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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尔金的足迹|利兹:托尔金的“青椒”岁月

文、图/周仰
2025-03-25 16:31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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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冬令时的英国,下午四点就已天黑,实在不是旅行的好时节,但不甘心荒度周末,我还是决定前往利兹(Leeds)。不过就托尔金足迹探访来说,利兹实在是个游之无味、弃之可惜的地方。1920年至1925年,托尔金在利兹大学(University of Leeds)执教,但这段时光在《托尔金传》等诸多相关书籍中,都只留下寥寥几页纸的叙述。

《托尔金作品导读与指南》(The J.R.R. Tolkien Companion and Guide)里记录,托尔金于1920年10月开始执教,但他们一家1921年才完全搬到利兹,一度在大学附近的圣马可巷(St Mark’s Terrace)租房居住。如今这些排屋早已拆除。托尔金的大儿子约翰和小女儿普莉西拉将这处靠近利兹市区的居所描述为:“昏暗而遍布烟尘,空气严重污染,以至于窗帘半年就烂了,还是婴儿的(二儿子)迈克尔放在手推车里在户外待一阵身上就盖了一层煤灰;托尔金自己每天得换三次衣领!”(斯卡尔与哈蒙德,《托尔金作品导读与指南》)——当然,实际上出生于1929年的普莉西拉不可能经历过利兹的岁月,因为托尔金一家在1925年就回到了牛津,她对利兹的认识多半是来自家人的回忆。或许是受了这段描述的影响,一下火车,我仿佛闻到利兹的空气中弥漫着烟尘味。

利兹火车站

料想利兹作为一座前工业重镇,本身没什么值得参观之处,我决定先直奔火车半小时距离的温泉小镇哈罗盖特(Harrogate)。1917年初,托尔金被安排在这里的弗内斯战备医院(Furness Auxiliary Hospital)养病,此时距离他因患战壕热从索姆河前线被送回英格兰已经过去三个月,经过在伯明翰住院和在大海伍德村居家休息之后,前线的指挥官迫切地希望托尔金回到战场,以弥补军官短缺的问题。但正如《托尔金传》所述,他本人自然不希望回到索姆河的战壕,“毕竟他刚开始自己的伟大创作,不想上演被德国人一梭子送命的悲剧,但他又能做什么呢?”(卡彭特,《托尔金传》)托尔金的假期在1917年1月12日结束,但他又病倒了,等到他在1月23日再次接受医疗委员会检查前,高烧已经反复两次,军医又给了他一个月的休假。2月下旬,他仍未完全康复,被认为不宜回到前线,于是被派去约克郡海岸线的防守部队服役,在上任前,军医安排他去同属于约克地区的哈罗盖特住院疗养。

往哈罗盖特去的火车上,窗外风景逐渐从城市转为典型的英格兰乡村景观,间或点缀着林地,虽已上午10点多,但冬日的晨雾还未散尽,阳光射下来,显得颇有仙气。哈罗盖特给人的第一印象相当好,街道是整齐的维多利亚时期建筑,没有碍眼的新楼房,这里曾经连续三年被选为英国“最乐居城市”。自16世纪此地发现温泉以来,这里就成了全英国闻名的疗养地,富人们拖着病体接踵而至,也让城市财富得以积累。一圈走下来感觉这里明显是流淌着“老钱”的地方,当地人似乎对自己的城市历史非常自豪,几乎每走几步就会看到建筑物上挂着铭记历史的“蓝牌”——不过这儿统一用的是棕色底。

哈罗盖特街景

穿过市中心的商业街区,在城市西边的林谷路(Valley Drive)95号也有属于托尔金的那块铭牌。建筑是典型的三层楼高的联排别墅,前面有小花园,环境相当舒适,看门上的标志,托尔金和伊迪丝当年住过的这一栋现在似乎改成了精品小旅馆。林谷路上房子都在东侧,西侧则是茂密的树林,从地图上看,这是一片名为林谷花园(Valley Gardens)的绿地。1917年初,托尔金的妻子伊迪丝跟随他北上,和她表姨詹妮一起租下林谷路95号居住,托尔金本人住的医院就与她们隔着狭长的林谷花园,一个月住院结束后,他又获得三周假期,便也搬入了林谷路房子与她们同住。1917年4月中旬,托尔金中学时的文学小团体T.C.B.S.“四杰”中的另一位幸存者克里斯托弗·怀斯曼终于能从海军告假,上岸来拜访朋友——1924年11月,托尔金第三个儿子出生在利兹,就取名克里斯托弗,以纪念与怀斯曼的友情(克里斯托弗·托尔金也正是在其父亲去世后编辑整理托尔金手稿并使之付梓的文学遗产执行人)。

哈罗盖特林谷路

林谷路95号

托尔金纪念铭牌

《托尔金与世界大战》中提到,怀斯曼几乎是不请自来,“在托尔金太太的允许下,不管你同不同意,我都会闯入你在文学中的独处时间。”他宣称,“哈罗盖特会议就此召开。”(引述于加思,《托尔金与世界大战》)在怀斯曼这番故作夸张幽默的说辞背后,是一个沉痛的事实,T.C.B.S.中的另外两位好朋友,吉尔森和史密斯,已在1916年先后死于索姆河战场,“不朽的四杰”只剩下“俩兄弟”。1917年初,怀斯曼曾给托尔金写信道:“整件事真是难以言喻的神秘,看到这样两位上帝的巨人在眼前走过,且我们还与他们一同生活、欢笑过,向他们学习过,并发现我们和他们是如此相似,而最终却又看着他们重新回到来时那迷雾中。”出于对挚友阵亡的悲痛,怀斯曼建议托尔金和他这两个幸存者应该关照一下史密斯的文学遗产——1918年,由托尔金和怀斯曼编辑整理的G.B.史密斯诗集《春日的丰收》(A Spring Harvest)出版。

与此同时,怀斯曼也关心着托尔金自己的创作,曾写信敦促他说:“你该开始写那个史诗了。”实际上,在“哈罗盖特会议”发生时,托尔金已经开始一阵了,年初在大海伍德村休养时,他“在一本廉价笔记本的封面上,用蓝色粗铅笔写下他为这个系列神话取的名字:‘失落的传说’,笔记本里写的故事,最终将演变成《精灵宝钻》。”(卡彭特,《托尔金传》)他此时写下的第一个故事,就是《刚多林的陷落》。这个故事发生在中洲第一纪元接近尾声的时刻,讲述了凡人图奥来到最后的精灵国度刚多林,并见证了黑暗魔君魔苟斯如何攻陷这座美丽的城市,故事最后图奥和他的精灵妻子伊缀尔(她正是国王图尔巩之女)带领残存的刚多林居民逃出生天,其中包括他们的幼子埃雅仁德尔(Earendel,托尔金会在很多年后才会改用我们熟悉的埃雅仁迪尔[Eärendil]这个拼写)——最后这个情节也将他1914年写的埃雅仁德尔诗歌与中洲的神话传说关联起来。没有记录说明托尔金花了多久时间写这个故事,但从这一文本的体量来看,可以推想其写作很可能延续到了哈罗盖特疗养期间。这个故事中最值得注意之处不是人类与精灵的联姻,而是对刚多林陷落时那场惨烈大战的描写,尤其是其中出现了许多怪异的武器,似乎更像是来自他刚刚经历过的索姆河战场。约翰·加思在《托尔金与世界大战》中提到,1916年9月,托尔金在前线看到了人类最新的战争机器:坦克,这一形象经过文学转化,出现在《刚多林的陷落》中,

“米尔冦将他最出色的铁匠和妖术师都召集起来,他们用铁和火制造了一大群怪物。那些怪物只在当时存世,不到‘大终结’时不会再现。有些怪物全身都是铁造的,连接十分精巧,可以像金属河流那样缓慢流动,也可以盘卷起来,包围或攀上一切拦在它们前面的障碍;在它们内部最深处载满了手持弯刀和长矛的最残忍的奥克。另一些怪物是用青铜和红铜造的,被赋予了烈火的心和灵,能用恐怖的鼻息烧焦挡在它们面前的一切,再践踏逃过它们喷吐之烈炎的人。”(托尔金,《刚多林的陷落》,“失落的传说之刚多林的陷落”)

但托尔金也在他的故事中加入了不属于现代战争的庄严感和仪式感——

“就在他们(魔苟斯的大军)的使者奔忙的时候,他们听见刚多林的大军中奏响了动听的音乐。他们不知这是何意,心生恐惧。看啊!埃克塞理安和涌泉家族的战士们来了……他们长笛齐奏,稳步而来,在殷红的火光和漆黑的废墟当中,他们那水晶与白银的服饰显得亮丽无匹。

“突然间,乐止音消,嗓音悦耳的埃克塞理安高声下令拔剑。不等奥克反应过来,他已发起猛烈的进攻,闪着寒光的白刃已经杀到了敌人中间。”(托尔金,《刚多林的陷落》,“失落的传说之刚多林的陷落”)

现实中,当他与怀斯曼于1917年4月在哈罗盖特见面时,德军已经撤离了索姆河,但不是因为吃了败仗,而是战略性后撤,以便缩短战线,更易于防守。正如加思写道,“这让连续几个月的艰苦战斗和可怕的伤亡人数显得像个笑话”,英国和盟军得到的“不过是几公顷烂泥地”(加思,《托尔金与世界大战》)。如此多年轻人冲锋陷阵和牺牲,最终毫无意义。一战结束后的20世纪20年代,许多关于这场大战的回忆录、诗歌和虚构作品都弥漫着虚无感,以最大程度地表达反战情绪,这些文字一方面拒绝了那些强调“责任、爱国和荣誉”之类的美化战争的官方宣传,另一方面,它们将这段历史描绘成被动且无意义的苦难,加思认为,这种对战争的观点“剥夺了在许多退役士兵看来对他们生命有塑形作用的那段经历的意义感”(加思,《托尔金与世界大战》)。托尔金痛斥过“战争带来了愚蠢的浪费,不仅是物质层面,更是道德和精神层面的”(托尔金书信第64号),但他也拒绝将自己和数千万被迫中断学业和日常生活的年轻人共同经历过的恐怖、创伤和死亡仅仅看作某种毫无意义的事情,从最早的“刚多林的陷落”到后来《魔戒》中的多场壮烈战役,托尔金一次又一次在两军交战的场景上耗费笔墨,不是为了讴歌战争本身,而是将意义还给那些不得不卷入其中的人们。

遗憾的是,与其他托尔金或长或短住过的房子一样,林谷路95号虽然挂了牌,却也并未开放参观——恐怕内部也不会是当年原貌——在门口拍了几张照片,便也没更多可做的了。过了街沿林谷路向南走几步,有林谷花园的一个入口,原本只是想穿过花园去看一眼托尔金曾经住过的弗内斯战备医院大楼,却发现林谷花园意外的迷人,尤其在这难得的冬日暖阳中,虽已12月,许多树木还未落叶,也有一些刚刚开始变得金黄。这片占地17英亩的公共花园如今属于英国二级遗产保护名录,1887年,为了纪念维多利亚女王登基50周年,这片遍布温泉的低地被设计改造成花园。靠近林谷路的一侧有一条小溪,似乎是最低处,花园从小溪开始向西延展,坡度缓缓上升,喷泉、建筑以及来自世界各地的名贵古木点缀在草坡上,给花园的空间布局增加了立体感。步道纵横交错,最主要的三条与林谷路平行的步道分别位于缓坡的三个不同高度,当然,花园在2018年有过一次修复,目前的布局或许不会与一个多世纪前完全一致,不过我所查到的资料中并未提到一战期间花园有任何严重损毁,那也可以想象,托尔金和伊迪丝居住在林谷路期间,或许常常在这片美丽的溪谷散步,而他在《刚多林的陷落》中描述逃出屠城的精灵在“垂柳之地”南塔斯林暂歇,是否也是托尔金自己在林谷花园这儿休养时的心情写照?

“他们终于还是来到了那片大池塘所在的地方,来到了那最柔美的垂柳之地边缘。那里吹拂的风给他们带来了安宁与平静,那些为死在那场惨烈陷落中的亲友哀悼的人,心中的悲痛因为这地的舒适而得到了缓解。女子在这里恢复了美貌,病患得以康复,旧伤也不再疼痛;然而,唯独那些有理由担忧自己的亲族仍活在铁地狱,经受痛苦奴役的人,既不歌唱,也不欢笑。”(托尔金,《刚多林的陷落》,“失落的传说之刚多林的陷落”)

  

  

林谷花园

三条主要步道中最高的那条毗邻康沃尔路(Cornwall Road),这里的石柱廊正在进行圣诞集市,聚集了各种当地手工艺小摊,但更引起我兴趣的是柱廊入口处的一株紫藤,这显然是棵老树,主干盘结,木化的藤枝与柱廊顶棚缠绕在一起,一时分不清是紫藤托举了柱廊,还是柱廊支持了紫藤。可以想象,五月紫藤花开时,这一定会是能让人联想到明霓国斯的盛景——“辛葛的宫殿……有众多宽敞的走廊延伸到地下深处,通往各处凿自天然岩石的高厅与私室,其数量之多、规模之大,使得这座宫殿被命名为明霓国斯,‘千石窟宫殿’……各类飞鸟与走兽的雕饰,或奔腾于墙壁之侧,或攀爬于廊柱之上,或隐现在繁花盘绕的枝条间。”(托尔金,《精灵宝钻》)不过,托尔金本人应当未曾见过此处紫藤柱廊的盛景,因为柱廊是1933年才建造的,那时托尔金早已离开了利兹。

紫藤柱廊

从柱廊一头的小楼梯上去,可以到达康沃尔路,这条街对面仿佛“布达佩斯大饭店”一样华丽而宏伟的大楼,就是曾经托尔金住过的医院。这栋似乎杂糅了哥特、拜占庭和新古典主义风格的建筑始建于1903年,原本倒真是豪华酒店,一战期间用作战备医院,现在是办公楼。这里并未挂任何历史相关的纪念铭牌,也无法进入,只能在外边看几眼。

当年的弗内斯战备医院大楼

大楼最初作为酒店而建

如此,哈罗盖特的寻访算是告一段落,从热闹的商业街逛回火车站,发现原本时间算得刚刚好的火车取消了,等坐上一小时后的班次,天已开始擦黑,但回利兹市区前,还有一处需要去看看,那是托尔金一家搬回牛津之前在利兹最后的住处。

根据《托尔金传》中的简略记录,1924年,32岁的托尔金获得利兹大学的教授席位,“这个岁数以英国大学的标准,算得上相当年轻”(卡彭特,《托尔金传》)。同年,他和伊迪丝买下了市郊达恩利路(Darnley Road)2号的房子,四周有开阔的田野,相比污染严重的市中心,托尔金一家的居住环境大为改善。达恩利路位于利兹西北边,刚好在哈罗盖特回利兹的火车线上,可以在黑丁利站(Headingley)下车,步行大约半小时,不过冬日天色暗得早,我决定搭公交车过去。达恩利路所在的威斯特帕克(West Park)一带是典型的城郊中产住宅区,一幢接一幢小房子,门口是修剪整齐的矮树篱,这个冬天周六的傍晚,路上一个行人都没有。达恩利路2号这房子似乎比周边的还更气派一些,两层楼高,还有尖尖的阁楼,前院不仅停了一辆车,边上还有一小片草坪和花坛。房子灯火通明,从为车道留出的树篱缺口可以看到,底楼一扇窗边挂了蓝色圆牌,那看起来是厨房的窗,一位女士似乎在窗边的水池洗菜。这样居家的场景,倒让我想起《魔戒》故事的结尾,“而山姆转往傍水镇,就这样,他再次在一天将尽之时回到了小丘。他往前走,那里有暖黄的灯光,屋内有炉火,晚餐已经备好,家人正在等待。”(托尔金,《魔戒》,卷六第九章)整整一个世纪之前,托尔金每天从利兹大学回到家中,是否也会见到如此的温馨场景?车道入口离房子距离颇远,站在树篱边根本看不清蓝牌上的字,但我在那儿徘徊良久,一心希望能和屋内的人对视,然后获得进院子拍照的默许,只是今天这位傍晚五点不到就在厨房忙碌的女士专心致志,丝毫没留意到外面的情形。在寒风中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拍到照片的欲望占了上风,于是绕过停着的汽车私入院子来到墙边,近距离拍下那块纪念托尔金在此居住的蓝牌。

  

  

 

达恩利路2号,托尔金一家居住过的房子

在城郊绕了这么一圈,天早已全黑,便坐公交车回利兹市区住酒店。这条沿着主干道欧特利路(Otley Road)直通利兹大学的巴士线会不会也是托尔金在一个世纪前上班通勤所乘坐的?

回利兹市区的路

周日的探访就集中在利兹市区了。自维多利亚时期开始,利兹就是一个纺织和服装制造业中心,利兹大学的前身即是1874年创办的约克郡科学学院(Yorkshire College of Science),其中的学科包括纺织和印染;1887年,它合并了其他一些院校后成了维多利亚大学(Victoria University)的一部分;1904年,爱德华七世国王(King Edward VII)为其颁发了皇家特许状,独立为利兹大学。校园距利兹市中心一英里的样子,穿行在其中,可以看到150年来各种不同的建筑风格,从红砖的哥特复兴建筑到裸露混凝土的粗野主义建筑,如今这校园的面貌想来必然与托尔金在一个世纪前看到的大为不同了——尤其让我比较意外的是,二战之后兴起的粗野主义成了利兹大学最主要的视觉印象,与保持古典风貌的牛津以及红砖的伯明翰大学都形成了鲜明对比。粗野主义重实用且避免装饰,当年在建筑界就有着两极分化的评价,很难想象托尔金会对此有什么正面看法。不过,如今很多粗野主义建筑已经获得了文化偶像地位,比如伦敦的南岸艺术中心(Southbank Centre)。在利兹大学校园穿行,最初的惊诧过后,倒也能体会粗野主义建筑的另类美感,它只是不同于托尔金所热爱的那种美,比如工艺美术运动风格。

利兹大学内的粗野主义建筑

托尔金在利兹大学的五年富有成效,他设计了盎格鲁-撒克逊语和中古英语的教学大纲,和新来的讲师E.V.戈登(E. V. Gordon)一起新编纂了一版中古英语诗歌《高文爵士与绿骑士》(Sir Gawain & the Green Knight),他们还在学生中组建了一个维京俱乐部,经常在小酒馆聚会,阅读萨迦,用古诺斯语唱饮酒歌,这一俱乐部让他们成为广受欢迎的老师。只可惜,《托尔金传》里列举了他在利兹的这些“事迹”,却未能提到任何明确的地点,网络上也完全查不到托尔金当年那个维京俱乐部常去的酒馆的名字,只能先在校园里找找英语系。时逢周日,很多教学楼都关闭着,倒是发现临着主干道有一幢宏伟的白色希腊复兴式建筑有人进出,便也跟进去看看。这正是始建于1938年但因二战爆发停工,直到1951年才落成使用的帕金森楼(Parkinson Building),利兹大学主要收藏艺术和人文学科的布拉泽敦图书馆(Brotherton Library)就位于其中,这个图书馆不仅周日开放,咨询台甚至还有员工上班,正好可以问问。咨询台坐了三位图书馆员,他们告诉我英语系现在的位置,但并不清楚一百年前的英语系到底在哪个楼,一番搜索之后,他们说似乎图书馆所在的帕金森楼就在利兹大学英语系的原址之上。而提到托尔金,他们提供了一个更重大的信息,原来就在这个布拉泽敦图书馆里,藏有托尔金写给E.V.戈登和其家人的信件,这套藏品是利兹大学2015年从戈登女儿手中购得,包括6封书信、11份手稿、托尔金送给戈登一家的初版《霍比特人》以及非常罕见的学生自印小册子《献给语文学家的歌谣》(Songs for the Philologists)!托尔金和戈登的友谊在他搬回牛津之后还一直持续,20世纪30年代,他们原本计划继续合作,编撰整理古英语诗歌《珍珠》(Pearl),因此通信往来不断,托尔金还从牛津寄去了不少诗歌手稿。遗憾的是,1938年戈登突然病故,享年42岁。与牛津大学博德利图书馆对托尔金手稿藏品的“严防死守”截然相反,利兹大学的这套“托尔金-戈登”档案甚至可以向公众开放,只需提前三天在图书馆系统预约,即可近距离接触到托尔金的亲笔——就为了这一点,利兹也值得重访。虽然我这一次临时来看不到这批藏品,但三位图书馆员还是非常好心,允许我到布拉泽敦图书馆那个漂亮的圆形大厅参观。早上还阴沉的天此时突然放晴,阳光圆形大厅拱顶上一圈玻璃窗射进来,颇有点圣殿的感觉。

  

  

  

布拉泽敦图书馆

利兹大学英语系现在的楼

除了利兹大学,其实这座城市跟托尔金生平有着直接关联的地点就告一段落了,但若对于托尔金本人的研究领域感兴趣,倒还有两处存有相关文物,都与古英语诗歌《贝奥武甫》(Beowulf)中提到的传奇铁匠韦兰(Wayland the Smith)有关,虽然他在《贝奥武甫》中只有两行——

“这副甲胄之冠,护卫我胸膛的铠环之王:

雷泽尔的遗赠,巧匠威兰的作品。”(选自冯象的中文译本,他在此处用了另一种音译“威兰”)

不过,铁匠韦兰的故事在诸多日耳曼和古诺斯神话中都有讲述,不同版本或许在细节上有差异,但故事主体都差不多:铁匠韦兰被一位国王囚禁在岛上,只能听命打造各种物品,但他杀死了私自上岛的两位王子,然后靠自己的巧工制造了翅膀,飞出岛去找国王报仇。记载这些故事的文本,包括冰岛的《诗体埃达》(Poetic Edda)恰恰都是托尔金的研究兴趣,而他与《贝奥武甫》则渊源更深。1936年,托尔金发表了演讲《贝奥武甫:怪物与批评家》(Beowulf: The Monsters and the Critics),被视为该领域的一大突破,甚至有学者认为这是关于此古英语诗歌的最重要的一篇论文;在牛津,托尔金开设过一门《贝奥武甫》的通识课,卡彭特在传记中写道:“每个他教过的学生都会记得这个最著名的例子,即《贝奥武甫》系列讲座的第一堂开场。他默默进入讲堂,听众们在他的凝视下安静下来,突然他用洪亮的嗓音慷慨陈词,以原汁原味的盎格鲁-撒克逊语诵读开篇诗行,大吼一声 :‘听!’……这与其说是背诵,不如说是表演,是在模仿蜜酒大厅中一个盎格鲁-撒克逊游吟诗人。”(卡彭特,《托尔金传》)另外,1920至1926年(其中有五年正是在利兹度过的)托尔金将《贝奥武甫》翻译为现代英语,只是这部分手稿直到他去世后才由儿子克里斯托弗整理并于2014年出版。

由杜伦大学考古系统筹的《盎格鲁-撒克逊石雕总汇》(The Corpus of Anglo-Saxon Stone Sculpture)第八卷记载了九块来自利兹的八至十世纪石雕残片,其中三块遗失,四块在利兹城市博物馆(Leeds City Museum),另外两块在利兹大教堂(Leeds Minster),两处的残片均呈现了铁匠韦兰的故事。这些残片都是盎格鲁-撒克逊时期的十字架柄,于19世纪利兹大教堂重建工程中被发现。这种古代十字架上并没有现在教堂里常见的耶稣尸体,而是镶嵌在圆上的等边十字,底下则是四面带浮雕的长柄。从利兹大学步行十来分钟,在闹市区边缘正对千禧广场的就是利兹城市博物馆。此馆体量不大,却是个综合博物馆,从自然历史到古埃及、从城市史到亚洲文物,都有永久陈列,但每个方面的展品都比较有限,倒感觉比较亲民,不至于像大英博物馆那样让游人迷失。这些盎格鲁-撒克逊残片在利兹城市史板块,这里的展陈显然更偏向公众教育而非营造氛围,它们被垂直固定在以单线条绘制了十字架柄复原图案的背景板上,没有幽暗的环境和聚光灯,如果不是因为提前知道其存在而特别留意,很容易错过这些重要的文物。利兹城市博物馆虽然1819年就成立了,但2008年才迁入现址,没有记录说明一个世纪前托尔金在利兹时这些残片是否已被展出。另外两块残片托尔金倒不无可能看到过,毕竟它们自1877年起就陈列在利兹大教堂里,即便作为天主教堂,托尔金不会去属于圣公会的教堂做礼拜,但这样一件与自己研究如此相关的文物就在咫尺之遥,我想任何人都会忍不住前去一观吧——当然,这只是揣测,在目前公开的托尔金书信或手稿中,并没有关于他参观了这些残片的只言片语。

千禧广场

利兹城市博物馆

  

利兹城市博物馆内的盎格鲁-撒克逊十字架柄残片

从利兹城市博物馆穿过市中心的商业街区,大约也是十来分钟的步行,就可以到毗邻艾尔河(River Aire)的大教堂。进去时一场弥撒刚刚结束,铁盆里的香还未焚尽。公元10世纪的十字架就在祭坛右侧,走到跟前才发现这几乎是个完整的十字,大约有两米五高,只是长柄部分的石料断成了多截,又被重新拼接在一起,衬着对面照过来的射灯和焚香的烟雾,整个场景瞬间唤起了对远古的想象。然而,仔细阅读介绍文字才会发现,真正来自10世纪的仅仅是其中极小的两个碎片,而整个十字架其实是维多利亚时期的复原。按照专业观点看,这样的重构或许不能算“原真的”文物,而且如此浑然一体的复原违背了“可辨识”的原则,确实很可能误导观看者,若不是事前事后检索了大量资料,我差点就以为如此壮观的整个十字架都来自两千年前。不过作为普通参观者,我不可避免地认为利兹大教堂里的这种展示更具灵韵——将残片重构成完整的石雕,这也正是托尔金的创作方式,他将日耳曼和北欧的古代神话传说中那些支离破碎甚至充满矛盾和混淆的残片收集起来,然后重构出名为“中洲”的完整画卷,我们可以如文物专家那样去考据他的各个原型,但也完全可以(且更应该)仅仅去享受一个灵韵未曾消散的故事。

利兹街景

  

利兹大教堂

  

教堂内19世纪修复的10世纪十字架

焚香

距离回伯明翰的火车发车还有些时间,作为利兹之行的尾声,倒是可以去河对岸的皇家兵器博物馆(Royal Armouries Museum)走一圈,这座免费的博物馆收藏了上万件不同历史时期、不同文化的武器,在这里也能找到来自中洲的一个回响,常设展中有个影视兵器的特别板块,其中陈列了《魔戒》与《霍比特人》电影系列中的三把剑,比尔博和弗罗多都用过的刺叮剑,以及阿拉贡和波洛米尔在《魔戒》第一部中各自的佩剑。虚构兵器之外,此馆的大部分藏品都来自真实历史,走在其间还是颇有矛盾的心情,一方面为那些铠甲和刀剑的精美折服,另一方面想到人类的互相伤害有着如此悠久的历史且伤害方式还在不断演进,也实在悲哀。此情此景中,倒是想起托尔金曾借法拉米尔之口指出了我们该如何看待武器:“我不会因其锐利而爱雪亮的刀剑,不会因其迅疾而爱箭矢,也不会因其荣耀而爱战士。我只爱他们保卫的对象——努门诺尔人类的城市。”(托尔金,《魔戒》,卷四第五章)

只不过,在这满满五层楼的真实历史上的杀戮工具展示中,又有多少仅仅是为了保卫一座美好家园而制造呢?

  

  

  

皇家兵器博物馆

电影《魔戒》和《霍比特人》中的道具刺叮剑

    责任编辑:顾明
    图片编辑:张颖
    校对:张亮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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