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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纪实|以父之名:苏联解体后,蛰伏纽约的乌兹别克摔跤手

2019-03-02 18:31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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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余物非

编辑|薛雍乐

2018年11月在罗德岛举行的美国东北地区大学校际摔跤友谊赛。他的肋骨隐隐作痛。他在摔跤垫上强忍着坚持。

格沃格·阿拉克洛夫(Gevorg Arakelov)已经被肋骨的伤势困扰了三天。队医在赛前就建议他休息至少十天。但十天对于这位19岁的希望之星来说太长了。作为全纽约中学生中最好的摔跤手,为了能在大学第一场比赛中旗开得胜,他不愿再等上三周。

他告诉自己要在最后的两分钟重整旗鼓。但对手紧紧抱住他的双腿,他无法逃脱。不过赛场上的他很庆幸父亲加里克(Garik Arakelov)因工作繁忙未能现场助阵,没有被他的受苦、挣扎所刺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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训练中的格沃格和马克·安东尼教练。本文图片除标注外均由作者提供。

十年前,在乌兹别克斯坦撒马尔罕的家中,8岁小格沃格经常徘徊在客厅里父亲的荣誉陈列柜前。奖杯矗立在架子上,奖章则在抽屉中保存。这个顽皮男孩曾试着把全部奖牌奖杯装进一个麻袋里用全力举起。可袋子纹丝不动。他时而仰望其中一个玻璃制成、高达半米、闪闪发亮的全国冠军奖杯。“每次看到它,我总渴望着像父亲一样,赢得些属于自己的什么,”格沃格回忆道。

现年48岁的加里克在20世纪90年代的乌兹别克斯坦全国空手道比赛中五进决赛,四夺冠军,并成为空手道国家队当仁不让的主力队员。那几次决赛结束后,记者们簇拥着纷纷报道他对空手道界的统治。在格斗项目盛行的乌兹别克斯坦,家乡父老都十分敬重他。

可全国冠军是他可企及的最高成就,他没能再迈向更广大的舞台。

1991年苏联解体后,没有了莫斯科的支撑,中亚加盟共和国的经济全面崩溃。作为苏联重要的棉花产地,乌兹别克斯坦的产品市场瞬间消失,原有经济社会秩序一片混乱。乌国体育的举国体制也不再有充足的资金赞助,人们很难靠从事体育维持生计,最优秀的全国冠军鲜有亮相国际赛场。当运动员们的薪水被一拖再拖,许多选择退役转业,留在国内。也有不少全国和地区冠军,依靠此前比赛积累的奖金飞赴欧美,离开祖国,开启第二人生。

加里克起初放不下挚爱的空手道,选择了坚守。他所在的空手道俱乐部在上世纪80年代最鼎盛时期有100多人参与训练比赛,但苏联解体后,仅有两人选择了留队,二十出头的加里克就是其中之一。

1998年退役后,他做起了空手道教练,赚着一份相对体面的收入,还著书一部,讲述他辉煌的运动生涯与中国武侠片的渊源。他写道,是十几部中国武侠片将他引上空手道的漫漫征途,其中1986年张子恩导演、陈宝国主演的《神鞭》是他的最爱,至今仍让他痴迷。

如今,在隔河遥望曼哈顿、移民众多的纽约皇后区和布鲁克林区,44岁的摔跤全国冠军扎基罗夫(Ashraf Zakirov)惨淡经营着中亚基金会,57岁的摔跤前国手卡尔波夫(Alex Karpov)在当地公立小学教授体育,38岁的俄罗斯柔术全国冠军卡赫拉莫诺夫(Ramshas Kakhramonov)在布鲁克林少年地区赛中注视着场上11岁儿子的一招一式。在他们眼中,加里克依旧是那个时代乌国最优秀的空手道选手。

但他们或许没有想到,加里克也被21世纪初起美国每年为乌兹别克人发放的近8000份“多样性签证”的赴美浪潮裹挟,为下一代更好的前程迁居纽约,曾经的国民偶像如今已经在纽约皇后区度过了八年。

退役二十年后,加里克不愿再谈及当年的名声与人气。当被问到如何看待他在乌兹别克斯坦和美国纽约的生活差异时,他的眼里泛着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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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沃格与父亲加里克。

对加里克一家来说,武术的精髓在于积极抗争、走出舒适圈,正如加里克2010年前带着妻子和三个孩子居家搬迁时一样。他原以为高楼林立的美国纽约是一个充满机遇和奇迹的地方,但当他找了份水管工人的工作谋生后,一切幻想都破灭了。

每天早上五点起床、修理水龙头、疏通下水道、焊接材料、每周工作6天、每天工作12小时。加里克八年来的作息,大致如此。

“我想在这里做一名教练,招兵买马,开展训练。但相比与人打交道来说,我更喜欢亲近管道。”在纽约皇后区家附近的一家星巴克,加里克跟儿子开着玩笑。

儿子格沃格附和地笑着。他深知父亲从事建筑行业是为生计所迫,但没料到父亲会离曾经的荣耀如此遥远。

格沃格7岁时,父亲第一次带他接触武术。他们去了撒马尔罕的一家武术俱乐部,那里的教练是加里克的朋友,是一位摔跤全国冠军。加里克早就看中了儿子矮小、宽厚、结实的身材和灵敏的移动能力,认为这些是未来从事摔跤的先天条件,并相信儿子能有朝一日取得他那样的成就。

但要到几年后,格沃格才能真正意识到自己是为摔跤而生,并能像父亲一样在格斗赛场上一展身手。那时,加里克一家已迁居皇后区四年,格沃格是皇后区麦斯佩斯高中的新生。

14岁的格沃格参加了高中校摔跤队的招新会。 他结识了经验尚浅的迈克尔·塞普尔维达(Michael Sepulveda)主教练。教练对他表示欢迎,并愿与他共同进步。这位菜鸟教练没有想到的是,这个害羞腼腆的年轻人会成为他所遇到的最佳摔跤手。

高中最后一年,格沃格被推选为全校“2018年度最佳男运动员”,打破了此前这一荣誉被篮球、棒球和橄榄球运动员垄断的纪录。那一年,格沃格以35胜4负的战绩统治了纽约高中摔跤界,赢得纽约市冠军。

纽约市市长杯是该市最负盛名的摔跤杯赛之一。 去年1月, 300多名观众聚集在皇后学院的决赛现场。加里克与亨特学院摔跤队的总教练马克·安东尼(Mark Antony)坐在前排。 安东尼久仰格沃格大名,想来看看他战力几何。而加里克为了能现场看儿子比赛,一如既往地请了事假。

“(父亲)从未错过我在纽约市的任何一场比赛,”格沃格说。

当格沃格和他的对手从爆满的体育馆两边分别走出,加里克站了起来,踮起脚尖,目光紧紧锁定儿子。观众们欢呼着,教练们叫喊着,裁判员也时不时大声宣判。比赛伊始,格沃格落后三分。尽管人群喧嚷,但他依然能听到父亲洪亮的俄语提醒。

他通过灵活的进攻手段逐渐抹平了分差。最后20秒钟,随着格沃格扑向对手右腿并成功躲避了反击拿下关键一分,他将胜利收入囊中。 当裁判将格沃格的手臂高举宣告胜利,父亲挥舞着拳头,欢呼着,蹦跳着。 儿子走下了赛场,父亲给了他一个拥抱,并将他高高抱起。

加里克说:“这对我来说意义重大,因为是我塑造了他。‘阿拉克洛夫’这个姓氏因我的儿子而在纽约市更加响亮,这是全家人的胜利。”

那天,格沃格赢得了一枚金牌、一座奖杯,和一份来自安东尼教练和亨特学院的录取邀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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训练中的格沃格与马克·安东尼教练。

十个月后,在罗德岛布利斯托尔的罗杰威廉姆斯大学邀请赛第一轮比赛中,格沃格拼尽了全力。他因伤在场上无法动弹,甚至收到了裁判的拖延警告。这是速率极快、态度积极的他在此前比赛中从未出现过的情况。

最终,安东尼看到弟子无法支撑,为避免伤势进一步恶化,急忙上前中止比赛,告知裁判格沃格需因伤退赛。回忆着当时的场景,安东尼摇了摇头:“所有人都看出了他不能再坚持了,格斗间隙时他一直摸着肋部,我不能让他依照自己的意愿再比下去了。”

赛后,格沃格给高中教练塞普尔维达发了条信息:“我非常享受大学时光,但是我受伤了。”曾经的教练鼓励他,祝愿他好好养伤,强势归来。

塞普尔维达还依稀记得2014-2015赛季校队第一次训练的场景。他看着格沃格以超越其他11位选手的学习速度掌握技术要领。不到一个月之后,赛普尔维达教练安排格沃格与队中翘楚康拉德·赛斯·阿比斯塔(Konrad Shes Abeasta)进行一场模拟比赛。阿比斯塔用头顶着年轻的对手,用成熟的手上功夫限制格沃格。但当一次冒险进攻未能放倒格沃格时,他不愿让大家下一秒看到自己被新人一击制胜,便在格沃格进攻前立刻站起。“这是我见过最强的选手了。” 阿比斯塔喘着粗气告诉塞普尔维达。

初次接触摔跤后不到半年,格沃格发现,要想成为市内最棒的高中摔跤手,他需要更多训练指导,多参赛磨练自己。他和队友迈克尔·埃尔莫齐诺(Michael Elmozino)跑遍纽约市和长岛,四处走访格斗俱乐部。每当来自前苏东地区的国际知名教练空降纽约,格沃格总会提前安排想方设法接近他们。一起训练奔走挥汗如雨后,他和埃尔莫齐诺时常一起回家,在YouTube或电视上观看国际摔跤比赛。

父亲加里克总会跟他们一起看比赛,并在兴起时一边演示动作、一边解说评论。为了观看东欧的赛事直播,他有时不顾手头的工作,跟两个小伙子熬夜到凌晨三点。工作之余,加里克还会到附近的体育馆带儿子训练,并在训练间隙讲述他经历过的成百上千场比赛。

当格沃格从罗德岛悻悻而归,加里克给他讲了自己的一个失意瞬间。二十年前,就在加里克准备向又一个国家冠军发起冲击时,他的肋骨,同样是肋骨,不幸负伤。

他曾以4:0领先对方,但对方发现他肋骨的伤势,于是将拳脚功夫全部用在了加里克的肋骨上。加里克感到自己受到了侮辱,火冒三丈,开始不停地用拳头猛击。这在空手道比赛中是不被允许的,因而受到了裁判的惩罚,最终比分被反超,输掉了比赛。他经历了五次决赛中的唯一一次失利,赛后便退役了。

“那个家伙没有赢,”他现在常说,“但我输了。”

加里克依旧愿意做格斗教练。他相信自己还可以,因为这些年来,他已经指引格沃格取得了现在的成绩。

训练中的格沃格与队友。

去年感恩节后的第一堂亨特学院摔跤队训练课上,格沃格汗流浃背,浅灰色的裤子被汗水浸湿成深灰。他和一个比他重8公斤的大三队友一起切磋技艺,在训练结束后负重23公斤训练袋,加练下肢和手部力量:“我只知道挑个最大最重的,还真不知道这沙袋究竟有多沉。”

在阿拉克洛夫皇后区家中的客厅里,加里克的荣誉已经被儿子的取代。奖牌收藏架上展示着儿子在过去五年内赢得的二十多枚奖牌。在奖牌和证书的正上方,格沃格将2018年纽约市市长杯的分组对阵表贴在墙上,表上记录着他一步步迈向纽约之巅。

“他现在的奖牌比我多了,”加里克说。

格沃格笑了:“但我爸爸依然是最棒的。”

加里克拍了拍儿子的肩膀:“他能做得更好是因为有我。”

“没错,我同意,”儿子点了点头。

“那是因为如果他说不同意,他就会……”加里克半开玩笑地做出举起拳头准备对儿子出击的手势,“但他还没获得过国家级冠军,也还没登上世界大赛的领奖台。快了,我们就快到那一步了。”

2018年12月初,在被迫退赛的三周后,格沃格战胜了其他学校的一位大二选手,取得了大学的第一场胜利。

加里克已经为亨特学院2019年春季的主场比赛预留了现场观赛的时间,确保届时没有漏水的管道左右烦扰。

他期待着有朝一日能继续从事挚爱的武术,但他深知,无论他喜爱工作与否,有个年轻的骨肉已照看好了曾经叱咤风云的那个他走向世界的梦想。

格沃格与父亲加里克。

【作者简介】余物非,记者、行者、体育迷。哥伦比亚大学新闻专业学生,乐于讲述逾越分数的体育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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