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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园》:我不想讴歌她的伟大和牺牲,因为比文字更沉重的,永远是生活本身

2025-03-25 21:39
湖南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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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冰儿 民国女子

七十岁,古稀之年,该做些什么事情呢?对大多数人来说,这是个开始与平静安闲相伴的阶段,人生步入休养生息时刻,一切的一切都不再重要。

但世界上的人就是这么不同,有个老人,就在这样的时刻,萌发了写作的念头,她想为自己去世的妈妈留下些印记,因为她意识到:“如果没人记下一些事情,妈妈在这个世界上的痕迹将迅速被抹去。就像一层薄薄的灰尘被岁月吹散。”

她并不是专业作家,但为了这个朴素的理想,她开始写作。

她过着最普通的生活,既要照顾卧榻在病床的老伴,又要为自己的一日三餐忙碌,但就如她所说:“自从写作的念头浮现,就再也没法按压下去。洗净的青菜晾在篮子里,灶头炖着肉,在等汤滚沸的间隙,随时坐下来,让手中的笔在稿纸上快速移动。”

就这样,她蜗居在四平米的厨房里,坐在一张矮凳上,以另一张高凳子为桌,桌上放着一叠稿纸,用最原始的方式,书写着母亲那个年代每一个真实发生的故事。

这个故事写完后出版,名字叫《秋园》。

秋园就是她的母亲,而她是秋园的女儿,即书中的之骅。

1919年,河南洛阳安良街,秋园一家就生活在这里。这一年她5岁,上边两个哥哥,父亲梁先生是个医生,在街上开着药铺,家境殷实,和所有那个年代的女孩一样,秋园在这一年被母亲强行裹脚,多亏父亲思想开明,后来送秋园去了洋学堂,秋园裹了一半的脚得以解放。

秋园的两个哥哥在二十岁左右先后娶亲,两个嫂嫂温柔贤淑,一家人和和睦睦,但谁也没想到,梁先生有一天带回了两张游园的票,需要坐船过洛河去游玩,两个儿媳妇欢欢喜喜化了妆穿了新衣服去看,结果船沉了。

看到这个情节的时候,我被那种平静的叙述震撼了。明明丽日和风,一切都是暖暖的幸福的,两个嫂嫂巧笑嫣然特意装扮,为了将要去的从来没去过的公园开心嬉闹的样子如在眼前,忽然间,悲剧就骤然降临,你甚至来不及收回那些将要与她们共享的喜悦。

生活猝不及防地开始拐弯。

秋园的父亲办完两个儿媳妇的丧事就一病不起,不久也去世了。

这一年的秋园十二岁,她懵懵懂懂地一下子就失去了最爱的父亲和两个嫂嫂。

大哥在半个多月里办完了三场丧事,受不了打击,得了一种怪病,奄奄不振,迷上了鸦片,一来二去把家底吃得所剩无几,所幸后来在家人的帮助下,大哥慢慢振作戒掉了鸦片,和二哥重新开起药铺,撑起了这个家。

家里经济窘迫,秋园不得不与学堂告别,她待在家里帮母亲做些针线活,来添补家用。

1932年,由于战争频发,秋园家的药铺里经常有士兵伤员光临,随着她家的生意有了起色,秋园在这一年遇到了她的缘分。

那一天,街上有一户人家出殡,母亲带着秋园外出看热闹,秋园在人群中站了一会儿,她不知道,有一双眼睛一直在盯着她看。

他叫杨仁受,是位国民党参谋官员,他成为了秋园的丈夫,带她到了南京。丈夫宽厚温和,两人恩爱有加,这应该是秋园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

五年后,国内发生卢沟桥事变。这一年,仁受和秋园带着5岁的儿子跟随国民党部队迁徙重庆,船到汉口时,仁受做了剧烈的思想斗争,最终决定下船回老家湘阴探望父亲,这一下船,改变了一生的走向。

秋园一家从此开始在命运的船上来回颠簸。

回老家后,仁受先是积蓄被赌博的堂弟骗光,起先还想着回部队复职,但重病的父亲让他无法割舍,待在家里两年后终被除名。所幸俩人有学识,仁受被举荐为乡长,却薪水微薄,仁受又总是资助乡邻,终日入不敷出。

他们在贫瘠的生活里,带着五个孩子苦苦度日。

后来经历土改,分了一些田地,仁受欣然辞职当了农民,结果书呆子的他根本不会经营庄稼,只能任其荒芜,依旧只能靠秋园在乡下教书的微薄工资维持生计,下课回家后的秋园一刻不停地拼命做针线活,为的是多挣点添补越来越不够的家用。后来,土改复查,仁受的历史被翻检出来,划为了旧官吏,家里被清洗一空,全家重新陷入了贫饿交加的泥潭。

翻这些章节的时候,满纸就看到了困顿与饥饿,那些叙述时时像火炭,烧灼着我的眼和心:“仁受由于饥饿身体渐渐由干瘦变为水肿,最后时刻,浑身肿得一按一个手印,还有水渗出来,人已是奄奄一息”,读来恍然觉得如剑柄刺心,我忍不住翻回到他和秋园刚结婚时,他教她读书的时光,那样的安静安逸幸福,这份对比何等残忍啊,只能再次快速翻过。

在仁受生命的最后时刻,有两段这样的描写:

“月光从仁寿睡房小小的木格窗里透进来,形成一道细细的光柱。随着月亮的移动,光柱也在房里移动,照在仁受白中泛清的脸上……油灯幽幽地照着,仁受时而睁眼看看孩子们,时而闭眼似睡着了般安静。也许他已不再留恋这个世界。”

“仁受脸色泛红,眉目舒展,面带笑容,似乎陶醉在明亮和温暖里。他示意给他纸笔,笔在纸上艰难地移动着,他写道:别了!别了!永别了!你们要活下去,不……”那不字还差最后一点,笔突然从他手里滑落,那一瞬间,仁受的灵魂已离去,只有身体还留在眼前。”

就这样真实而平静的叙述,几乎让我泪盈于睫。

秋园失去了她的丈夫,一个羸弱无用却善良本分,一个做不了全家靠山却依然是秋园心中最强靠山的男人,就这样离开了。

这年,她46岁。

秋园进入了人生的后半场。

她一下子老了许多,但饥饿贫困的日子远远没有结束。

她一共生了五个孩子(早年夭折了一个女孩夕莹,老年失去了另一个男孩田四),最后剩下了三兄妹。

老大子恒在外地教书,老二之骅去江西读了当时的共产主义劳动大学,半工半读养活自己,这两个孩子帮秋园一起苦苦撑起这个家,子恒懂事而沉默,之骅更是早慧而成熟,从小就是妈妈最好的帮手,和秋园一起去讨饭,秋园不在家时,怕一家人饿死,之骅邀邻家一个男娃娃相伴跑出去讨饭,尝尽了生活的苦难。

为了不被饿死,秋园带着最小的两个孩子赔三和田四辗转到了湖北。

这是命运给秋园的一束微光,在湖北,她靠着做衣服的手艺,日子慢慢好起来,对生活也有了一线希望,这时候,她给子恒写信的信末,总会写上“五年之后,我们全家团圆。”这个朴素的愿望,就是她活下去的动力。

后来,由于要清理外来人口,她无奈嫁给了当地一个死了老婆的男人王成恩,相处得和睦有加。但命运的魔咒并没有结束,1966年,初中毕业的小儿子田四在去学校的途中不幸溺水身亡,年过半百的她,又一次受到了最沉重的打击。

几年后,王成恩去世,秋园离开湖北回了湖南,这年,她已经66岁。

她的晚年相对安静,独自一个人住在湖南赐福山的老屋里,守在山林深处日复一日地过着平淡的日子,女儿在外地,两个儿子时常来看她,她从不愿意离开这个地方。

秋园89岁那年,不小心摔了一跤,胯骨跌断了,只能仰面朝天躺着。这儿有段描绘:“她疼啊,疼啊,疼啊……没有了肉,只有骨头,那一把疼痛的碎骨。”

我几乎觉得,这个“疼”字,才是她人生的写照啊。

那个酷热的夏天,秋园离开了这个世界。

女儿之骅在整理母亲的遗物时,发现了一张纸条,上写着:

“一九三二年,从洛阳到南京

一九三七年,从汉口到湘阴

一九六〇年,从湖南到湖北

一九八〇年,从湖北回湖南

一生尝尽酸甜苦辣,终落得如此下场。”

这就是秋园自己总结的一辈子,她如此坚韧地活着,人生中却从来没有自己的位置。

我很想知道,女性力量是一种怎样神奇的存在?你看,秋园少年丧父,中年丧夫,老年丧子,经受了一次一次的人生至痛,你看,她经受着生活里所有的困顿、饥饿、遭受无数的歧视,毒打……一生都在命运的掌心里腾挪旋转,无法逃脱也无从逃脱。

但她好像就是钢铁做成的全能战士,丈夫和孩子都可以在某个时刻隐身后退舔舐伤口,而她不能,她义无反顾地站在整个家庭的前方,用卑微的笑容,用瘦弱的身躯,竭尽全力护佑着全家,永远打不倒推不翻撵不走。

这种坚韧似乎是那个时代女性的共有特征,这是一种伟大吗?我真的不想讴歌,这个话题过于沉重,女性背负的太多太多。

所以,我很理解秋园对自己一生总结里的怨怼失落无奈。

她的感叹,也是一个时代女人的感叹。

好在,那一个时代过去了。

感谢这本书的记录,这是我们永远要照的一面镜子。

一些题外话:

和文友小兵讨论这本书。

说起素人写作这回事,我俩一致认为,比起所谓的很多大家,这本书恰恰胜在没有功力和不加雕琢,比起写作技巧,真实的生活更有杀伤力,更能烙进读者的心里。

我说,我几乎能从这本书里读出些许萧红《呼兰河传》的味道,那些市井俗人,那些小恶小善,那些乡间常有的朴素和庸俗,那些明里暗里的欺负弱小和弯弯绕绕的人心向善,无一不真实得让人共鸣。

他说,其实那些人物那些贫困离我们并没有多么遥远,他说其实在他生活的乡村里,他妈妈以及老一辈的那些村民们都能讲出好多的类似的故事,但他没有勇气去探问,也没有勇气写出来。

说到这些的时候,我俩同时都叹了一口气。

比写小说更沉重的,永远是生活本身。就像秋园的人生。

也许,选择遗忘和写出来,都是一种对时代的缅怀方式吧。

作者:冰儿,民国女子公众号专栏作者,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原标题:《《秋园》:我不想讴歌她的伟大和牺牲,因为比文字更沉重的,永远是生活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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