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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面包的日子|科幻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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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3-17 13:00
上海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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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过近两个月时间的工作坊,我们希望学员能完成一篇完整的短篇科幻小说。今天带来的是上一期学员韩璐的优秀作业。

导师夏笳在点评中表示“将面包当作婴儿爱抚的意象让人印象深刻”,王侃瑜点评道:作者用精准的语言描述了一场荒诞的闹剧,揭开人类社会由AI控制后的恶托邦一角。

没有面包的日子

文|韩璐

两只长长的手柄从一个圆盘的底座中伸出,这“胳膊”是由芯片和某种合金及塑料拼成的部件组成的,你可以把它想象成十几年前每家每户都有的扫地机器人,上面再插着类似长臂猿的上肢。

机器人面前光洁的人造石台面上放着一块白布。它是正方形的,不到一个平方米那么大。它静躺着,似乎在等待着什么。机器人的左手臂探向了几米开外的一个透明的箱子。此时,它里面放着一条面包,成纺锤状,中间粗,头尾稍细。样子很普通,但不知道是因为容器的加持,还是机器人的存在,它看起来娇贵极了。

机器人的手掌是类似五根筷子状的机械装置,它们完美配合,取出面包。面包表面密密麻麻地分布着数以千计的葵花籽,在顶灯的照射下,亮晶晶的。

面包被小心翼翼地放到静待已久的白布上。随后,机器手灵敏地用包巾把面包裹了起来,就像护士包裹婴儿那样。不同的是,它不会哭闹,也没有踢向空中的肉肉的脚丫子。机器人游刃有余地完成了任务。它唯一要注意的就是控制力度,即使只出0.000001%的力气,囊中之物都会顷刻被挤成粉末。这已经是调试多次后的结果了。

墙上的一个小门突然开了,原来里面是升降机。机器人把裹得像礼物般的面包放在一个银质托盘上,小门瞬间关闭。升降机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听话地下沉。再经过某一层地时候,被一股力量推进了一条隐秘的通道。这里,运输带安稳地工作,上面还放置着几十个托盘,被裹着的面包颜色各异,有些雪白,有些比巧克力还要黑。之前和我们初次相遇的那个托盘在经过九转十八弯后,最终停在了一扇小门前。

***

这间产房有着洁白的墙面和一尘不染的地板,只是缺少了医院常见的消毒水的味道。梅根躺在背部升高的病床上。按理说经历过一轮生产后,她现在应该要累得半死才对,可现在她一副淡然的样子,就像是假日的中午刚睡醒,她身下是五星级酒店价值不菲的床垫。她一头桔红色的头发,更加凸显她脸上布满的雀斑。她的鼻头圆润,橄榄色的眼睛透着对一切持怀疑态度的目光。

一个护士模样的人,把面包揽入怀中。推断她是护士,是因为她的手势太过熟练,并且她身着白色套装。这可不是老套的白大褂加洞洞鞋组合,而是一身帅气的白色牛仔连身裤。

利兹原本站在床的侧面,自从面包到来的那一刻,她眼睛蹬得老大,似乎连眨眼的频率都变慢了,大概是怕错任何一个时刻。她梳着黑色的短发,白织灯照射下映着蓝紫色的光。她肤色很深,像是在沙滩边度假时不小心晒伤后的样子。

她快步上前,从护士手中接过襁褓,放入怀里。

“亲爱的,你快看呀。” 利兹的声音因为激动有些颤抖。

“真好看。” 梅根平直的语调与其形成鲜明的对比。

“比想象中,还要更白白胖胖呢。” 利兹说“更”的时候加重了语气。

“是的。” 回答依然平淡。

利兹身体左右微摆,她右手煞有介事地拍着,就好像哄婴儿入睡那样。

“你要不要抱抱看呢?” 利兹望向梅根。

“你抱的不是挺好的吗?” 她说。

“你也应该抱抱呀。” 语调透露着担忧。

“你该不会手酸了吧?”

“Cut!” 有人大叫道,应该是护士模样的人喊的。她一脸不满,双手圈在胸前。“你应该要说什么?”

“这是个很合理的问题啊。” 梅根说。

“台词都给你写好了,麻烦你照读就行。” “护士”指指房间的另一侧,那里摆着一个正方形的显示器,上面醒目地列着几行字,正是他们刚才说的话。提词器旁立着录像设备,红色的小点不停地闪着。

“好,我得多提醒自己。” 梅根说,并用手敲了下自己的头,“我脑子也是面糊做的吧。”

一旁的利兹忍不住笑了。她的放肆引起了“护士”的不满。她瞪了利兹一眼,利兹赶忙捂住了嘴。

“准备好了吗?” “护士”问。利兹望向梅根,恳切的眼神在祈求着什么。

“从你说 ’你要不要抱抱看呢’开始。Action!”

“你要不要抱抱看呢?” 利兹的语气比前一次更加诚恳。

梅根上身挺了起来,嘴角僵硬地咧着,脸蛋儿都被推到了太阳穴的位置,眼睛却没有一丝笑意,看的出她很勉强自己。她说:“我可等不及了。”

梅根伸直的前臂比僵尸更不自然,她接过面包,用胸顶着它,手臂渐渐往回扣,双手握着另一侧手肘处,环成了一个四方框,很像是举着某个看不见的,沉重的箱子。她表情木纳,完全没有体现出“伟大的母爱”,这五个大字被加粗了好几倍,一直在提词器上跳跃,但梅根故意不看它,把头扭向反方向。

“护士”显然不满意这位母亲的表现,她走过去,亲自调整梅根的姿势,“来,放松。肩膀也放松,不要太高。” 她借机狠狠地拍打了梅根好几下,“这只手呀,落下边,这不是很简单嘛。看来你之前没怎么做功课呀。” 语气中透着狠劲儿。

被指导后的梅根看起来顺眼多了,但她感觉更不自在了。

”她好像你啊。” “护士”充满爱意地说。

“特别是眼睛呢。” 利兹说。

“我觉得……她更像……” 不等梅根说完,利兹就把手搭她肩上,用力按着,警告她。

“更像?” “护士”问。

“更像……” 梅根盯着怀里的面包,上面的瓜子似乎在几次的交接后少了不少。

梅根的头猛得沉下去,狠狠地咬住了面包的一端。

“护士”大叫,但又马上恢复了理智。她双手抓着面包往外扯,就像恶毒的姐姐要把玻璃鞋从灰姑娘脚下拔下来一样。可梅根死命地咬着,不肯松口。

“帮我!” “护士”崩着脸使劲,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

旁边的利兹慌张地搂住了护士的腰,像拔河一样,向后使劲。

“保安!”

牵扯中,梅根突然松口,她把成功夺下的一口面包尽情地在嘴里嚼,大声吧唧着,似乎故意要给人听。

由于惯性,护士与利兹狠狠地摔倒在地上。被他们争抢的面包甩上了天,梅根从床上弹起,牢牢接住了它。

利兹仰面朝天,神情痛苦。看到爱人在地上挣扎,梅根打从心里感到抱歉,但对方的样子又让她体会到一丝复仇的快感,谁让利兹坚持要让自己当产妇呢?

在这场闹剧发生的半年前,利兹就拼命劝说梅根来担任这个角色,因为她觉得模拟生产的过程对于演技的要求太高了,爱幻想的梅根更适合。

“我?”

“你不是从高中就一直参加话剧表演吗?” 利兹说,“你有经验,我们可以速战速决。”

“这明明是受刑!” 梅根说。

“你只是讨厌面包被当作道具罢了,这不代表你就不能胜任这个角色啊?” 每次争执,利兹都能用理智说服对方。

梅根听到后更加生气了。她以前深信,相伴走过了12个年头后,没有人会比利兹更了解自己,但此时这种信念却被震的荡然无存。

“正因为我更对它深恶痛绝,你应该承担更多!” 梅根坚守自己的阵地。

“行了行了,申请明天截止,不管你怎么想的,其实我怎么想的也压根不重要,什么狗屁因果关系都不重要,总之你我之间,要么你,要么我。”

梅根很想结果是’要么你’,但硬币却有截然不同的意见。

申请表发出后没几天,两人就在回复的邮件里收到了生产日期。不同于现实生活中,很多因素的影响,预产期只是医生们根据毕生学识与经验作出的一个最大概率上的推测。但这个“生产日期”的可靠性毋庸置疑。邮件里还附加了详细的流程指示,其中包括一份详尽的剧本,大到流程与服装的要求,小到当事人的表情控制,都被清楚地写了进去。

“你说说,面包怎么会长得像人?除非那个人的五官扁平的像田地锄开前的样子。” 梅根说,“‘她白白胖胖的,一脸福气相’ ,废话,干扁的还是面包么?腌黄瓜还差不多。”

“抱怨这些只是平添烦恼罢了。” 利兹一边摘着豆角,一边说。

“你怎么就这么无所谓呢?” 梅根问。

“又不是只有你一个人要说那些恶心的话,你看了我的话了吗?”

“’亲爱的,你疼吗?疼的话,请尽情地攥我的手吧。’ 我会的,你放心。” 梅根眯着眼,语气嘲讽地读着,“他们还真是什么都想到了,你还要帮我擦汗呢,用的是一块雪白的,上等有机棉制成的手帕,括号里注明需由每个家庭自带。我们的棉花还有吗?好的,这些是过程,那完事了之后呢?你要满怀感激地对我说,’亲爱的,你辛苦了。’ 并且给我一个吻,括号,轻轻一啄,非情色。好吧,我想之前说不定有人亲嗨了,它们才又修订过了。肯定是这样……你听到了吗?”

“演戏罢了。” 利兹说。

“我们为什么要做这些蠢事?”

利兹装作没听见,她走进厨房,翻转了下洗菜的盆子,一颗颗豆角就奋不顾身地跳入了沸水中。溅起的水泼在了利兹手上,她全然没有感觉。她的手因为田间劳作,粗糙硬实了很多。

“就因为他不喜欢吃面包,所以一声令下,所有人都不能再吃面包了?禁生令发布还没有几年,又出了这档子事儿。当时也是一夜之间,所有人都不被允许生孩子了,其实我很无所谓,不是吗,连生活都没了,还要那些哭哭唧唧的孩子们做什么呢?我本来就不想要孩子,可这不代表我就同意总统为了和AI达成共识而做出的这个决定,毕竟有没有后代还得让人们自己去决定吧……可面包,这也太可恶了,我还能吃什么呢?”

利兹盛了两碗玉米汤,是用土豆和邻居交换来的玉米做的。

“喏。”

可梅根没有打算停止抱怨。

“既然不让生育,又何必假惺惺地让我们走一遍流程?”。

“邻居艾菲太太说是为了让我们不要忘本,说不定未来的某一天,可能十年,或是五十年后,人类的后代又被需要了呢?”

“没有面包的日子,我一天都不想活了。” 梅根说。

相似的说辞,利兹在过去几个月里听到上万遍了。她爱梅根,可是同样的话,即使是赞美,重复几万遍都会变成咒语。

为了不让自己被逼疯,利兹强迫思绪短暂地离开肉体,这是她最近修炼出的本领。她的意识飘到了远方某个不为人知的地方。这里有成千上万亩的麦田,夜虽然黑,但油亮的麦子在月光下泛着隐隐的光,随风一直摆着头,扭着腰,一起庆祝着繁荣的收成。

一年前,政府突然下令,个人的农田里禁止种植小麦。自那时起,梅根三不五时的碎碎念就让她想,如果有个椭圆小面包就好了,不用很大,不是给她吃,而是正好可以堵住她的嘴,永远,堵上。意识到自己的邪恶的念头后,她会充满负罪感。之前结婚时明明发誓过要永远爱对方,不管疾病或困苦。她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世事难料,这些誓言可是在禁面包之前啊。利兹坚信,如果可以嫁给面包的话,不是儿戏的那种,而是在结婚证书的配偶栏里写明“面包”二字,梅根肯定马上答应,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可能他们真正想做的,是要消灭掉人类爱面包的基因?” 梅根说,像是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般的兴奋。

利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你发什么呆呢?水都要烧干了。”

利兹回过神来,赶紧关了火,空气里弥漫着水蒸气。

唯一的一盘菜端上桌,水煮豆角。

“又是豆角?”梅根把攻击目标转换到了菜色上。

“将就下吧,夏天过完以前,田里只有豆角了。” 利兹说。这已经是这个星期第三次吃豆角了,利兹暗暗叹了口气,虽然是她在院子里辛苦栽种的,连她都腻了。

“上次分到的生菜种子呢?”

“天气太热,生菜都苦了,我只好把它们喂了猪。”

“你去培训了吗?” 梅根语气尖锐。

“那几天猪都病了,谁连夜照顾它来着?” 利兹反驳道,“本来该去上课的是你!”

爱人很少发火,梅根顿时觉得委屈极了:“那时麦子刚被烧了,我哪有什么心情去上课。”

利兹也对那晚的一把把火记忆犹新。地里的麦子被连夜拔掉,统一放在闲置的土地上烧,烧了一整夜,黑天被照得红彤彤的,村子里黑烟四起。

眼泪从梅根缀着雀斑的脸颊滑下,掉在了原本就很稀的玉米汤里。

前一刻还在气头上的利兹心软了,她和爱人的内讧是多么可笑。她埋怨这些禁令,更恨它的始作俑者 — AI。

他们的出现与繁荣,让数量庞大的人类显得越来越多余。现在大部分的职业AI可以轻松胜任,我说的不是那些流水线上工人职位,这些被取代没什么好奇怪的。你得知道,现在就连最精密的脑科手术都可以完全由机器操作。现在唯一需要人类坐班的办公室就是总统府,那里还有为数不多的人从事着传统的公务员职务。他们的工作也是虚职,是为了不让总统一个人待在如宫殿般的总统府里,怎么说他也是一国首领。AI同意让他的家眷们留在那里,做些不痛不痒的活儿。据说他的一个侄子每天的任务就是早上把府上那168间厕所的灯都打开(据说总统很怕黑,也有人说是因为他怕鬼),晚上睡觉前再关掉。

至于平民老百姓,他们被赶到了田间,别人不需要他们,他们只好过起自给自足的生活。

从事媒体行业的梅根起初很难适应乡下的生活,利兹只能像哄小孩似的,编些干农活同样可以诗情画意的话云云,贫瘠的生活只能由乐观的精神和丰富的想象力来充盈了。利兹之前做过多年的游泳教练,这是唯一不多还由人类亲授的事情之一,但由于梅根对田间劳作的极度抗拒,她只得揽过这些责任。在城市里生活了一辈子的他们,连蒜苗和青葱都分不清。利兹以前根本不知道土豆播种前先要发芽一段时间,但现在俨然成了邻里间种土豆最厉害的角色,她用土豆换回了不少好东西。手长脚长的她在田间也找到了如同泳池里来回绕圈时那美妙的节奏。

奇怪的是,看着步入佳境的爱人,梅根不但开心不起来,被背叛的感觉反而愈发强烈。她认为,利兹的适应就是投降。她顺从地种地,顺从地点燃了田里的麦子。而此时,她又顺从地安排自己去生产。

一只手猛地抓住了梅根的脚踝,她吓了一跳,低头看,是头部裂了一个口子的“护士”女士,她的左眼都被血浸红了。她的第一个想法是,原来“护士”并不是机器人,这让她对眼前的女人产生了一丝抱歉。但随着大门被打开的声音响起,几名踩着独轮平衡车的机器人迅速出现在了房间里。梅根不知道这些机器人会对她做什么,但肯定不是什么好事。她要离开这里,马上。梅根一扫刚才燃起的恻隐之心,手从领口伸进去,把面包放进松松垮垮的背心里,可护士上半身压在她的脚上,双手箍得紧,像捕兽夹,手指都嵌入了她小腿的肌肤里。

旁边的利兹冲上来,她用手臂套住了“护士”的脖子,向后拖。护士因为喘不过气来,开始剧烈的咳嗽。她的第一次反抗成功了。离开前,梅根望向了利兹,但她故意不看她,只是盯着抖得不停的手上,上面蹭到了女人的血,她似乎不敢相信发生的一切。

”站住!“几个制式化的声音同时说道,它们还刻意选择了不同的发音及语调,极度人性化的设计。

梅根头脑空白,没有所谓的逃跑计划,原始的本能支配了身体,双腿带着她跑向走廊,路过几个半开着门的房间,可以隐隐约约听到男男女女有一搭没一搭的讲话声,有病号服在身上摩挲的悉悉索索的声音,还有人一遍一遍念着那些死板的台词。

梅根躲在拐角处,注意到一个光头的男人刚好走出房间,走向的走廊尽头。她挪过去,把耳朵贴在门上,里面没有声音。没有一丝迟疑,她钻进了房间。她反身死死抓住门,又把冰冷的金属锁头向左转了好几圈,拽了拽,确认拉不开了。

“你,你是谁?” 有人问。梅根吓坏了,原来还有别人。

她转身看到在墙角的一排挂好的病号服前,一个面色苍白的女人蹲在地上,她盯着自己,眼睛又大又红,显然刚哭过。讽刺的是,两道湿湿的泪痕反而让给她过于瘦削的脸旁看起来膨润了不少。

“我……” 梅根语塞,总不能说自己不听话,搞砸了生产,弄伤了护士小姐,现在跑路中吧。她脑筋一转,“我是来帮你准备的啊。”

“可……我老公刚出去,我求他去和她们说……” 女人的声音越来越轻,她的眼神一直盯着大理石桌上的一摞纸。梅根认得它,人手一份的剧本,封面的标题是加粗的蓝色字体,同样的装订和排版,只是这份比自己的薄很多。

因为好奇心的驱使,梅根伸手去翻剧本,可她却忘了塞在胸口的战利品了。面包滚到了地上,翻了几个跟斗,落到了瘦削女人的脚边。仿佛沙漠里迷路的行者看到涌泉一样,女人的脸都亮堂了起来,泪水刹那间就被喜悦的热度蒸发不见了。

她伸手去取面包,就在指尖距离它几厘米的时候,她又迟疑了。

“有毒!”梅根吼了一句,她临机应变想出的招儿,“小心呀。” 她又装出担忧的样子,让表演更可信。这可是她用生命换来的,她不打算和任何人分享。

女人的手收回来一些,可还是悬浮在空中,她抬头望向梅根,眉毛低垂,一副委屈又天真的样子。她嘴角微微抬起,似乎在微笑。“有毒的也比没有好。”女人好像在安慰自己,可这句话让梅根困惑不已。这个人应该也是想面包想疯了,连毒面包都阻止不了她。可她又想,她的剧本那么短,该不会他们是要她难产而死,所以她才那么伤心?

梅根知道有些人,极个别的,会被分配到悲剧剧本,这些人不仅要哭得死去活来,更是连一粒面粉都碰不到呢。梅根庆幸自己不是最不幸的那个。

“你叫什么呢?”梅根问,但刚问完她就发现自己犯了个致命的错误,如果是工作人员,肯定要知道对方的名字吧。

“我叫萨拉。” 女人回答道,大概是太慌神了,她完全没发现异样。她身子前倾,从地上抓起缺失一大块的面包,郑重地捧在掌心上,“这是我的吗?” 她眼里露出诡异的光,让梅根想起了《指环王》里的咕噜。

“别!刚才啃了一口的人被紧急送医了。” 梅根心里急,但表情一本正经,“真的,相信我。”

这时,门外传来了机器人行进时特有的哔哔声,他们在驱散走廊上惊慌的群众。熙熙攘攘的声音,完美地配合了她编的故事。

“你听。” 她得意地说。

“我怎么会吃它呢,欣赏它还来不及呢。”

“给我。”

梅根伸手要取回,可萨拉不肯。

“这不是我的吗?” 萨拉眉头紧锁,好像梅根要夺走的是她的生命,“我是它的妈妈呀。”

“什么?”

“我以为你们改变主意了,我老公没和你们说吗?”

梅根一脸困惑。

“为什么他们都可以体验正常的生产,可我被分配到的……” 萨拉的声音又弱了下来,“我知道,这是概率问题,随即的,但是,就不能通融下?”

梅根懂了,显然眼前的女人入戏太深,她因为自己要体验流产而哭泣,她的过分天真让梅根一时语塞。她不知道是对方的傻气更可悲,还是自己对于一切(除了面包和利兹)都不在乎更可悲。

“这只是个面包。你明白吗?” 梅根想说服眼前疯狂的女人,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

萨拉抬头望着梅根,她的眼神好像被蒙了一层雾,眼底的愤怒和伤感已经不复存在。梅根试图扳开她的手,但萨拉的力气大的惊人,看不出她瘦弱的身体里蕴藏着如此大的能量。

“你们可以重新分配不是吗?权利都在你们手里,你们想怎么样都可以的。” 萨拉猛地抽回自己的手,背在身后,叫嚣着。

梅根意识到萨拉已经变得癫狂,她的执着让梅根想到了自己。

“你不是最讨厌农药吗,” 利兹问,“还有比自己种的更放心的吗?”

刚开始的几天,梅根对田间生活还保持着新鲜感,这样的说法还有效。但新鲜劲儿很快逝去,梅根的心情又跌到了谷底。

“就当角色扮演好了,” 利兹说,她递给梅根除杂草的耙子,“这是你的角色。”

梅根心有不甘,但这种换位思考的确让她的生活多了一些游戏人间的洒脱感。

当了几个星期的“农民”后,梅根倦了。利兹又给了她“鸟类行为学家”的帽子,还给她布置了每天至少要写500字的观察日记。梅根又乖了几个星期。她有时坐在树下观察,有时候就从小屋的窗前眺望,她没有耐心写字,但画了很多不同鸟儿的素描,还细心地上了色,用的是树丛里找到的天然染料。

利兹在田间的时间越来越多,梅根也开始给自己安排任务。雷暴季节时,她是气象观察员,她觉得每条激烈的雷电鞭很像黑夜生发出的,一闪而过的树根。天气好时,她喜欢根据云朵的形状来预测晚饭吃什么,或者利兹什么时候忙完农活回家。有次龙卷风降临,她曾把家里的唯一一张有坐垫的沙发推到院子中央,她幻想大风把她和沙发一起挂上天,但可惜什么也没有发生。

这种靠蚕食想象力度日的生活持续了一段时间,直到面包禁令的下达。

梅根不禁感慨,萨拉与自己是何等的相似啊。

她突然很想念利兹,没有她,自己怎么可能熬这么久呢,同时悲观地想到,自己应该再也见不到她了。

解铃还须系铃人,梅根决心将计就计。既然萨拉已经相信自己是权利的一员,她要继续演下去。

“它长得像你。” 梅根冷不丁地冒出这一句,萨拉也很惊讶。

“另一份的台词就是这么写的。” 梅根说。萨拉张大着嘴,直勾勾地盯着梅根。

“你快接话呀,你要说,’我也这么觉得’。”

“我,我也这么觉得。”她语调僵硬,显然还没反应过来。

梅根弯下身,在得到萨拉的同意后,从她手里接过面包。她从架子上找了块像围巾一样的布,把面包小心翼翼地裹了裹,再放入萨拉的怀中。萨拉很顺手地接过,在怀里,从一边摇到另一边,看她熟练的姿势,梅根相信她在家应该练习过很多次了。

“你这样再说一次。” 梅根说。

萨拉低头注视着怀里的,本应该有的孩子,“我也这么觉得。” 她的声音很轻,却字字饱满,充满了柔情。

梅根努力去想利兹的台词,她之前随时随地都高声复读着,不管洗衣服,做饭,还是种菜的时候,自己听了不下百次,每次都不耐烦地扭开音响故意扰乱她,可现在自己却一句都想不起来了。

“然后呢?” 萨拉抬头问。

梅根只好编些话来应付,她刚才不是还刻意篡改台词吗,这应该没什么难的。

“然后你说……”

但看到萨拉一脸认真的劲儿,她感到一阵压力,骗人的负罪感也向她袭来。

就在她发愁该说些什么的时候,萨拉注视着面包说:“其实,我觉得她长得更像艾米特。”

“艾米特?”

“对啊,女孩不都像爸爸吗?” 萨拉笑了,眼睛弯弯的像月牙。但她也只是痴痴地望着,不做任何过分的举动。

“你可以亲她下。” 梅根说。她此时似乎不再关心面包的滋味。

“我,我可以吗?” 萨拉有些犹豫。

突然,门把手来回转了几圈,但门已被反锁,外面的人着急了,“亲爱的,你怎么锁门了?” 这应该是艾米特吧。

“出了什么事吗?” 一个压迫感很重的声音传来。

“我太太把自己锁在了屋内。” 男人说。

接着一阵骚动,哔哔声与很多低沉的说话声夹杂在一起。

“当然。快亲,快点儿。” 梅根催促着萨拉,虽然她也担心自己的命运,但她此刻却非常希望可以完成这幕演出。

萨拉俯下身,由于激动,她的胸部在罩衫下快速地起伏,一上一下,她眼睛紧闭,似乎有泪水从眼角渗出。她把唇靠在“孩子”脸上,献上一吻。

门被撞开了。

机器人一拥而上,手忙脚乱地控制住梅根,她没有挣扎。它们完全忽视了墙角的萨拉。她似乎也全然察觉不到别人的存在。她的头深深地埋入怀中。

梅根被保安架走时,她回头最后望了一眼萨拉,她仿佛真的看到她怀里抱着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她粉嘟嘟的脸上还有吻痕留下的,潮湿的印记。

梅根笑了,她想不到,她的面包真的出生了。

导师点评

王侃瑜

奥斯陆大学文化研究博士、复旦大学创意写作硕士、管理学学士,上海市作家协会、上海市科普作家协会、世界华人科幻协会、美国科幻奇幻作家协会、英国科幻作家协会会员,曾获彗星科幻国际短篇竞赛优胜、上海市作家协会年度奖励作品,并多次荣获全球华语科幻星云奖。

作者用精准的语言描述了一场荒诞的闹剧,揭开人类社会由AI控制后的恶托邦一角。

主角对于禁止吃面包、禁止生育和使用面包替代孩子来进行模拟生产的厌恶,婚姻之中的种种问题,以及因为对另一个女性想要孩子而产生的同理心,都体现出了人物的复杂性。

只是读完故事后,还是很想知道AI为什么要制定这些规矩。

三丰

南方科技大学人文中心访问学者,深圳科学与幻想成长基金理事、首席研究员,前香港大学高级讲师,中国作家协会科幻文学委员会委员,中国科普作家协会科幻文学专委会委员,中国科幻研究中心特聘专家,华语科幻星云奖荐选委员会主席,《世界科幻动态》执行主编。

冯内古特式的黑色幽默,冷峻荒诞。文笔和写作技巧有较好的表现。但哪怕是走荒诞变形路线的科幻小说,它的世界观设定也要符合一定的逻辑自洽性。也许是世界观信息过于省略,导致小说展现的世界缺乏一些基本的逻辑性。比如机器人先不允许种植小麦,然后用生育表演的方式发放面包,这个逻辑就很非常的硬来,斧凿痕迹甚重。此外,小说主题具有典型的后现代性特征的晦暗色彩。并不是说不能如此,但作者自己要心里有数,自己写这篇小说的核心目的是什么。

魏映雪

曾任四川科幻世界杂志社图书部主任,百词斩图书产品经理,现供职于重庆出版集团,负责大幻想原创中短篇集“幻镜”系列丛书的编辑组稿工作。曾参与编辑出版过阿瑟·克拉克、菲利普·迪克、雷斯尼克、阿缺、鲁般、夏桑等多位国内外作者的小说作品。

这是一篇充满了讽刺意味的荒诞小说。我很喜欢作者采取的创作形式,将对现实的极致批判放入极其荒诞的世界观设定之中,在满纸荒唐言中认真地反思现实的权力结构。这是一种消解,一种反抗,和一种挑战。这很莱姆&卡夫卡。

作者是对故事的结构有设计的。“被渴求着的食物”面包和“被当成婴儿的”面包,前后两对生产体验者对面包截然不同的态度,在对权力的反叛中,又加入了人性的温情。

但在叙事节奏方面,我觉得打磨得还可以更精心一点。比如,刚开始,读者的视角在机器人打包面包上,然后作者用一个场景的切换,切换到了生产体验的产房中。这个视角如何去转变,我觉得不一定要是场景切换。既然贯穿所有场景中的都只有一个面包,或许它是一个视角线索,能用它串起整个故事?

再比如,作者除了故事本身之外,还隐藏了暗线。是AI对这个世界的极权,并且极权是通过回顾梅根和利兹的私人生活体现的。现在这个暗线主要是依靠对二人生活的叙述体现的,如何把它编进叙事中?或许还可以再思考。

原标题:《没有面包的日子|科幻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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