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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花50年研究园林,用英文著书介绍中国古典之美
从家乡东北搬到上海,
他在32岁那年,第一次见到了江南园林,
从此痴迷,花了一辈子的时间,
亲自勘测、记录、研究、总结,
用英文完成了一本关于园林的著作:《东南园墅》,
一写就是51年,直到去世。
并称为中国建筑师中的“建筑四杰”。
一位知名建筑师,
为何要倾注一生的心血,
给外国人写一本关于中国园林的书?
这在整个建筑学界,一直是个谜。
2018年底,这本书再版,一条专访了这本书的译者,
童寯的孙子童明,听他聊聊
爷爷与中国园林之间的故事。
自述 | 童明 编辑 | 张翔宇
我叫童明,是《东南园墅》这本书的译者。这本书的作者是童寯,是我的祖父。童寯大概从1932年左右开始写这本书,一直写到1983年他去世前。他去世后14年,这本书的第一版才由建工出版社正式出版,得以面世。
2017年的时候,出版社找到我,希望能再次出版童寯先生的著作,询问我的意见。童寯的著作其实有很多,比如《江南园林志》、《新建筑流派》、《苏联建筑》、《日本近现代建筑》等,但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东南园墅》。
童寯,1900年出生于东北,是满族人。其父恩格,是清末进士,也是家族中第一位读书人,一直从事教育工作。
童寯是家里的长子,恩格对他的家教非常严格,所以他从小就能熟读古文,随后又接受了大量西式现代教育,奠定了良好的基础。
童寯与父亲恩格(右)在沈阳浩然里
在宾夕法尼亚大学
同时也曾结识并受教于很多在中国历史上非常有名的人物,比如国学大师王国维,文学家、现代诗人闻一多……他们对童寯日后能多维度地看待建筑、园林和文学,产生了极大影响。
1925年9月,童寯从清华毕业,决定到美国的宾夕法尼亚大学继续深造建筑学,当时的宾大建筑系,在美国正处于鼎盛时期。
而这批人,正是日后中国的“第一代建筑师”。
▍32岁第一次见江南园林,
却从此痴迷一生
童寯于1930年途经欧洲回到国内。在短暂执教于东北大学之后,遭遇1931年九一八事变,这迫使童寯举家南迁上海。
第二年,他和建筑师赵深、陈植在上海共同组建华盖建筑师事务所,在主持大量建筑设计工作的同时,忙里偷闲,一个人走访了上海、苏州、无锡等地的很多园林,徒步勘测、拍照、测绘、独自编写完成了《江南园林志》。
学术界公认,这本书是近代园林研究最有影响的著作。谁能想到,在这之前,他其实没有接触过、甚至都没亲眼见过江南园林。
这本书的写作,一直持续到他临终去世。1983年的时候,童寯在病榻上,修改完成《东南园墅》的手稿。直到1997年,这本书才得以出版。
童寯之前一直生活在东北,南迁后突然见到这么一个陌生的事物、进入一个陌生的领域,对他来说是一件非常震撼的事情。可能正是因为这种时间和空间上的不同,才令他对园林如此着迷并倾尽一生的时间研究。
伊莱·雅克·康是美国当时非常重要的设计师,擅长设计高层办公楼,今天的纽约街头,依然能看到许多他设计的建筑物。
伊莱当时完全被震撼到了:“在整个现代文明的领域,这样一个文化瑰宝为什么还尚不为人所知?”对此,童寯也觉得很惊讶,一个从来没来过中国的老外,到了苏州园林却深受感动。
我想,可能正是这么一个事件,更加坚定了他用英文写园林著作、把中国园林介绍给西方世界的决心。
《东南园墅》这本书的名字,是童寯自己早已起好的。它的英文是Glimpses of Gardens in Eastern China。Glimpse这个词,如果直译过来,就是一瞥的意思。
任何一座江南园林,当你走进去之后,很难从某个角度,看到全部的景色,而始终只是整座园林的“一瞥”,一个局部。
它是在描述一种情景:你隔着一个狭小的空间(可能是门缝、可能是镂空的花窗……)瞄了一眼,瞥见到了某个事物,但又不是非常清楚、可以完整地看到全部,这就是勾起了好奇心,让你想探究更多。这种感觉,带出了中国园林之美。
沈复的《浮生六记》,是童寯很喜欢的一本书。书中有一段关于园林的描述,同样提到了类似内容。园林为什么如此之奇妙?其原因就在于“大中见小,小中见大,虚中有实,实中有虚,或藏或露,或浅或深……”用人工方式去营造一个自然世界,它既不是一种完全的控制,也不是一种全然的放任,而是处在与自然之间的对话,这是中国文人独特的世界观。园林之所以重要,是在于它不是简简单单的自然之物,而是凝练了人的情怀。
建筑师王澍,应该是最早读到《东南园墅》这本书的人之一。就在1996年,他反复阅读了6遍,并对其中一个关于假山的问句印象深刻,“一个正常的人,怎么能住进那么小的洞中?”
后来王澍在给这本书的序言中写道:“我第一次读到这句话,当时浑身一激灵,脑袋轰的一下。这个看似幼稚的问题,切中园林语言的特殊逻辑,这是我以往没有想到的。
童寯先生的这个问题了不得,它让我一下子理解到园林语言中那种小与大并存的矛盾的尺度逻辑。这种问题是建筑史学者不会问也问不出来的,只有像童先生那种对设计过程有深刻体会的建筑师才会问得出来。”
童寯认为,建造一座中国古典园林,并非一定得是园艺学家或者景观建筑师,哪怕你是一个业余爱好者,只要懂得“情趣”,仍然可以完成这项工作。他在书的一开始就写到,中国园林营造的其实是一个梦幻世界。它并不存在于我们当下的现实世界中,但又被人津津乐道,是因为它呈现的是过去的园主对于世界、对人生、对自然的一种反思,而这一切都凝聚在这么一个小小的环境里。
意思是当性格被世俗因素压抑之后,就需要通过一些其他的外物将它消散,只要身体舒服了,精神上就会感到愉悦。
童寯从小受西方教育,精通英文。1930年,他在美国完成学业后,还前往英国、法国、德国、意大利等很多国家考察过。
因此,他没有单纯地从中国的地域文化出发,而是将自己看过的法国园林、英国园林、伊斯兰园林,与中国园林进行比较,以此表明东西方园林的差异,解释什么才是中国人的情趣。
其中一个典型案例在于,中国园林中,几乎从来没有修剪整齐的草坪、几何图形的花坛;而西方园林,却一直在植物的外观上下功夫。
即便是在纯人工园林之间,也有着很大的区别。比如凡尔赛宫的树木,是完全按照几何造型进行修剪的;而英国园林,表现的则是风景如画的景象。这种宏大的,壮丽的感觉,是通过视觉设计呈现出来的。
但中国的江南园林,它既不是完全的人工营造,也不是最小干预的自然。它更多地是以比较轻松的方式,超脱于这种对立语境,呈现出另外一种思考。
简单而言,园林是由两个层面组成。一是人工部分,比如亭台楼榭;而另外一个部分,就是自然因素,山水是自然因素,植物也是。但植物的状态和生长情况,又是难以控制的。
童寯把堆叠假山列为园林中第一有难度的操作,另一个同样难以度量的是植物。“这墙在哪里结束?植物又从哪里开始?”
事实上,中国园林里的亭台楼阁与植物、假山之间,形成了一种微妙的互动关系,它既不遵循西方的几何原则,也不是完全的自由生长。重要的是,它要呈现出意境。
比如拙政园里有一个听雨轩,名称的来源是南唐时期的李中的一个诗句片段:“听雨入秋竹,留僧覆旧棋。”它描述的是这样一个画面:在一个深色夜晚,秋雨阴连,在一盏残灯之下,园主把僧人朋友留了下来,两个人津津有味地复盘以前的一个棋局。这种画面呈现出质感,就是人、建筑、光影、植物之间相互触动的情境。
随着心境的变化,周围的景色也会跟着不一样起来。“树木、花卉永远不会成为园林之特征,但却具有相应地位,抑或极为突出。”
▍把中国园林搬到大洋彼岸,
是一件非常值得质疑的事情
1978年,美国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收购了一套中国的明代家具,想建一个陈列室,把家具存放起来。后来决定以网师园中的殿春簃为蓝本建造一座中式园林,取名为“明轩”。按照1:1的比例,将这个园林放置到大都会博物馆的阿斯特庭院里。
这一案例引发了很多关注,被认为是中国园林走向世界的关键一步,但童寯对此却有不一样的观点。他将自己的观点写进了《东南园墅》这本书中,而且还占用了较大篇幅。
他认为这是一件令人值得质疑的事情。“园林这般充满生气之活物,能否按照无生命之博物馆珍品,摆放陈设,供人观览?”
他认为中国园林,所持有的是一种有机生命状态。它能否跨越大洋彼岸,在光照固定、没有变化的一个由玻璃天棚所围合的干燥环境里,得到完整的呈现吗?“采用砖瓦复制园林是一回事,再生复兴,激发生命精神,则全然另一回事。”走在大都会的庭院中间,在“明轩”所获得的体验,与在苏州园林中所获得的感受,一定是完全不一样的感受。
童寯晚年的时候,对于那个时代所出现的一些趋向感到担忧。
在西方现代思想和技术手段的冲击下,诸如中国园林这种扎根于传统的文化事物,其自身的文化价值会不会变得越来越模糊?
他担心的,是从西方传入中国的景观建筑学(Landscape Architecture)。童寯觉得,西方人把园林看作是一种植物园,所呈现的是一种视觉性的景象。但中国人造园,更多的却是在精神方面的营造,园林是充满情趣的事物,这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事情。所以,相比于园林遭到荒废,遭到破坏这类问题,童寯更担心的是这种认知观念上的偏差或变化。在(20世纪)80年代,当他在写这本著作的时候,就已经非常敏锐地观察到,时代变革对于文化品味带来的影响。
相比起以往,我们今天的城市,在一定程度上非常贫乏,缺乏趣味。它可能是被物欲,被数字等一些因素牵着走,从而丧失了对生活本质的理解。实际上,缺乏的恰恰就是情趣。而中国园林则提示了这一点。正是在这样一个小小空间里,呈现了中国文人对于人和自然的关系、对于文化、对于生活的不断反思,这对于今天的我们而言,是非常珍贵而且重要的财富。
我想正是因为这一点,能够反衬出《东南园墅》这本书,进行再版的意义和价值。
部分图片由童寯家人、
摄影师郑可俊和青简共同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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