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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访马来半岛②|马六甲:叠加与拼接的信仰遗产
福摩萨堡是葡萄牙征服马六甲时期尚存的遗迹,也是马六甲的标志性历史建筑。福摩萨堡如今剩余的只有正门部分,红砖组成的墙体,正面的草地上有几门老式铜炮,城堡正门和后门都有浮雕,画着帆船、火枪、传教士和士兵,很有殖民建筑特色。福摩萨(Formosa)这个名字中国人应该非常熟悉,台湾就曾被称为福摩萨,这个词在拉丁语中是美丽的意思,葡萄牙人航海过程中发现的很多地方都被称作福摩萨。
福摩萨堡墙壁上的雕刻。本文图片均由作者拍摄1511年葡萄牙人阿布奎击败了马六甲苏丹马末沙,占领了马六甲,苏丹逃往马来半岛内地继续抵抗。为防范马六甲苏丹反攻,葡萄牙人在圣保罗山下修建了这座堡垒,还有城楼和炮台。到了1526年,一支舰队远道而来,彻底摧毁了苏丹最后的基地,苏丹逃往苏门答腊,马六甲王国被彻底征服了。
马六甲苏丹被击败之后,他的两个儿子分别逃往南部的柔佛和北部的霹雳,各自成为新的苏丹,建立了自己的王国。葡萄牙人在马六甲站稳脚还不到二十年,新的殖民者就来了,这次是被称为海上马车夫的荷兰人。
1641年,荷兰人得到柔佛苏丹的帮助攻打马六甲,严重毁坏了这座福摩萨堡,之后在1670年对城堡进行了重建,把荷兰东印度公司的名字VOC刻在了城门上,现在还可以看到ANNO(注:ANNO就是公元的意思,更常见的A.D)1670的字样。
欧洲爆发拿破仑战争之后,法国进攻荷兰,荷兰把海外殖民地交给英国管理。英国人担心福摩萨堡还给荷兰之后会被用来对付英国,所以在1808年拆除了堡垒。幸亏斯坦福·来福士爵士干涉,放弃了拆除计划,可惜只剩下一道城门,叫作圣地亚哥城门。
圣保罗教堂遗址和下面的墓葬在福摩萨堡遗迹背后的圣保罗山上是一座教堂的遗迹,红色石砖混合着白色石膏墙壁,白色石灰墙面已经脱落了很多。教堂只剩下四周的墙壁,屋顶已经不存在了,窗框还在,但是没有玻璃。葡萄牙人来到马六甲之后,1521年修建了一座小教堂,1548年,果阿教区主教把这座小教堂交给了耶稣会,更名为圣母堂,同年建立了马来历史上第一所学校。
这座教堂由西班牙耶稣会传教士圣方济各·沙勿略主持。他一生最传奇的事迹就是前往东方,马六甲是他重要的一站。沙勿略在1542年到达果阿,1545年到达马六甲传教,并结识了漂泊在这里的日本浪人弥次郎。今天马六甲圣彼得教堂门前的两尊雕像,就是沙勿略与弥次郎。1549年,沙勿略跟随弥次郎到达日本鹿儿岛传教,他成为第一个到达日本的天主教传教士。
1552年沙勿略试图进入中国,却病逝在广东江门上川岛,他的遗体送回马六甲的这座教堂中短暂停留,然后运到果阿安葬。如今在这座教堂内,依然保留着当年停放沙勿略遗体的墓穴,四周用围栏围着,有人往里面扔硬币。为了纪念沙勿略的东方传教梦想,耶稣会在中国建的第一座主教座堂就叫圣方济各·沙勿略堂,就是上海董家渡教堂。
教堂门口,有一座纯白色的沙勿略雕像,雕像的右臂是损坏的。1952年这座雕像祝圣完成的第二天,就被一棵树砸坏了,而真正的沙勿略遗体,也是右臂与身体分离的,被列为圣物分别安葬。
保存沙勿略遗体的墓穴在一些旅游手册上,这座教堂被称为圣保罗教堂,这不是葡萄牙人最早起的名字,而是后来的荷兰人改的。1641年,荷兰击败葡萄牙征服马六甲之后,接管了这座教堂,属于荷兰归正会所有,被命名为圣保罗堂。1753年新的基督教堂建成之后,圣保罗堂作为马六甲军事设施使用,教堂内成为墓地。1924年,在教堂周围的葡萄牙墓地被发现,开始进行历史研究,散落的墓碑被整理起来,存放在教堂内展示。
值得一提的是,马六甲虽然有葡萄牙移民后代,但旅游手册上提及的他们居住的村子已经完全变成旅游区,这个村子1933年才形成,原本是个渔村,没有太多探访价值,只留下传统的葡国菜和舞蹈表演。
这与澳门不一样,澳门形成了独特的“土生葡人”群体;也不同于东北和新疆的俄罗斯移民,已成为本土少数民族的一部分,在马来西亚则基本没有这种独立的欧洲移民后裔的族群社区。
从圣保罗山走下来,旁边的一块绿地是独立公园,有火车车厢和战斗机,也有城堡曾经的地基和排水道遗址。其中一块四面方尖碑引起了我的注意,上面用英文写着:为了纪念那些在双溪乌绒马来骚乱中主动服役献出生命的同伴们,时间是1875.6。
双溪乌绒就是现在的芙蓉市。这座碑上的内容指的是,1874年,当时的苏丹继承者Dato Kelana与Dota Bander竞争苏丹王位 ,Dota Bander那边有华人矿工帮派支持,于是Dato Kelana与英国人签订了一份协议,得到英国人的军事援助,击败了Dota Bander。英国人任命了一位参政司管理此地,把殖民统治深入到马来半岛内地。这引起了一些本地居民的不满,引发了骚乱。
在马来半岛的殖民历史中,利用土著酋长或各个王国之间的矛盾,提供武器或直接派遣军队,支持一方打击另一方,顺势安插自己的治理官员,这是欧洲人尤其是英国人常用的手段。
从独立公园出来拐个弯,路过巨大帆船造型的航海博物馆,就回到了荷兰红屋广场附近。马六甲基督教堂在荷兰红屋博物馆旁边,是马六甲最古老的还在开放的教堂,属于圣公会西马教区。1753年,荷兰人为了纪念夺取马六甲一百周年,修建完成这座新的基督教堂,取代之前使用的葡萄牙圣母堂建筑。1824年英荷条约签订,英国将苏门答腊明古连地区交给荷兰,荷兰把马六甲交给英国,组成英国海峡殖民地,这座基督教堂改为圣公会所有。
马六甲基督教堂今天教堂周围都是一片红色建筑,作为荷兰殖民风格建筑的特色景观,但这并不是最初的样子。这座教堂最初为白色,1911年和荷兰总督府一起改为红色。教堂外部墙面上写着“CHRIST CHURCH MELAKA 1753”字样,最上方有一个钟塔,教堂最初用当地的红土块涂上石膏,地板的花岗岩石用的是商船的压舱物,地板上有各种墓碑,葡萄牙和亚美尼亚铭文成为了铺路砖。
在马六甲有两座清真寺很有特色,甘榜乌鲁清真寺(Masjid Kampung Hulu)和甘榜吉宁清真寺(Masjid Kampung Kling)。这两座清真寺很容易混淆, 最大的区别就是颜色不一样,前者是红色屋顶,后者是绿色屋顶。
甘榜乌鲁清真寺整体上是一栋爪哇建筑,有一个多层的红色屋顶,而不是阿拉伯式清真寺常见的圆顶。因为在这座清真寺建成的时候,圆顶尚未在马来地区流行。这座清真寺门口有一个小小的鼓楼,起到提醒礼拜的宣礼塔作用,据说这种鼓楼是印度教的习惯。
甘榜吉宁清真寺旁边是印度教的马里安曼神庙和华人的青云亭。这座清真寺建于1748年,最初是木质的,1872年改建为砖石建筑。甘榜吉宁清真寺建筑很有混合风格,两层绿色三角形屋顶是苏门答腊和爪哇地区传来的建筑风格,白身绿顶的宣礼塔和拱门很有中式建筑的感觉,里面的喷水池是欧式设计。
甘榜吉宁清真寺葡萄牙人按照传教为主的思路,对一切非基督教建筑都不太友好,而秉持重商主义的荷兰人比较实用,避免与当地人发生宗教文化上的冲突。荷兰人在自己统治时期,对一些传统建筑进行重建,并向当地人分享了一些欧洲的建筑思路,所以清真寺内部有荷兰样式的瓷砖装饰。马来西亚的一些清真寺,宣礼塔不在清真寺内部,而是在清真寺外面单独一座建筑,与欧洲常见的市镇中心钟楼一样,这是当时殖民者带来的设计。
在马来西亚有不少亚齐风格的清真寺,亚齐是苏门答腊的穆斯林地区,为马来西亚带来了大量穆斯林移民,这些清真寺融合了一些印度教的元素,可能来自苏门答腊和爪哇的印度教文化。而所谓洋葱顶这种穹顶尖塔设计,反而是19世纪之后才开始发展的,但会加入欧洲的建筑工艺和审美,包括欧洲人带来的印度伊斯兰建筑的风格(注:欧洲人的航海和殖民增大了各地建筑风格的交流,马来西亚很多印度伊斯兰风格建筑都是欧洲设计师建造的)。
在走访华人和欧洲殖民者的遗迹之后,我最后在马六甲要去拜访一处属于穆斯林的圣地。那个地方是清真寺里的当地人告诉我的,是马六甲附近的一座小岛,叫作勿沙岛(Pulau Besar)。从马六甲市区坐车到Anjung Batu码头,大概二十分钟的渡轮就到了勿沙岛。这座岛是早期来马六甲的商船补充淡水的地方,岛上有非常多的淡水井,有的离海边只有几米远,但也是淡水,岛民认为这是安拉的赐予。
勿沙岛的修行山洞面朝大海我早上六点半起床来到这个岛上,连续走了四个小时。这个岛上曾有一位伊斯兰苏菲修行大师,叫伊斯梅尔,是一位马来地区非常重要的谢赫(注:伊斯兰教中,通常指学识渊博备受尊敬的人),五百多年前,他在麦地那听到安拉的指示,来到马来半岛传播信仰,他在这座岛上修行,很多人来到这里学习,再把他的思想传到各处。在勿沙岛码头附近的海滨,有一块大石头,如同人脸一般,人们说那块石头就是修行者伊斯梅尔的脸。
这座岛上有他的墓和修行的山洞,随着旅游开发,这座面向大海的山洞已经公开,但极难到达,我找了一个当地人带我前往山洞。他告诉我,这座岛上最早的居民是印度人,不仅是穆斯林会来这里,印度教徒同样把这里视为崇拜地点,而且还有很多华人也会来到岛上寻找这座山洞。
经过艰难的攀爬,我找到了那座山洞,洞里有崇拜者们留下的礼拜毯、香灰和各种彩色的颜料,人们把自己的愿望写在石头上,认为可以借助其他修行者的祈祷力量实现。
勿沙岛原本要开发成别墅区和高尔夫球场,但因打扰了修行者的坟墓,所以出了很多意外的事。我在岛上漫步,发现高尔夫球场果岭和别墅区基本建成,但是无人使用。在很长一段时间,这座岛是马六甲苏丹训练武士的地方,一些伊斯兰修行者本身也是武术教师,他们把身体和心灵的训练结合起来。现在岛上还有一座武术场,不过是表演用途的。
岛上绝大多数居民是热情友好的。但也有个别居民不太欢迎外来人,因为外来人(主要是欧美游客)曾经带来酒精和狂欢,亵渎了修行之地的神圣,一度引发激烈的矛盾。而且,这个岛有一定宗教争议,瓦哈比主义者认为崇拜修行者坟墓是不可接受的,一度想把修行者的坟墓铲掉。后来政府协调,在岛上建了清真寺,宣传不要崇拜坟墓,同时又把修行者的坟墓保护起来,现在算是关系相对缓和了。
勿沙岛的修行山洞我离开小岛时,我的向导告诉我,岛上依然有修行者,那些隐遁的修行者们去了岛的更深处,有一些只有水下与外界连通的洞穴,岛上常来一些人,来了之后消失十几天再出现,然后离开小岛。
我作为一个外国游客,在这座城市里漫步,身边是马来本土居民和第二大族群华人,这些华人族群的开启可以追溯到郑和下西洋时代,最被关注的旅游景点是葡萄牙人和荷兰人留下的,而依然使用的市政建设和制度秩序则是英国人建立起来的,这让今天的马六甲成为东西方交流历史和多族群文化的天然博物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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