本国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情感,他们更多的是强调印度人这个群体和社区的影响与魅力。
一个四十多岁的印度司机说,他父母那代人来到马来西亚,他只回过印度几次,并不喜欢,他觉得马来西亚更干净,在马来的印度人更加亲切平和,做菜也更加好吃。但他同时也坦言,印度人不如华人勤劳,这也是印度社区看起来比较混乱、流浪汉比较多的原因。
屠妖节临近,吉隆坡的小印度(little India)社区也开始热闹起来了,我观看了一场户外演出,感觉像是社区音乐节,我好像是现场唯一的华人面孔。之前总看到印度电影中莫名其妙插入的歌舞表演,这次发现他们确实有这样的传统,除了印度传统歌舞外,流行音乐和Hip-Hop也是观众非常喜欢的。
在中央车站附近的印度街区有一座有意思的建筑,是一所修行学校,为白色两层建筑,墙面有黄色装饰。这座建筑叫Vivekananda Ashrama,1904年修建,为了纪念斯瓦米·维韦卡南达造访马来亚而修建,建筑前有一座他的塑像。
斯瓦米·维韦卡南达学校维韦卡南达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修行大师,他将瑜伽带到了西方。如今这座建筑依然在发挥学校的作用,为当地年轻人提供精神指导,虽然曾经面临拆迁开发,但被当地人努力保留了下来。这里的警卫懂一点中文,但懂得不多,里面也没有中文讲师或材料。我去的时候,建筑外面搭建了一个大棚子,里面在讲学。
我在吉隆坡的最后一站是伊斯兰艺术博物馆。遗憾的是没有中文解说器,这是一个需要认真去看的博物馆,里面有大量伊斯兰文明不同地区和时代的艺术文化。在博物馆内有半个展厅是关于中国(华人)穆斯林的艺术品,这也是我唯一能看懂的部分,大部分展品是明清时期的,正德瓷器比较多,用色比较鲜艳。
除了中国穆斯林风格的瓷器外,还有中国穆斯林风格的阿拉伯文书法,阿拉伯文书法是阿拉伯文化很突出的部分,也分了各个不同流派,其中中国穆斯林将阿拉伯文书法与传统汉文书法结合,擅于将阿拉伯文融入中国传统文化元素当中进行组合,比如宝剑、寿桃、花瓶等等。
伊斯兰艺术博物馆里中国穆斯林风格的藏品此外,博物馆里也涵盖了中国的穆斯林聚居区和清真寺介绍。这座博物馆中的中国穆斯林展品引起了我的好奇心,在吉隆坡,有没有华人穆斯林群体,他们的生活是怎样的?我试图进行了解。
在吉隆坡,华人穆斯林群体是很少数的。这部分人中,一部分是马来西亚本地华人皈依伊斯兰教,比如因通婚而皈依;另一部分是中国籍回族穆斯林,又包括移民、长期工作人士和留学生。
在吉隆坡的回族,大多集中居住在国际伊斯兰大学周边。一部分是留学生及家属,还有一部分是在吉隆坡的经商人士,青海、甘肃两地居多。每到冬天,就会有很多青海、甘肃的回族来到马来西亚过冬,吸引他们的地方是清真饮食方便、物价便宜、签证办理简单快捷以及温暖的热带气候。
韩小姐是在马来西亚的外籍务工人士,之前在马来西亚读艺术类专业,后来回国一段时间,现在又回到马来西亚,在吉隆坡一家互联网公司工作。在她的日常接触中,马来人并不会按民族区分外国人,“华人”这个族裔概念指的是本国华人,而不是中国人,所以“中国回族”这个概念对马来人没太大意义。不过“穆斯林”是一个有可能获得区别对待的身份,可能对方会稍微热情一些,但也仅限于此。
在前总理纳吉时代,推出了一个口号叫做“Satu Malaysia”(一个马来西亚),试图强调族群之间的融合,以统一的马来西亚的概念弥合不同族群的差异和分歧。
谈到这些回族在马来西亚的生活态度,一部分人会觉得比在中国方便,因为清真饮食和宗教活动更加便利,在中国一些非穆斯林聚居区,人们对包头巾的穆斯林女性依然有一定好奇心,但在马来西亚这是非常普遍的事。而对来自相对保守地区的回族年轻人来说,马来西亚更加开放自由,可以规避家里人的严格要求。
我采访的另一位回族马小姐表示,吉隆坡的回族并没有明确的聚居社区倾向,主要还是留学生和经商为主,基本没有政治地位的诉求,也没有社区自治的传统。在中国城市中,回族习惯围绕清真寺居住,但在吉隆坡的回族并没有固定聚集的清真寺,而是根据居住和工作地,日常分散在不同的清真寺进行宗教活动,所以没有形成自己专门的聚居社区,这也意味着,这些回族依然是“松散的外国人”,而不是一个“定居的稳定移民社群”。
同时,马来西亚有华人清真寺,这源于马来西亚政府早期试图对华人传教,但收效甚微。近些年新建的华人清真寺主要是与中国回族商人团体的合作,对在马来西亚的回族移民并没有实际意义,我寻访的在马回族都没去过或者只是旅行路过。
伊斯兰艺术博物馆里中国穆斯林风格的藏品我之前在云南旅行的时候,听闻当地回族马帮的故事,这些马帮常年往返于川滇和东南亚之间经商。中国大陆解放后,一部分人去了缅甸和泰国。我试图在马来西亚询问,是否有当年那批回族马帮的移民后裔,或者更早时期下南洋的闽粤回族后裔,但没有相关线索。
按照当地人的说法,马来西亚的华人更坚持文化传统,和马来人有一定对立感,这也是华人穆斯林难以立足的原因。一些因婚姻皈依伊斯兰教的华人逐渐只和马来亲属来往,被华人社区疏远。而在社会没有特别开放的时期,华人穆斯林要么融入马来人,要么放弃信仰变成华人。
当然,政府的一些政策也制造了相对的隔阂,比如华人与马来人通婚皈依伊斯兰教,通常认为要改成阿拉伯语的穆斯林名字,这是伊斯兰教的传统。中国很多回族都有这样的阿拉伯语“经名”,与汉语名字并不冲突。但是在马来西亚一些执行官员的误导下,被认为是强制改名,这对重视姓氏的华人来说是难以接受的。
在吉隆坡这座多族群混合的城市中,我穿梭于各个不同的族群之间。我也了解到了华人矿工帮派对这座城市的作用,以及留在这座城市华人精神世界中的影响。
而我接下来要去的地方霹雳州,华人矿工帮派的影响更加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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