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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静: 访长篇小说《红黑时代》作者之光

2025-03-06 17:15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原创安静北美文学家园

北美中文作家协会会刊《东西》

【编者按】今天分享安静访谈长篇小说《红黑时代》作者之光的文章，带我们走进作者的内心世界，更了解她写书的初衷。此书讲述两位新中国的同龄人在红色时代的惊涛骇浪中经历的痛苦与成长，从人性角度探讨一代人的命运，发出深刻的灵魂叩问。之光希望这本书能让人意识到，红与黑的时代应成为“绝版”，永不复制。著名作家阎连科说《红黑时代》是“你读了不能不感慨万千的一本书。”

3月15日有一场《红黑时代》线上分享会，作者与多位嘉宾将出席，包括刘荒田、卢新华、沙石等，详见文后。欢迎大家参加。

访谈《红黑时代》作者之光

文 | 安静

这是一个尊崇个性，追求成功的年代，这也是一个充满冲突和不可知预见的时代。我们都对远方与差异充满好奇，对成长充满困惑。这是我邀请作家之光交流的起因。

从个人所处的社会的大背景，和小环境交互的角度，之光独特的经历赋予了她写作的神思。古稀之年，她出版了长篇小说《红黑时代》，对女性乃至人性的成长进行了真实而振聋发聩的写作。

成长于中国内地的之光，中年赴美留学，后来海归经商，经历过大饥荒，文革，以及改革开放，更是经历了各种文化冲突与商业冲突。她是知性的，她却也是江湖的，侠义的。

我们的交流，围绕个人眼中的奋斗与机遇，女性的成长与得失进行。我们交流的内容，将呈现给不同文化环境中生活的读者、女性朋友，成长中的青少年，以及，跨文化交流中的商人。我深信，这些都是他们同样关注和感兴趣的。

受访人 | 之光

访谈者 | 安静

访谈时间: 2024年10月15日

安静: 请问爱与情感在您生活中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 能说出您心目中自己的五个好品质吗？

之光: 先回答第一个问题，爱和人生的关系。

我非常同意爱因斯坦的观点，他说:“最后我才明白，一切能量的源泉竟是‘爱’”。我用我女儿的两句问话来说明“爱”在我生活中的意义。

我女儿长大以后曾问过我: “妈妈，我最爱吃苹果皮啦，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正在纳闷: “还有爱吃苹果皮的?” 她告诉原因: “我小时候，你都是削下苹果皮，把苹果给我，你吃苹果皮。我就想，苹果皮一定非常好吃。” 在物质缺乏的情况下，是什么让有决定权的人自己只吃苹果皮，而把苹果留给孩子? 是爱!

没有爱就没有人类。人不比动物，很多动物一落地就能站立、行走及觅食。而人类从 0 到 1 岁之间毫无独立生存的能力，如果没有爱，尤其是母爱，人类是无法延续的。鼎公（注：王鼎钧）曾对我说过，闹饥荒，家家户户绝粮时，爷爷、奶奶、爸爸都死了，就是妈妈不能死，为什么?因为她的孩子没死呢，她不能死啊! 这就是母爱。

我女儿的第二个问句是: “妈妈，你到现在也没有得上我的力，你说你生我有啥用啊?” 我说: “孩子，没有你就没我的今天，你是我一生奋斗的动力。” 作为母亲，最大的愿望就是孩子过得比自己好，是爱促使母亲心甘情愿地吃苦，牺牲自己去改变家境。我女儿此问源自“养儿防老”的传统。生下孩子有啥用?我连想都没想过，真爱就是付出，不需要回报。爱的本身就让你很快乐。我现在对小孙女疼爱无比，别说见到真人，哪怕是面对她的照片，喜乐便油然而生。

其实牺牲是会有回报的。在不断地改变家境的同时，母亲自己也会得到很大的改变，这就是为什么“为母则强”。感谢女儿，不但让我成了强者，同时也造就了今天的幸福。说爱是幸福的源泉，爱是奋斗的动力，爱是家庭的粘合剂，一点也不过分!

现在我来回答第二个问题: 个人的特质。

我姑且把“好品质”换成“特质”。因为好与坏体现于不同事件是会转换的。与其说性格决定命运，不如说“特质”决定命运。而特质由DNA决定，父母决定不了后代继承谁的DNA，这由上帝“掷骰子”。设立这个前提，我就可以谈我的特质了。

我把胆大列为我的第一个特质。胆大有两种，一种叫“艺高人胆大”，一种叫“傻大胆”。我属于后一种。这是天生的。小时候整天爬树、爬墙，摔下来，被送进医院缝几针，回来仍旧爬。小学时，经常手里挥着树枝，后面跟着一群孩子，喊冲啊......，冲进“敌方”阵营，撕打成一团。“人无彪悍枉少年”，我属于彪悍那族。

为什么我把胆大放在第一位来谈呢?胆子大，让我赢得了改革开放的红利。改革开放是一场沧海变桑田般的历史巨变，我等不及摸着石头过河，愣是义无反顾跳下海。中国有句成语叫有胆有识，胆放在识的前面是有道理的。没有胆，识就无所依托。所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等一切看明白了，时机早就过去了，有胆者方能抓住先机。

第二个特质是大事不糊涂。原来，上帝造万物，都是一利一弊。

没有完美的人，也没有一无是处的人。性格中有短板，就一定会有长板，可惜我妈没意识到。小时侯，她天天检查我的书包，没有一天不丢东西。小事迷迷糊糊是天生的，我妈总是气得不行，经常骂的一句话是: “我哪辈子作孽了，生你这么个玩意儿。” 长大以后，面临大事时，我发现上帝给了我一块长板，就是这块长板让我在大方向、大问题上常常能略胜一筹。

说某某人的人生是成功的人生，其实是说，在人生叉路上他都选对了方向。日常生活中，我是路痴，不记路、不认路，最奇怪的是我的方向感都是反的，如果我说向左转，熟知我弱点的朋友就会向右转。但是，在选择人生的方向上，我几乎都是对的。改革开放前，我们只是国家机器上的一颗螺丝钉，无从选择，因为一生交给组织安排。

改革开放后，我面临几次选择。第一次是: 轻松地上班混日子还是上大学？我选择了后者。女儿于1977年出生，我错过了 77、78 两届，到孩子断了奶，可以送幼儿园了，我选择了那时唯一可以报考的中央广播电视大学，结果被录取了。

第二个选择: 我当上主管同时兼任国家级的科技刊物的主编以后，有了申请出国留学的机会，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它。出国初期很囧，急需打工赚钱，而我唯一可做的工作是 housekeeper，也就是佣人，面试了两家都没通过，因为我缺乏基本技能，不会作饭。后来终于被一晚期癌症病人雇用了，自此，我可以在美国生存下来。

第三个选择: 我在圣约翰大学念研究生时，假期里在一家商店工作，开学在即，是继续留在店里上班，还是为拿硕士学位返回学校修学分?我选择了前者。在那里，我当上了经理，并学会有关生意的基本技能，从而创办了自己的公司。

第四个选择: 要不要海归。上世纪九十年代，我强烈地意识到，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时代，我仿佛听到历史列车前进的隆隆巨响。唯恐赶不上这趟列车，拿到绿卡后不久，我立刻回国，之后二十多年，一直在商海里折腾。

今天回头看，很感庆幸，在大事的决策上，感谢上帝给我这块长板。每一次选择——在旧生命与新生命之间，在“给别人看”还是 “为自己活”之间，在平庸的舒适与艰险的奋斗之间......都投出正确的一票。

第三个特质是义气。有一句话说: “少年无意气，中年难豁然，老年不通透。”说中了我。所谓义气就是重情谊，愿意助人于难。曾有个发小给我起“难中亮相”的外号。我在少女时代即文革中结交了好几个被打倒的走资派的女儿，患难之交终生不渝。我海归后，作生意碰到障碍，都靠她们帮我扫清。

第四个特质: 崇尚真实。我的至交都有一个特点——真实。并非虚伪的人就不交往，是虚的虚交，真的引为知己。我不太喜欢几十个人的聚会，因为太多的场面话，不得不虚与委蛇。所谓“真善美”，把真放在第一位是绝对正确的，如果没有真作基础，善、美如何体现?

第五个特质: 好奇。好奇使我爱看书，这点也可能得自遗传，我哥说爸爸在家手不释卷。小时侯，哪个单位有站岗的，我就琢磨怎么能钻进里面看个究竟。文化大革命期间，哪本书挨批判，我就想看那本。我也喜欢和人谈话，那是一本无字书，它让我得到很多超越自身经验的常识，我觉得常识往往比书本知识更为重要。

安静: 我觉得您和家人之间关系亲密而温暖，您和母亲之间的关系是怎样的?

之光: 小时候我非常叛逆。那年代，听话是好孩子的重要指标。可我就是不听话，又淘得没边。妈妈非常不喜欢我，而我更不喜欢她。如果两个人必须一同出门，她走马路这边，我一定去马路另一边走。

长大后，明白了妈妈之所以恨之切，是因为爱之深，妈妈原是恨铁不成钢。想到自己小时候经常闯祸让妈妈没好日子过，特想回报她。大学毕业后，负责行业管理，需要全国各地跑。我去一趟上海，觉得上海好，就安排妈妈去上海。觉得青岛好，就让妈妈去青岛。那时生活并不富裕，可我知道妈妈愿意开眼界，凡是我觉得好的地方总想让妈妈去领略一番。后来到了美国，我又安排妈妈来美国。我成为姥姥后，发现年迈的母亲教育孩子的观点已经转变。

我的孙女象我一样晚熟，也淘得很，我女儿同样恨铁不成钢，我妈即女儿的姥姥对她说: “别着急，你妈妈小时候比她还笨、还淘，这大了，不也都行了?”

从前我妈一直后悔再婚，但后来变了，对我女儿说: “多亏再婚了，不结婚哪有你妈，没有你妈，哪有这么好的晚年。”

安静: 作为女性，您觉得成长过程中有哪些格外不一样的压力与困惑?您是如何克服的?

之光: 如果下辈子可以选择性别，我还会做女性。就今天的大环境而言，女性的选择范围比男性大，如果想干一番事业，你可以象男性那样去拼搏，社会已基本不存在歧视和限制。如果无心于轰轰烈烈，可以退回家中作全职主妇，自成一统。可以独立成树，也可成攀树的藤。可以成强人，也可小鸟依人。与女性比，男士如果躺平作弱者，得承受大得多的社会压力。

说到女性的问题，我认为需正视传统对女性的负面影响。一些女性不自觉地把自己设定为弱者，遇到困难就转给丈夫，她只负责貌美如花。其实困难还真是好东西，都给别人了，你怎么成长?

我个人觉得，女性一定要有强烈的独立意识，要把命运掌控在自己手中。女性最易犯的错误，是把自己的命运象献哈达一样交给丈夫，以为自己撒娇取宠就够。十个这样的女人，十个悲剧结局。

我认为女子须自强。实现自己的财务自由非常重要。养育孩子和日常家务，使女人承受比男人多得多的压力。聪明的女人应该明白，家里应是平等的，自然也是平权的，家务必须要由夫妻双方共同承担。不可把命运托付给丈夫，但可把家务活交由他分担。把争取来的时间用于开拓视野，增长能力。千万别让自己沦为缺条腿的凳子。否则就别怪人家把你当废品扔掉。你问我“是如何克服的”?我所依据的就是这个原则。

安静: 请问您职业以及学习生涯中，对您影响最大的一件事情是什么?为什么?

之光: 刚参加工作时，我是研究院金相实验室的一名实验员。那时一名老实验员带两名徒弟，我的师兄是瘸子。金相实验室有冲洗照片的暗房，院里很多人想占国家的便宜，求我们为他们的父母放大照片。那年代，谁家墙上挂一张放大的照片，就像现在挂上名画。一天，东窗事发，我们俩被领导叫去，遭到严厉的批评。我灰头土脸，可师兄跟没事人一样。我很不解地问他，他却反问我: “这算事吗?” 然后，他说了一番话，五十年过去，至今依然记得: “我就不怕事大，事愈大我愈高兴，一遇到问题，我后脑勺都乐开花。”

从那以后，每遇到问题，我都提示自己: 要高兴，要后脑勺开花。长此以往，再遇到问题，不再闹心，一心想办法解决。跟困难打交道多了，发现困难都“自带钥匙”，没有解决不了的。瘸师兄挨批评后不久被调走，但他这番话让我受益一生。

后来我对女儿说: “不能要求生活抛给你的都是好球，来了刁球，正好增长你的球技。所有球，无论好坏，都当好球接起。”

安静: 在经营企业的过程中，您觉得什么最重要?

之光: 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最重要。《易经》里有句话“德不配位，必有灾祸”。我的理解，德不止是道德的德，更是得到的得。即你的积累是否担得起你所肩负的重任。如果是小马拉大车，翻车的几率会很高。所以，我总在寻找我的边界，即能控制的范围。刚投入商海时，处女地太多，几乎如入无人之境，我顺势而为，陆续地成立八个公司，以集团管理方式运营。当失控的现象出现时，我明白了我的边界所在。真正的风险不是别的，是失控。

一位前辈告诉我，确定一位老板的好坏，不是看他开业的时候，而是看他收业的时候，收得好的方是好老板。所谓编筐编篓全在收口。我用十年的时间，一一结束了企业，主要归功于量力而行。这方面故事很多，我会在第二部小说里讲述。

安静: 您可以介绍一下您来美后的经历吗? 文化差异和冲突是什么?

之光: 文化冲突是太大了，仅举一例。那时，我在美国商店里作收银员。我们从小受的教育都是摒弃私心，我们的楷模多是为保护公共财产而牺牲的人物。一次，坏人进店要抢劫，我出于保护钱财的下意识，把钱匣子锁起来，把钥匙装到自己的口袋里，这行为来自从小被灌输的理念——为保护国家财产不惜献出生命。这过程被二楼的老板看到，她在坏人走后，急匆匆地走到我面前，不是表扬我，而是气愤地大骂我 stupid (愚蠢)。在她看来，应该让坏人把钱拿走，只要他不伤害人就好。资本家，在我从前的教育里是被丑化的角色，但是我遇到的这个资本家，却没有鼓励我牺牲自己去保卫她的财产。

安静: 您觉得怎样的人生经历才是精彩的? 您经历了哪些成功，哪些挫折，最让你引以为骄傲的事情是什么?

之光: 我觉得自己成为自己人生的设计师最精彩! 也就是说，“作自己”的人生才是美好的人生。

我在研究院工作那段时间，在别人的眼里，或许算精彩。已是一国家级刊物的主编以及行业主管，论工作内容，简言之，是组织十多个所管辖行业的全国性年会，作年度报告，审定稿件及组建通讯员队伍。可我舍弃了那个位置，只身来到美国，从零开始。尽管落差很大，但我从未后悔过，因为我终于可以主宰自己的人生了。

谈挫折和成功，我觉得，有多少成功就有多少 N 倍于成功的挫折。这都是故事，我会在第二部小说里写出。

我最引以为傲的是: 我运营的整个集团企业，有500多名员工，直到 2017 年营运全部停止，我没有主动解雇过一名，每一位都获得满意的安置。

安静: 您最喜欢自己的哪个特点?

之光: 心大! 很多事不走心。当在意的事有可能失败时，我会在心里说这样一句话: “就是败了，能咋地!”

安静: 如果您能改变你被抚养成人过程中的一件事，会是哪一件?

之光: “让她成为她!” 这是我现在传授给女儿的育儿经。

刘少奇曾提出让人做党的驯服工具，那时代的家长也都一门心思驯服自己的孩子。我妈就是按当时社会价值取向调教我的，认为女孩就要有女孩样，文静、温良恭俭让。而我任性、野性，根本不在意别人喜欢不喜欢。这很伤她的自尊，令她头疼。但她不屈不挠，非要改造我，结果两败俱伤。如果她稍尊重我的个性，我的童年会幸福很多。她终归没有让我变成她希望的样子，我依然故我。直到三十多岁，在自我介绍时，我常会加一个注: “性别，女，性格，男。”

基于前车之鉴，我告诫女儿，千万别成为你姥姥，千万别去改造我的孙女，我们需全力支持她——支持成为她自己。

安静: 请问您最喜欢的作家是谁? 艺术家? 学者? 如果开一个单子给我们的读者推荐一本书 (小说，诗，或其他)，您会推荐什么?

之光: 当然是作家。以前我喜欢茨威格，但自从看过《源泉》我便迷上安兰德。她写的《源泉》，900 多页，这样厚的书，没有一本我曾读过两遍。但《源泉》我读了一遍又读一遍，还想再读一遍。她塑造的主人公洛克，反叛、与世无争、不媚俗、坚守自我，太合我胃口。我这一生不可能成为他，如果下辈子能托生到不需要作螺丝钉的地方，我希望我就是洛克。

还有，安兰德的价值观于我是振聋发聩的。我们从小就斗私批修，狠斗私心一闪念。而安兰德说: “人世间首要的权利便是自我的权利，人类首要的使命就是对自己尽职尽责。” 她认为，不能使个人利益和尊严得到最大伸张的社会，就不是理想社会。我正在看她的第二本书《阿特拉斯耸耸肩》。我需要进一步了解她。

我曾推荐《源泉》给我一位朋友。她看完后，也有被震到的感觉，我记得她好像也看了两遍。如果只推荐一本书的话，那就是《源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