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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话黄仁勋传记作者:聚光灯外的黄仁勋|甲子光年

2025-03-20 17:26
北京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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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苏霍伊 甲子光年

“我想用四个词来形容黄仁勋:凶猛(Ferocious)、无情(Pitiless)、负责(Responsible)和搞笑(Goofy)。”

作者|苏霍伊

编辑|王博

2024年3月,英伟达GTC(GPU技术大会)结束后,在英伟达南部园区的一间会议室内,一场看似平常的采访正在进行。

会议室墙上挂着一块九米多长的白板,上面布满了彩色马克笔绘制的计算堆栈图,这些线条穿过弧形墙壁,一直延伸至隔壁的磨砂玻璃外墙。这里是英伟达创始人兼CEO黄仁勋(Jensen Huang)的临时办公室——尽管他有自己的正式办公室,但那里主要用来存放商务书籍,他几乎不在那里办公。

坐在长木桌对面的是传记作者斯蒂芬·威特(Stephen Witt),此时他正在进行黄仁勋传记《黄仁勋:英伟达之芯》(英文名:The Thinking Machine)的最后一次采访。

《黄仁勋:英伟达之芯》封面(左)与传记作者斯蒂芬·威特(右),图片来源:湛庐文化

在过去的几年里,威特曾多次面对面深度采访黄仁勋,他在英伟达内部拥有前所未有的访问权限,是英伟达内部最认可的给黄仁勋写传记的不二人选。

威特自己也希望了解黄仁勋更多,他阅读了大约700篇有关黄仁勋的文章,建立了一份黄仁勋生活、工作的档案。为了能与这位繁忙的CEO交谈,他曾不惜开车七小时只为获得五分钟的对话时间。他在各种场合见到过黄仁勋:演讲前的准备室、一家Denny's餐厅(黄仁勋曾在这里当过洗碗工),甚至是儿童科技课程的毕业典礼上。

威特自认为对黄仁勋已经足够了解,但就是在这最后一次采访中,当谈到“人工智能未来和风险”的问题时,黄仁勋当面对他说:“我觉得你找错采访对象了。”

对于技术,特别是人工智能的未来,黄仁勋持坚定的乐观态度。他从未担心过技术可能带来的风险,认为人工智能带来灾难性后果的概率为零。当被问及计算机是否可能超越人类智能时,他会不耐烦地反问:“难道计算器的出现就毁灭了数学吗?”在他看来,这类问题“老掉牙”“听得耳朵都生茧了”。

威特向黄仁勋展示了《2001太空漫游》作者阿瑟·克拉克(Arthur Clarke)20世纪60年代提出的观点:有机或生物进化已趋于完结,人类正站在无机或机械进化的起点,未来世界最智慧的生物将不再是人类,而是计算机的进化产物。

这场讨论却触发了黄仁勋内心深处的某种情绪,当时黄仁勋用了20分钟,以责备、愤怒与轻蔑交替的语气,质疑了威特的专业精神、采访方式,以及对项目的投入程度。

这让威特十分震惊且困惑,不过他也感到了一丝莫名的兴奋,他后来在书中写道:“能成为黄仁勋愤怒的对象,从某种意义上说,竟也算是一种荣幸:这是每个进入他核心圈子的人都必须经历的考验。”

作为英伟达创始人兼CEO,黄仁勋已经连续30多年掌舵这家公司,将其从一家视频游戏设备制造商转变为全球AI革命的核心驱动力。2024年6月18日,英伟达超过了微软和苹果,成为了全球市值最高的上市公司,而黄仁勋本人也成为世界上最富有的人之一。

在公众场合,黄仁勋总是表现得友好、有魅力、幽默,毫无疑问是一个出色的企业家和演讲者。但是,随着交流的深入,威特惊讶地发现,黄仁勋在上台前“竟然很紧张”,并且“害怕公开发言”。

黄仁勋在GTC 2024演讲,图片来源:英伟达

黄仁勋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

“我想用四个词来形容黄仁勋:凶猛(Ferocious)、无情(Pitiless)、负责(Responsible)和搞笑(Goofy)。”威特告诉「甲子光年」,这四个看似矛盾的词汇,恰恰反映黄仁勋性格的多面性。“他可以在公司会议上严厉批评员工,也可以在家中成为一个喜欢开玩笑的父亲;他可以对商业决策坚定不移,也可以对家人表现出温柔;他可以对技术风险持乐观态度,也会十分在意公司的社会责任。”

威特还举了一些例子:黄仁勋曾经因为要在一场棒球比赛中投出第一球而整晚失眠,也曾在他打过工的Denny's餐厅毫不犹豫地给服务员1000美元小费;他会责骂员工、冲人大吼,但他绝不会直接解雇员工,甚至会亲自挽留基层员工;他爱家庭,早年间会带孩子去游乐园玩,但他在游乐园也忙于和同事讨论工作,而让孩子们自己去坐过山车。

威特眼中的黄仁勋,和那个在聚光灯下穿着标志性的黑色皮衣,如同一位“摇滚巨星”的黄仁勋不一样。

本文,「甲子光年」对话传记作者斯蒂芬·威特,试图从一个局内人(insider)的视角,看到一个聚光灯之外的黄仁勋。

1.问黄仁勋一个从未有人问过他的问题

甲子光年:还记得你第一次采访黄仁勋的场景吗?

威特:我第一次见到黄仁勋是为了写一篇关于他的杂志文章,那时候还没有这本书约。

我在英伟达总部,他就像弹珠一样在那座大楼里快速地走来走去。这是一座巨大的建筑,而他一个人快步行走在其中。我很少见到一个公司的CEO独自一人,他们通常都有一些随行的团队或项目组。

我第一次采访他是在英伟达总部的一个非常简洁的会议室见面,那里白得像宇宙飞船一样。黄仁勋突然就穿着皮夹克出现了,但他似乎有点不情愿地坐在那里,双臂交叉。

我被告知在第一次采访中不要问他任何个人问题,我也确实遵守了这一点。

甲子光年:看来第一次沟通不是很顺利。

威特:所以我问了他一些商业问题,他给出了一些很简短的回答,你能感觉到他不想待在那儿。大约过了十分钟,我想:算了,我要问他一个从未有人问过他的问题。

甲子光年:我很好奇,你问了他什么问题?

威特:黄仁勋10岁的时候和他的哥哥来到了肯塔基州的一所学校,他们的舅舅误以为这是一所著名的预科学校,但其实这是一所青少年行为矫正学校。这段经历对他来说,是一场别开生面的探险。

我开始询问他在那里的经历和他所看到的一切,他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我觉得他醒过来了。这也是他第一次公开谈论这件事,根本停不下来。

他总是说:“我不认为我的个人生活很有趣,我认为我的事业更有趣。”但当你和他谈论事业时,他会显得很闷。

一旦谈及家庭和个人的事情,他突然间就亮了起来,开始敞开心扉讲述这些故事。那是一次很棒的对话,后来我说服他让我写一本关于他的书。

高中时期的黄仁勋(右一),图片来源:波特兰阿罗哈高中年鉴、湛庐文化

甲子光年:你与黄仁勋有多次面对面深度沟通,据说在英伟达内部拥有前所未有的访问权限,是英伟达内部最认可的不二人选。你是如何取得黄仁勋信任的?

威特:在我对任何人进行采访之前,我会阅读所有我能找到的关于他们的资料。以黄仁勋为例,我阅读了大约700篇《纽约时报》的文章,这些文章可以追溯到他职业生涯的早期,我几乎建立了一份黄仁勋生活、工作的档案,在工作经历之外,我还知道他的出生地、求学经历、文化背景、家庭结构等信息。

在搜集资料的过程中,有一件事引起了我的注意,那就是让英伟达取得成功的技术——CUDA(英伟达设计研发的并行计算平台和编程模型)。

在AI普及之前,CUDA实际上是一个失败的项目,大约持续了十年。这不仅花费了钱,同时还面临着股东和投资者的压力,他们不相信这个平台,但黄仁勋坚持了下来。

每个人都看到了他的成功,但没有人看到他为了让这个不受欢迎甚至失败的平台“起飞”,努力了十到十五年。在他的脑海中,他仍然停留在那些日子里——成功还没到达。他仿佛仍生活在2000年,依旧在为了项目的生存而战。

这种心态从未离开他。黄仁勋并非“一夜成名”,他用了25年的时间。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他必须非常努力地工作,与那些不相信他的人作斗争。

如果你愿意承认这个过程是多么艰难,认识到他为实现目标所忍受的一切,那就会打开一种不同层次的对话。这其实就是同理心——表明你看到并欣赏他公开成功背后的巨大努力和坚持。

1999 年,英伟达上市期间的黄仁勋,图片来源:湛庐文化

甲子光年:你认为自己和其他科技记者有什么不同?

威特:我有一个关于人的理论:每个人都会有感到不安的点,也会有引以为傲的地方,虽然他人可能无法感知。

我写关于某人的文章时,总是努力理解他们如何看待自己,了解他们最骄傲的事情,尤其是那些他们认为别人看不见的优点、才能或者强项。与此同时,我也试图弄清楚他们不安的是什么。我也会用一种友好的界面,帮助他们减轻不安。

我会尽量避免重复提问,因为问一个深刻的问题,可以帮助他们更好地理解自己。

甲子光年:黄仁勋每天工作12到14个小时,每周工作7天。你怎么抓住他的时间?

威特:他的确很忙,但每当他有时间时,我总能在一些不寻常的地方见到他。比如有一次在他准备演讲之前;有一次在Denny's餐厅,他正在那里进行视频拍摄;还有一次是在一个儿童科技课程的毕业典礼上。我愿意开车七小时,只为了和他待上五分钟。我的全部的工作时间都用来报道黄仁勋,这快成我的全职工作了。

甲子光年:那么,他喜欢和媒体交流吗?

威特:其实他不喜欢和媒体交流,但他并不是反感媒体,他就是不喜欢接受媒体采访,我认为他更愿意与科学家或顶尖研究员进行交流。他经常说的一句话是:“除了时间我一无所有。”

这听起来有点疯狂,但他的意思是,如果他看到有趣的东西,他的日程就变得无关紧要。他会推迟所有安排,去讨论可能在未来三到五年内影响英伟达的事项。显然和我交谈从未在他的优先列表上,哈哈。

甲子光年:你在《黄仁勋:英伟达之芯》中写道“黄仁勋是个令人难以捉摸的采访对象,是我采访过最难打交道的人”。为什么会这么说?

威特:他非常讨厌采访,当我提问时,他看起来只想赶快离开,这真的很有趣。他还说他讨厌看自己的视频,无论是演讲还是其他内容。我写了关于他的杂志专访,他完全没打算去读。当我告诉他,我正在写一本关于英伟达和他的书时,黄仁勋说:“希望在这本书出版之前,我就已经死了。”

2.黄仁勋是一个怎样的人

甲子光年:在你和黄仁勋的所有对话中,你印象最深的一次是什么?

威特:有一次我在Denny's餐厅采访他。Denny's其实是一家食物质量非常一般的美国连锁餐厅,几乎要倒闭了。我走进去时,几乎没有人。

但黄仁勋在20世纪70年代的第一份工作就是在那里洗碗,他对这个地方情有独钟。我本来以为他对Denny's的喜爱可能有点开玩笑的意味,但他一下子点了惊人分量的食物。我坐下来后,他就开始狼吞虎咽。

当时我意识到,这家餐厅对他来说是他融入美国文化的入口。他是移民,来美国之前从来没有吃过汉堡,对我来说可能是美国最无聊、最简单的食物,对他来说却是完全新奇的。

那些年他在Denny's工作时,土豆饼是冷冻的,直接从袋子里倒出来,鸡蛋是用蛋粉制成的,食物甚至可以说是劣质的。但他很喜欢,因为这代表着他正在适应美国文化。

这是一次非常吸引人的对话,他透露了很多信息,我自己也从中学到了很多东西。我不仅更了解黄仁勋了,也对自己也有了新的认识。

位于圣何塞东部的Denny's餐厅,图片来源:「甲子光年」拍摄

甲子光年:我对你在书中提到的你们最后一次对话印象深刻,当时黄仁勋用了20分钟,以责备、愤怒与轻蔑交替的语气,质疑了你的专业精神、采访方式,以及对项目的投入程度。为什么会这样?

威特:这次对话其实很有趣。当我们聊到“人工智能系统对人类的风险”这一话题时,他完全无视我,总是说人工智能没有任何风险。我与其他一些顶尖的计算机科学家交谈过,包括那些构建这些系统的科学家,他们认为人工智能确实存在巨大的风险,我们必须对此保持关注。因此,我觉得有责任继续提出这个问题。

我给他展示了《2001太空漫游》作者、科幻作家阿瑟·克拉克的视频,这个视频主要是讨论机械电子大脑可能比人类大脑发展得更快,并最终超越我们的潜力。他非常不喜欢这个视频,而我完全没想到会引发这样的反应。他突然情绪爆发,对我大喊了足足20分钟,这场面真的让人难以置信。

甲子光年:有料想到他会情绪失控吗?

威特:我听说过他情绪爆发的故事,但我从未想过自己会亲身经历。我不知道他是否还记得这件事,但这可能是我采访过的所有人中,最有趣的一次对话。我认为,他只是想以一种非常强硬的方式表达自己的观点,这是他的沟通风格。

甲子光年:黄仁勋之前多次表达自己“只是普通人,做着普通的事情”。你怎么看?

威特:他对自己的看法是这样的。但你觉得他是普通人吗?不,这不是真的,他和我见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但我不觉得他在假装,他确实认为自己是一个普通人,只是恰好在履行别人对他的期待。

不过,如果你采访任何一个从小认识他的人,他们几乎都会说:“我小时候第一次见到他时就知道他与众不同,我知道他将来会成为明星。”

甲子光年:那你觉得黄仁勋是一个怎样的人?

威特:他是一个非常聪明、有驱动力、野心极强的人,可能千万人里才有一个。

但我认为他内心深处确实有一定程度的谦逊、自嘲,甚至可能有点自我厌弃。这让他无法以非常积极的方式谈论自己,他不会主动出去推销自己,去大肆宣扬自己的成就。

黄仁勋的朋友告诉我,他在家里是一个擅长活跃气氛的人。他喜欢开玩笑,喜欢与人互动,特别是讲故事时,他总能让气氛变得轻松愉快。

我认为这种真实的矛盾也是他成功的一部分。

甲子光年:如果用几个词形容黄仁勋,你会用哪些词?

威特:我想用四个词来形容黄仁勋。

凶猛(Ferocious),意思是他会毫无畏惧地击败竞争对手。

无情(Pitiless),这个词总是适用于他。

负责(Responsible),他可能是我遇到过的最负责任的人。按美国的标准来看,他很年轻就结婚了,也很年轻就买了房子。他有一种感觉,要为每个人负责,要为英伟达的成功负责。

最后一个词可能会有点意外——搞笑(Goofy)。你感觉到了吗,他喜欢在工作中开玩笑,在家人和朋友间也都有同样的幽默感,这是他性格的一部分。

甲子光年:你在书中多次对比黄仁勋和马斯克,他们有哪些相同点和不同点?

威特:他们俩都是极其出色的工程师,都会投入大量的时间到工作中,即使他们不是某个公司的CEO,我也相信他们会发明和创造非凡的东西。

他们都是有远见的人,但他们的远见方式不同。

马斯克会从未来开始,然后反向推导。他会从自己站在火星表面的想法出发,然后问:“今天我需要做些什么来建立实现这一目标的系统?”而黄仁勋则是从自己现有系统能力出发,然后向前展望这些能力可能的发展方向。

黄仁勋其实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成为人工智能领域的领军人物,但当他看到机会来临时,他抓住了这个机会。所以他在某种程度上适应性更强,也更加灵活。他从现有的条件出发,顺势而为,不管这一方向会将他带到何处。

另外,黄仁勋不会主动制造争议,他不上X(推特),不会整天在网上和人争论,他会认为那是浪费时间。

2016年,黄仁勋向OpenAI捐赠了首台DGX-1,当时接收这一礼物的是——埃隆·马斯克,图片来源:马斯克X账号

3.聚光灯之外的黄仁勋

甲子光年:媒体关于黄仁勋的报道有很多,可以说他生活在聚光灯之下,你发现了哪些聚光灯之外的细节?

威特:在媒体眼中他就代表英伟达,两者密不可分。虽然说其他公司也有类似的情况,但没有哪家公司能比英伟达更能说明这一点,没有哪个人比黄仁勋更适合这种描述。

他已经连续32年担任CEO,一直在不懈地工作,基本没有休假。

不仅如此,他基本上没有副手。英伟达的组织结构非常独特,没有首席运营官(COO),没有首席技术官(CTO),也没有首席市场官(CMO)。直接向他汇报的大约有60个人,这种金字塔式的管理结构非常罕见,我认为只有他能做到这一点。

如果说聚光灯之外的细节,我可以分享一个在书中写到的故事。

2008年,英伟达的一款GPU出了问题,闹出了“凸点门”事件,英伟达市值下跌了90%。黄仁勋在公司食堂召开了一场大会,把愤怒矛头直指一位资深且敬业的芯片架构师。在食堂的一角,架构师孤零零地站着,而黄仁勋则站在他的对面,不停地训斥了他至少一个半小时。大约有150位公司高管静静地目睹了这令人难堪的一幕。

你可能会以为黄仁勋会解雇那个架构师,但事实并非如此,他从不直接解雇任何人,他宁愿大声斥责员工,也不会解雇员工。

甲子光年:这样看来他对员工还不错。

威特:我听到的另一个很棒的故事是关于一位一线经理的,他在英伟达管理着一个大约10个人的小团队,但是他觉得在这里工作太难了,想要离开。

黄仁勋知道后来到了这位经理的身边,在会议室里恳求他留下。这位经理告诉我,他甚至不认为黄仁勋知道他的名字,而黄仁勋在恳求他不要离开英伟达。

尽管黄仁勋会在公开场合斥责员工,但他不想让任何人离开,他希望英伟达是一个人们可以工作一辈子的地方,这让他显得与众不同。

甲子光年:你看到的黄仁勋在公众面前和私下有什么区别?

威特:他在公众面前是个非常友好的人,甚至有点“傻乎乎”的,但很有魅力。但私下,他有时候对人会比较刻薄(mean)。

另一点可能不那么明显,英伟达是目前是世界上最有价值的公司之一,但这种价值并不完全来自其已完成的成就,而是市场对英伟达未来几年的期待,这给黄仁勋带来了极大的压力,他需要证明他的公司值得这个世界上最高的市场估值。

我了解他,如果他不能证明市场的评估是正确的,他会觉得自己让所有人都失望了,你很难想象他私下承受的压力有多大。

甲子光年:他对你也有比较刻薄的时候吗?

威特:就像我之前说的,第一次见面时,他的态度非常冷淡,几乎不愿意搭理我。但后来当我开始询问他的家庭背景和童年经历时,他逐渐敞开了心扉。我觉得我们建立了不错的关系。随后的几次采访进展很顺利,我提出了一些有趣的问题,他也分享了一些他之前未曾提及的事情。

但是在最后一次采访时,当我提到“人工智能未来和风险”时,他情绪爆发,指责了我很久。

我从别人那里了解到,当他情绪爆发时,你几乎无法安抚他,只能让他发泄。所以我就让他发泄,能成为他愤怒的对象是一种非凡的体验。这对我来说是一个非常特殊的时刻,这也是这本传记中最精彩的一幕。

甲子光年:我去年也在英伟达GTC现场,但看到的还是万众瞩目下的黄仁勋,感谢你呈现了黄仁勋的另一面。

威特:是的,他是一个多面的人,我也是偶然瞥见了他的这一面。

另外值得一说的是,他非常重视家庭,非常爱他的妻子。他提到妻子和孩子们时总是饱含敬意和爱意。他认为如果自己不够努力,可能会让家人蒙羞。这可能是中国或者亚洲文化的特征。

英伟达GTC 2024,黄仁勋对话论文《Attention Is All You Need》的作者,图片来源:「甲子光年」拍摄

甲子光年:你一共采访了黄仁勋多少次?

威特:差不多有6次。我一直希望能有机会跟他一起度过一天,但他们没有让我这样做,不过我真的很想这么做。

甲子光年:你采访黄仁勋这么多次,他身上最让你意外的特点是什么?

威特:最让我意外的是他竟然这么害羞。他真的很害怕公开演讲,不喜欢站在台上。在上台前,会来回踱步,不停搓手。但后来我看到的是,他在一万多名观众的球场里连续演讲了两个小时,他的表现堪比泰勒·斯威夫特。这看上去有些矛盾,外界认为黄仁勋的演讲这么好,不可能有任何恐惧,但他确实有。

4.这本书并没有一个圆满的结局

甲子光年:你认为自己是最了解黄仁勋的记者吗?

威特:我不是最了解他的人,但在所有的传记作家和记者中,我认为我对他的理解最深。

我了解到他的时间管理和人际关系技巧,并在书中把他早年被投入混乱环境和遭遇欺凌的经历与他后来的性格发展联系了起来。

我和他很容易产生共鸣。从个人角度来看,尤其是关于他不愿看自己的电视节目的事情。你能理解这种感觉吗?当我和你在线上会议软件的小窗口里交谈时,我也会因自己的外表而感到有些局促和尴尬。

斯蒂芬·威特,图片来源:湛庐文化

甲子光年:其他场合也会这样吗?

威特:当我完成我的第一本书时,我把所有的副本都藏在了车库里,因为我对它们感到羞耻,我再也没去看它们。可能这是一种极端的完美主义,感觉自己做的永远不够好,自己做过的一切都有点羞耻或尴尬,这种感觉在公开场合尤其明显。所以我能理解黄仁勋的感受。

甲子光年:你能理解黄仁勋的感受,但你最不认同他的是什么?

威特:还是我最后一次采访他时谈到的“人工智能未来和风险”问题。

这是一个有争议的话题,我明白他的出发点,但对我来说,难以理解的是:如果我们构建了一台比我们更聪明的机器,人类在地球上的角色将会是什么。

我认为黄仁勋的想法可能过于乐观,而我担心这些系统可能会取代我们。我不知道,在一个人工智能比人做得更好的世界里,人类还有什么角色,这让我有些害怕。

历史正在走向一条不寻常的轨迹,一旦这些系统部署完成,很难说人类的角色将是什么。人工智能不同于人类历史上的任何技术,而我们对即将到来的通用人工智能(AGI)准备不足。

甲子光年:写《黄仁勋:英伟达之芯》这本书,你收获了什么?

威特:对我来说,这本书并没有一个圆满的结局。它更像是一部恐怖电影,最可怕的部分出现在结尾:没有解决方案。

我们对人工智能的探索才刚刚开始,从某种意义上说,我感觉我还没真正完成这本书。但我的结论是,我们正在生活在一个激荡的世界中,黄仁勋正处于这一切的中心。

甲子光年:如果有机会,你想采访哪位中国人工智能学者或企业家?

威特:是的,我对此很感兴趣。任何在构建人工智能系统方面有所作为的人,我都非常想和他交流。中国如何复制英伟达的技术,人工智能时代社交媒体会怎样发展,这些我都很感兴趣。

甲子光年:你能给我一些具体名字吗?

威特:我不知道具体的名字,但我想采访字节跳动CEO和中芯国际CEO。

甲子光年:字节跳动创始人是张一鸣,现任CEO是梁汝波,中芯国际有两位联合CEO,分别是赵海军和梁孟松。

威特:好的,我很想和他们对话,这一定很有趣。

甲子光年:你书中的最后一句话是写给你的女儿——简,为什么会说这本书是为她而写?

威特:我的女儿八岁了,我无法想象她将要生活的世界会变成什么样,与我成长的世界有多么不同,我的生活经验根本无法为她的未来做准备。

也许是我反应过度了,但我曾跟约书亚·本吉奥(Yoshua Bengio)对话,他是图灵奖得主,几十年来默默研究着神经网络,但直到英伟达的GPU出现,神经网络才开始真正发挥作用。他每天都会去散步,他和我聊天时说,ChatGPT发布几周后,他在蒙特利尔散步时也与我有完全相同的感受。我当时完全呆住了,我将生活在什么样的世界里?我的女儿和后代将生活在什么样的世界里?

甲子光年:你对人工智能的未来有答案吗?

威特:我没有答案,也无法想象。

可能未来一切都会很好,可能黄仁勋是正确的,可能约书亚·本吉奥和我只是过于担心了。一百年后,人们回顾科技历史时,可能会认为我们像卢德派(19世纪英国工业革命时期那些反对机器生产的工人,在现代社会语境下,引申为反对技术进步的人),当时他们反对工业化进程,现在看来却显得有些愚蠢。

这种反对被后人当作历史上的一个笑话,也许未来的人会这样评价我和其他一些表达过类似担忧的人。但我真诚地认为,我们现在经历的变革与以往任何时候都不同,它甚至可能会比工业革命带来更深刻的影响。

甲子光年:你想好下一本书写什么了吗?

威特:我还没有决定,不过有一些方向。比如量子计算,这是未来的前沿技术。不过,我感觉目前讨论这个主题还为时尚早。我认为未来五年内,我们不太可能拥有量子计算机。如果量子计算成熟了,我真的很想写这方面的书。

(封面图来源:英伟达)

END.

原标题:《对话黄仁勋传记作者:聚光灯外的黄仁勋|甲子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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