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9
  • +1

编辑部暗战:“被失踪”的真相

2025-03-18 17:51
广东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字号

编者按:

一场震惊南加州的吸毒过量事件,牵出了一连串权力与真相的博弈。记者历经数月调查,层层剥茧,试图揭开南加州大学高层与帕萨迪纳警方掩盖的真相。然而,就在报道即将发布之际,来自《洛杉矶时报》内部的阻力却让一切戛然而止。主编马哈拉什以“有些事情我们不知道”为由,决定雪藏这篇报道。是新闻伦理的坚守,还是权力与利益的妥协?一场关于真相与正义的角力,在新闻编辑部的玻璃墙内悄然上演。

三届普利策奖得主、美国调查新闻界“顶流”记者保罗·普林格尔纪实力作的《沉默之恶》是一部兼具犯罪、名人名校丑闻、深度调查报道元素的纪实作品。普林格尔在书中记录了他面对权贵保护网辐射出的腐败和罪恶,顶着重重阻力,抽丝剥茧,深入调查追踪一起吸毒过量的案件,刺破洛杉矶当局、南加州大学和报社高层“官官相护”的沉默与谎言,挑战那看似不可撼动的权力高墙。

杜沃辛那循环往复的编辑终于结束了。在我提交初稿后的3个月零3周里,这篇报道的核心事实并未改变,也没有受到什么质疑。现在是2月中旬,已接近那起吸毒过量事件的周年纪念日了。尼基亚斯及其下属始终守口如瓶。普里亚菲托依旧无视我的质询。莎拉的身份仍然无迹可寻。

但报道已经准备就绪了。在正常情况下,如果南加州大学和帕萨迪纳当局——以及此后的《洛杉矶时报》——的领导们像对待常规的新闻工作一样对待这篇报道,那么它的发布现在应该已经成为一段记忆了。莱特和我只是松了一口气,报道还在走流程,还有那位大学校长的照片、各文档的图像和一段以911 电话录音为核心的视频需要处理。这是一套令人信服的一揽子报道。一个周三的晚上,在杜沃辛把这篇报道发给马哈拉什之后,他又给我发了一封电子邮件:

“达文会连夜考虑此事的,他会在明早跟我们开个会。”

我不得不看了好几眼。马哈拉什还得考虑这件事?连夜?想一晚上?想一晚上什么呢?

《沉默之恶》实拍图

这篇报道在各个方面都无懈可击—记录、采访、专家、911电话录音。报道陈述格外谨慎和细致,我们甚至没有明确指认普里亚菲托就是电话录音中接听电话的人,只是因为警方拒绝证实这一点。报道只指出了接听者自称是一名医生,并将那名女子称作他的女朋友。报道还指出警方的记录没有提到现场有任何其他的医生或朋友。任何认识普里亚菲托的人都能听出他的声音。

这份草稿经过了四位编辑的审核(新闻编辑部的审核不算在内),其中包括头版负责人斯科特·克拉夫特。杜沃辛不再认为这个故事不配登上头版了。他甚至下令在同一天刊登第二篇文章,在该文中,我会向读者解释我是如何取得这些调查结果的。除了头版报道外,这并不常见。

新闻编辑部的律师已经复查了这篇报道,看其中是否存在什么法律问题,然后排除了存在法律问题的可能性。

在那个周末,我们已做好了发布的一切准备。当晚,正当马哈拉什离开办公室时,我走上前去。“这篇报道有什么问题吗?”我问。他嘟囔了几句要迟到了之类的话便匆匆从我身边走过。

“我们明天再谈。”马哈拉什转头说了一句就走入了电梯门厅。

在杜沃辛的电子邮件中,他没有邀莱特和马哈拉什一起参会,这让我心生疑虑。为什么不让这篇报道的首席编辑参会?

我给莱特打了电话。他证实了我的疑虑:“马克[·杜沃辛]跟谢尔比[·格拉德]说达文今晚要考虑封不封杀这个报道。”莱特说。

《办公室》剧照

我骂了几句,但如果仅仅因为发布这篇报道不符合马哈拉什的个人利益,我仍然认为他不会雪藏这篇报道。我很肯定这么干会把我的同事都惹恼的,而马哈拉什在员工中的支持率已经降到了史上最低点。《洛杉矶杂志》最近发表的一篇长文痛批了他管理新闻编辑部的方式,其中一个重点就是他处理奥施康定调查案的手段。(我是《洛杉矶杂志》这篇文章的消息来源之一——没有具名,因为我若公开身份的话很可能会被解雇。)马哈拉什承受不起阻挠这篇有关普里亚菲托的报道发布所引发的批评,我寄望于他能明白这一点。

我回复了杜沃辛的电子邮件:“为什么不让马特参会?”当时是晚上 9 点左右。一小时后,杜沃辛回复:“我会叫上他的。”

我突然想到我之所以需要莱特在场,既是因为他是我的编辑,也是因为他相当于我的见证人。

这次会议直到第二天下午3点左右才开始。地点是马哈拉什的办公室,最大的“玻璃混蛋”办公室。莱特和我坐在马哈拉什和杜沃辛对面,背对着新闻编辑部。讨论开始之后,马哈拉什既没有提到他对这篇报道的优缺点有什么看法,也没问一些关乎这篇报道和消息来源的问题,甚至没有谈任何带有新闻性质的内容。相反,他谈到了我在《洛杉矶时报》取得的成就,我参与的重要报道的数量,以及他一直以来有多么“支持”我。这很怪异,但我知道他想说什么—我浑身都绷紧了。

“我们不准备发布这篇报道。”马哈拉什说。

我的脸涨得通红,耳边嗡嗡作响。 “什么?”我说,这与其说是质疑,不如说是咒骂。

马哈拉什又拿出老一套,说我应该感激他为我做的一切。我简直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我年复一年地给他提供优质报道,我估计他是觉得没有封杀这些报道就理应让我对他感恩戴德了。

《沉默之恶》实拍图

马哈拉什提到了我因手术而休的假——这似乎是在暗示他本可以拒批我应得的病假。但他忘了我术后多快就回到工作岗位了吗?忘了我在家养病期间还在继续采访和写作吗?

然后马哈拉什又提到了两年多以前我在女儿的未婚夫自杀后休的两周半假期。我担心我此刻的怒火会变成尖声的怒吼。这场自杀的悲剧包裹在一场更深层的悲剧之中。杰里米·阿德勒是个善良聪明的年轻人,他出生时就患有医学上已知的最严重、最罕见的脑部疾病之一—先天性中枢性低通气综合征。

患有这种病的人在入睡时会丧失呼吸能力。他们必须借助机械呼吸设备才能在入睡时维持生命。这种综合征还会损害大脑的其他功能,包括对焦虑的反应。它有一个不那么正式的名字——翁蒂娜的诅咒,出自神话中的咒语,能让水仙女的出轨丈夫只要睡着就会停止呼吸。此病无药可治,但杰里米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克服了它,后来还成为令人赞叹的学者和律师。七年来,他一直是我们家的宠儿。我曾开玩笑说,杰里米要是成了我的准女婿,那我就是中彩票了。我们共度了很多美好时光。他去世后,我用了那两周半的时间来抚慰女儿,帮忙准备杰里米的葬礼,为他写讣告,腾空他的公寓,并着手为他设立一项大学奖学金,以此来哀悼和缅怀他。自那以后,我还在为杰里米的孪生兄弟皮埃尔谋求病患福利,他也患有先天性中枢性低通气综合征。

《二号陪审员》剧照

马哈拉什在会上扯到这种痛苦的往事,这既能说明一些问题,也显得相当无情。这表明他觉得有必要动用所有武器来阻止我报道此事了。

我几乎是喊叫着要求他告诉我这篇报道有什么内容不能发布。马哈拉什劝我“冷静下来”,但他并没有指出这篇报道有什么错误、不公平或不重要的地方。他说他不会发布这篇报道,因为“有些事情我们不知道”。

我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什么事情?”

马哈拉什回答得支支吾吾、语焉不详。不过他说,我们大体上无法决定性地宣称尼基亚斯是因为这起吸毒过量事件而免去了普里亚菲托的职务。这好比是说,如果不先破案,我们就不能发布关于犯罪情况的报道。或者我们不能报道野火肆虐前的一场雷暴,除非能确定是这场雷暴引发了大火。这只是推脱之词,显然也是马哈拉什唯一能想到的说法。

我看着杜沃辛,他表现得很坚忍。我坚持让他告诉我,在他为这篇报道忙了六个星期之后,他的想法发生了什么变化,导致他又觉得这稿子无法发布了。他说他仔细考虑了一下,还是同意马哈拉什的意见。他的声调不带情绪,不存一丝真诚。

我的盟友莱特在房间里显得镇定自若。他靠着椅背问马哈拉什,我们还能为这篇报道做些什么才能让它登报。马哈拉什只是闪烁其词,但莱特继续施压,底线终于浮出水面—马哈拉什希望我们能让尼基亚斯或普里亚菲托公开表示:普里亚菲托是因为那起吸毒过量事件而丢掉了院长一职。

《新闻编辑室》剧照

对我来说,最后一朵乌云散开了:这篇报道的命运根本就掌握在尼基亚斯手中。这个房间里的所有人都清楚,普里亚菲托绝不会跟《洛杉矶时报》谈论他在这起吸毒过量事件中的角色,这可能会终结他在医学界的职业生涯。如此一来就只剩下尼基亚斯了。如果他开了口,这篇报道或许可以发布。如果他没开口,那就无法发布。这简直是一个包庇大师的梦幻借口。

即便我不说,马哈拉什也知道尼基亚斯有无数公开发言的机会,说出他想说的任何话,但他拒绝了。我问马哈拉什,如果我能找到一两个与尼基亚斯关系密切的线人,证实普里亚菲托是被迫离职,他会不会发布这篇报道。我对此毫无把握,但还是提了出来,想看看马哈拉什的反应。他说他无法承诺这一点。

当然无法承诺了。因为他开这个会的目的若是要厘清发布这篇报道所要解决的问题,他一开始就会提出自己的建议—或者至少要征求我们的建议。我随后提议:既然马哈拉什和尼基亚斯有联系,那么能否让他去接触尼基亚斯,以确定普里亚菲托的离职原因?马哈拉什以前曾利用他的报头地位为一篇报道提供过助力。他曾向我吹嘘,他过去担任执行主编时如何联系到了施瓦辛格的律师,以帮助一名记者证实了这位前州长和他的管家生了一个私生子。所以现在他为何不利用一下自己和尼基亚斯的关系呢?

“我不是负责这篇报道的记者。”马哈拉什说。

“你以前做过这种事。”我说。

“我不是负责这篇报道的记者。”马哈拉什又说了一遍。

会议持续的时间越长,就越明显地表明他雪藏这篇报道的决定是不可更改的。我的怒火并没有消退。我往背后指了指。

“整个新闻编辑部都看着呢。”我说。

我就是在威胁他—马哈拉什会因为扼杀这篇报道而受到员工的反击。他又让我冷静下来,但他已经显得有些气馁了。

“我并没有关上进一步报道的大门。”马哈拉什说。

我心想,《洛杉矶时报》的这位主编本应坚持让我不遗余力地报道,好让这个故事——一桩与南加州大学这种规模的机构和帕萨迪纳市当局有关的丑闻—公之于众。然而他现在反倒把没有禁止更多报道说得像是在帮我的忙了。

《沉默之恶》实拍图

我还认为,给这一报道“敞开大门”并不代表这一报道最终能够发布。

我告诉马哈拉什和杜沃辛,我已经对他们失去了信任,甚至于我都不会让他们聘请的那个为报社打官司的律师来代理我的法律事务了。我对马哈拉什说,他与尼基亚斯和南加州大学的关系,包括他作为出版人的角色,至少从表面看来存在着利益冲突的问题。我问他,我凭什么要相信他决定封杀这篇报道不是受了这种关系的影响。

“我凭什么不该担忧?”我说。

马哈拉什向我竖起了手指。“这话说过头了,”他说,“这话说过头了。”

但他始终都没给我一个理由。

我确信,我在时报大楼外追查了几个月的丑闻如今已悄悄渗入了这间新闻编辑部。

*摘自《沉默之恶:天使之城的危险与权力》

【相关图书】

(点击书封图,可跳转购买链接)

《沉默之恶:天使之城的危险与权力》

作者:[美]保罗·普林格尔

译者:李磊

出版时间:2025年1月

广东人民出版社·万有引力

本书是一部兼具犯罪、名人名校丑闻、深度调查报道元素的纪实作品。2016年4月,《洛杉矶时报》的资深调查记者保罗·普林格尔收到了一则吸毒过量事件的内幕消息,事关南加州大学医学院院长卡门·普里亚菲托。在随后的调查中,普林格尔遭遇了空前的阻碍——无人接受他的采访,警方没有提供任何实质性信息,普里亚菲托和南加州大学始终以沉默应对,懦弱的报社高层已与权贵们沆瀣一气,千方百计阻挠他的调查,甚至封杀他的报道。面对权贵保护网辐射出的腐败和罪恶,普林格尔和他的同事挺身而出,顶着重重阻力,抽丝剥茧,深入调查追踪,刺破洛杉矶当局、南加州大学和报社高层“官官相护”的沉默与谎言,挑战那看似不可撼动的权力高墙。

原标题:《编辑部暗战:“被失踪”的真相》

阅读原文

    本文为澎湃号作者或机构在澎湃新闻上传并发布,仅代表该作者或机构观点,不代表澎湃新闻的观点或立场,澎湃新闻仅提供信息发布平台。申请澎湃号请用电脑访问http://renzheng.thepaper.cn。

    +1
    0
    收藏
    我要举报
    评论(9)
    发表
    已经到底了
    • 俄美总统通话
    • 长江和记出售海外港口,外交部回应
    • 多地密集开启新一轮“抢人”计划
    • 港股汽车股多数回调,小鹏汽车跌超6%
    • EDA概念股盘初拉升,东土科技涨超6%
    • 意大利歌剧《图兰朵》中采用了哪首中国民歌的旋律
    • 一项全国性活动,旨在提高全民的体重管理意识,普及健康生活方式,预防和控制超重和肥胖问题

    扫码下载澎湃新闻客户端

    沪ICP备14003370号

    沪公网安备31010602000299号

    互联网新闻信息服务许可证:31120170006

    增值电信业务经营许可证:沪B2-2017116

    © 2014-2025 上海东方报业有限公司

    反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