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荣司徒：鲁西娅 | 小说

【编者按】这是以一个图书馆理员老太太为主角的短篇小说。老太太生前学习摄影，学习中文，作者娓娓展开细节铺叙，充满浓郁的生活气息，人物形象因此生动可感。作者虚心勤奋，今年的小说创作在精炼语词，丰满人物形象和叙事逻辑建构方面都有长足进步，亦是可喜之事。

小 说

鲁西娅

暮荣司徒

1

“王博士，鲁西娅又不肯吃饭，您还是来一趟。”

放下电话，我的目光穿过客厅，看到壁炉上放的一张合影，合影中一对青年男女笑得咧开嘴，另一对中年男女表情平和安详，照片微微发黄。

“李丽，养老院来电话，我要去一趟。”

太太在书房伏案画国画，她放下毛笔，“良晨，我同你一起去吧。”李丽同照片中的她变化不大，依旧清瘦，三十年未变的短发，齐齐的刘海，说话喜欢抿着嘴。

我犹豫了一下，上次从养老院回来，李丽一个人坐在餐桌前闷闷不乐了一上午，仿佛要把后院的绣球花从花开看到花落。

“走吧。”

去往养老院的路上，收音机里本地电台一男一女主播在激烈讨论，中国出现的流行病到底是什么原因造成的。李丽看了我一眼，“良晨，教会的姐妹在号召大家买口罩，往国内寄，一会从养老院回来，我们去伦敦药房买点口罩好吗？”

我点了点头。结婚三十多年，我们之间的默契无需多言。

浅灰色木质外墙，大片的落地窗映照着远处的山峦，阳光透过玻璃洒在走廊上，显得温暖而宁静。午后的养老院格外安静，窗外偶尔传来鸟鸣声和远处海浪的轻响，仿佛时间在这里放慢了脚步。入口处摆放着一瓶免洗消毒液，墙上贴着‘请佩戴口罩’和‘保持社交距离’的标识，养老院显得分外冷清萧肃。前台接待员苏珊是一个胖胖的金发女郎，“嗨，Dr. 王！”咳咳咳咳，话未说完，她忽然一阵咳嗽，胸脯上下起伏，脸涨得通红。

“你没事吧？”李丽关切地问候。苏珊低下头去，用手肘掩盖着嘴，一边咳一边摇头，咳嗽让她一下说不出话来。

我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皱了皱眉，耳边响起车上电台主持人对病人症状的描述，“咳嗽，发热，呼吸困难……”眼前的苏珊脸这么红一定有发热症状，咳得上气不接下气，是不是因为呼吸困难？

我悄悄地拽了拽李丽的手，示意她往后退一步。李丽带着狐疑的眼光瞪了我一下，有点不情愿地往后退了一点，眼神里写着“大惊小怪”。

“二位稍等，艾达马上过来。”苏珊终于停下咳嗽，笑眯眯地说。“也不知怎么的，这几天总咳嗽，也许是我的花粉症又犯了。”她自言自语。

“王博士，王太太，你们来了。鲁西娅今天不肯吃饭，说约翰还没回家她不吃饭。”艾达是小个子瘦瘦的菲律宾女孩，负责照顾鲁西娅一年了，“你们能来真好，除了你们，没什么其他人来看鲁西娅。她天天坐在窗前，也不说话。有时我甚至觉得，得了老年痴呆症未必是件坏事。”艾达叹了口气，“也许我不该这么说。”

春光晒着艾达的蓝色护工服，闪闪发光，她的声音越来越小，细得不想让我们听到。“艾达，你听说那个病了吗？”李丽欲言又止。

艾达停下脚步，回头冲我们笑了笑，露出雪白的牙齿，“听说了，那病在中国，离这里上万公里。”

身穿浅蓝色毛衣的露西娅，一头卷曲银发，身形日渐消瘦，听到我们的脚步，并未转过身来。她坐在床上，一直注视着窗外开了一树的樱花，惠空樱深桃色的花瓣，由浅入深渐变到花尖。

“鲁西娅，看看谁来了？”

鲁西娅缓缓转过头来，她坐在午后的暖阳中，银发熠熠发光，涂了眉毛，化了浅浅的妆，唇色绯红。岁月的手拂过她的脸，恍惚间，我看到一个和蔼的大姐，对我和李丽说，“读完博士，找一份稳定的工作，把家安下来，阿省需要像你们这样的高知人才。” 彼时，我们刚从北京来到这个一年只有冬季一个季节的北寒之地。我攻读数学博士，李丽在大学图书馆找了一份兼职工作。那个力排众议坚持招她入图书馆的，正是鲁西娅。

“鲁西娅你今天为什么不吃饭？”李丽挨着鲁西娅在床边坐着，轻轻抚摸她的头发，除了脸上的皱纹，鲁西娅与三十年前精干的图书馆馆长无异。

“你看到约翰了吗？他好几天没回家了，那个护士同我说他出门公干了。他一直没来电话，我不想吃饭，吃不下。”鲁西娅叫不出李丽的名字，却同她亲近，任由她抚摸自己的头发。

李丽向我投来询问的眼神，“我该怎么说？”

“鲁西娅，约翰在油井工地上，一时间回不来，他叫我告诉你，让你别担心。”我一边宽慰着鲁西娅，眼前浮现白发苍苍的约翰的影子。

“他是谁？”鲁西娅看了看我，向李丽问道。

李丽握着她的手，“他是我先生良晨，约翰的好朋友，他们相识三十年了，信得过。”鲁西娅的手温润白皙，除了几粒大颗的老人斑，一点不像八十多岁高龄老人的手。

“良晨，良，晨。”鲁西娅若有所思地念着我的名字，“良晨，好名字，金玉良缘，一日再难晨。”她转过头来，冲我笑笑，一如在夕阳下仔细整理图书的那个鲁西娅。

我的鼻子忽然有点酸，约翰不会回来，她还在等待。

“鲁西娅，你要按时吃饭，约翰说了，你太瘦他会担心。”我假装有点生气。

“那我先吃了。”鲁西娅慢慢伸出手去拿养老院的餐盘，李丽快速起身，帮鲁西娅把餐盘放到窗边的小餐桌上，扶她坐过去。窗外一阵风吹过，几瓣惠空樱飘进房里，落在窗台上。

“你叫什么名字？”鲁西娅把吃完的餐食放在茶几上，优雅地坐在沙发上，和蔼地问李丽。

“我叫李丽。”三十年前第一次相逢，这是鲁西娅问李丽的第一个问题，三十年后，每次来养老院看望鲁西娅，李丽都要回答一遍。

“李丽，好秀气的名字，好好。”鲁西娅满意地看着李丽，“谢谢你来看我。你也认识约翰吗？”

李丽抿着嘴笑说，“认识，我们认识三十年了。”

“三十年。”鲁西娅喃喃自语，“我和约翰认识多久了？我要想想。”

艾达走进房间，轻轻咳嗽了一声，“鲁西娅要休息了，二位要不先回吧？”

李丽上前握着鲁西娅的手，“我们要走了，你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约翰忙完就会回来。”

鲁西娅像孩子般点了点头，“知道了，我很挂念约翰，你能帮我打给他吗？告诉他我每天都在想他，在等他。”

李丽的眼框有泪花，她使劲眨了眨眼睛，“我会给约翰打电话，放心吧。他也很想你，天天都想。”一片浅浅的红云浮在鲁西娅的脸颊，她眼里溢着幸福的光，好像初恋女生听到甜蜜的话语。

我和李丽走在养老院的花园里，李丽忽然握住我的手，“良晨，两个相伴超过半个世纪的人天各一方，那是一种什么滋味？”她的手心湿润，说不清是紧张还是害怕。

“丽丽，活着的时候过好每一天，至于以后，”我立在春天的惠空樱树下，怒放的桃红色，粉红色樱花在午后的阳光下闪闪发光，“顺其自然。生命中有太多的东西我们无法掌握。有你的每一天，我没有虚度。”

代码和程序占据了我大脑绝大多数的内存空间，华丽动听的誓言轻轻的，风一吹便四处飘散了。李丽紧紧握着我的手，愣愣地看着我。“假如我认不得你了，你就唱歌给我听。”

回家的路上，我们都没有说话，还把收音机关掉了，因为我们不想听主持人反反复复地宣布，欧洲发现了病例，本地也发现了疑似病例。

2

“王博士，你能不能尽快来一趟医院，鲁西娅病得很重。”电话那头是一个陌生的声音。

“您是哪位？“我关掉正在播放本地新闻的电视，主持人刚刚报道，北温养老院出现了第一例死亡案例，是养老院里一位年迈的老人，染上了这个被称为“Corona-Virus”的病毒，长者很快过世。养老院里不少年轻的护工也感染了，现正居家隔离。我的心情很不好。“出了什么事？鲁西娅住进医院了？”去年鲁西娅就住进医院休养了好几个月，是不是她的老毛病又犯了？

“我叫爱丽丝，是负责照顾鲁西娅的养老院的护士。”

爱丽丝？我的心咯噔了一下。

“艾达呢？”

“艾达她，”爱丽丝停顿了一下，“她染上了Corona-Virus，现在正在医院的重症室。”

“鲁西娅也感染了？”我的声音有点颤抖，开始默默祈祷。

“是的，很不幸她也检测出病毒阳性，现在病得很重，养老院通知家人去见她，你是她的联络人所以我们给你打电话。”

我的后背寒意袭来。“我知道了，什么时候可以去看她？”

“越快越好。病毒侵入很凶猛，我们无法预测明天。”李丽来到我身边问我，“养老院电话吗？”我点了点头。她看到我发抖的手便猜到了什么，重重叹了口气。

放下电话，我急急对李丽说，“走吧，鲁西娅病得很重。”

全城的人都困在家里不出门，我和李丽一直想去看望鲁西娅，养老院不允，说老人们的抵抗力弱，外来人容易带来病菌。路上没有车辆，街道空荡荡，行人道上也空无一人，整个城市冷冷清清。

“你说鲁西娅会不会有事？去年她的心脏那么不好，她住了好几个月的医院，而且她又有肾病，也不知是否能扛过去？”李丽柔声细语地问我。

“希望她能扛过去。”几年前约翰得了癌症，临走前把鲁西娅托付给我和李丽，可自从鲁西娅得了老年痴呆症，身体一下差了很多。约翰和鲁西娅没有孩子，我们就是他们最亲的家人。

到了医院，入口处摆放着一排消毒液，墙上贴着“请佩戴口罩”和“保持2米社交距离”的醒目标语。走廊的尽头用可移动的屏风和塑料布隔出一个临时隔离区，帘子后面隐约可以看到医护人员忙碌的身影。候诊区的座椅上贴着“请勿就座”的标签，墙上的电视无声地播放着电视新闻，新闻里报道着世界各地和温哥华本地的疫情新闻。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消毒水味道。

“我们来看鲁西娅。”

“鲁西娅的情况不妙，倒不是因为她得了Covid病毒，而是她的基础病出现了问题。”接待的护士全副武装地又戴口罩又戴防护帽，两只眼睛紧张地看着我们。

李丽忍不住问道：“是不是鲁西娅的心脏病又犯了？”

“她的心脏还好，没什么毛病，是她的肾。她的肾功能越来越衰竭，怕是没几日了。我们只好马上通知家属。你们是她唯一联络人。真抱歉，疫情这么严重，还要你们到医院来。”

冷，病房里冷如深冬，我打了个寒战，手心却开始冒汗。我和李丽都戴着两层口罩，李丽的双眼饱含泪水。鲁西娅双目紧闭，脸色苍白，银发稀疏，好像正在熟睡。我正犹豫是否应该叫醒她，护士轻轻地唤了几声，“鲁西娅，鲁西娅，王博士来了。王太太也在这。”

鲁西娅的眼皮稍动了一下，却没有睁开。她露在外面的右手也微微动了一下。李丽下意识地想往前走，想去床前握住她的手，却被护士劝住。

“王太太请你不要再往前走。鲁西娅的Covid病毒检测结果是阳性，为了你和家人的健康着想，请与病人保持距离。”护士低声说道。

李丽定住了，眼神里尽是矛盾和挣扎，她欲言又止，“露西娅，我们来看你了。约翰听说你病倒了特别担心，让我们赶紧过来。你有没有什么话想对我们说？”

露西娅慢慢睁开眼睛，两颗泪珠从眼角缓缓滑下，她摇了摇头，眼睛又闭上了。

“鲁西娅需要休息，你们还有什么要说的话请尽快说，尽量不要在病房停留太长时间。”李丽的眼睛里全是泪水，她强忍着没哭出来。我尽力保持镇定和平静，用最平常的语气同她道别，“鲁西娅你好好休息，明天我们再来看你。你一定要保重身体，这样约翰就放心了。你一定要坚强，挺住！你一定会好起来。”我和李丽的话轻轻地，淹没在滴滴滴滴的仪器声中。

我不记得自己和李丽是如何离开医院的。只记得双腿沉重头脑茫然，眼前挥之不去的是被呼吸机罩着的鲁西娅苍白的脸。

鲁西娅四十五年前跟随约翰从香港移居到加拿大，做过社工，当过图书馆馆长，退休后酷爱摄影，摄影作品屡屡获奖。我和李丽抵达加拿大爱明顿后，租在一户人家的地下室，鲁西娅是房东的邻居，因此结缘。爱明顿的冬天严寒且漫长，我和李丽没有车，大雪天购物不方便。鲁西娅每周载我们去超市购物。李丽想找兼职工作，鲁西娅便介绍图书馆工作给她。我攻读数学博士的奖学金勉强够三口之家维持生活，约翰介绍他朋友的孩子给我，让我做他们的补习老师。我们一家三口在加拿大的最初日子里，倘若没有鲁西娅和约翰的帮助，生活的艰辛不可言表。正是因为有他们珍贵的友情和无私的帮助，我们的日子虽苦犹甜。李丽知道鲁西娅爱吃饺子，每周都会给她送去自己包的各种馅的饺子，花样层出不穷，让鲁西娅直呼太有口福了。鲁西娅和约翰认我的闺女小小做干女儿。他们没有一儿半女，把爱都给了小小。

3

“良晨，鲁西娅这里居然还有好多咱们的照片，小小那会真小，可爱得很。”李丽一边翻看照片一边抿着嘴笑。我环视着公寓，除了灰很大，其余保持着鲁西娅去养老院之前的陈设。鲁西娅的笑声仿佛还在耳边。墙上整齐地挂着鲁西娅的摄影作品，她喜欢拍鸟，从白头鹰到蜂鸟，形态各异，惟妙惟肖，鸟儿好像马上从照片里飞起来。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我们来加拿大也三十年了。小小找到自己喜欢的事业，嫁人了。”

“是啊，照片上的你比现在瘦多了，我也瞅着年轻。”刚才开门前李丽哭红的眼这会舒展开来，鼻头也不红了，“哎，我现在就是个老太婆。”

鲁西娅在遗嘱上指定我和李丽做她的遗嘱执行人，所有身后事也是我一手操办，联系政府部门，跑银行，接洽律师，忙起来顾不上忧伤。今天来到鲁西娅的公寓，帮她整理东西，明天清洁公司会来，后天约了房产中介，委托挂牌出售事宜。

我们站在公寓门口，习惯性想按门铃，低头看到手中的钥匙，那一刻我忽然意识到鲁西娅已经不在了，鼻子酸得不得了。我们默默地站了几分钟，李丽哽咽着把门打开。“鲁西娅我们来了。”她像往常那般呼唤着，空荡荡的公寓，夕阳穿过大落地玻璃窗洒满客厅，金色的壁炉在阳光照耀下闪闪发光。墙上各色鸟儿静静地迎接我们。客厅里安静得只听到自己的耳鸣声。

“你确认所有的家具都要处理吗？墙上的照片全都不要了吗？”李丽的声音带着抽泣。她轻轻地抚摸着一只蜂鸟的照片，那是鲁西娅生前最喜欢的作品之一。蜂鸟的羽毛在阳光下闪烁着宝石般的光芒，颈部呈现出耀眼的翠绿色，腹部则是淡淡的银白色。鲁西娅说，世界上最小的鸟类之一的蜂鸟会在空中悬停飞行，它常常奋力挥动翅膀，如闪电般从一处飞向另一处，速度快得让人眼花缭乱，只留下一道彩色的光影。蜂鸟体积虽小却有着顽强的生命力，鲁西娅喜欢蜂鸟带来的灵动和美好。

“是啊，中介说最好把旧家具都处理了，不然影响卖房。我们把鲁西娅的照片拿回家吧。”一边整理鲁西娅的东西，我一边感叹，鲁西娅生前那么喜欢摄影，上千张照片凝聚了她半生的心血，而我和李丽却只能收藏很小的部分。虽然她没能带走这些照片，可她也是幸运的，后人可以从这些印记中找寻鲁西娅独特的气息。

我的目光从照片中收起，转头问李丽：“李丽，你不是一直想开中文班，教孩子学习中文吗？”

李丽听到我无头无脑的话，视线从手中的照片移到我脸上，“对啊，邻居约瑟夫总抱怨说他的儿子只会说洋文，不愿说中文，他希望我教他儿子中文，学习中华文化。约瑟夫说不想儿子忘了自己的根。怎么了？”

“我支持你！说干就干不要再等。一回家我就帮你在网上登个广告，在线上开个中文班，教本地长大的华裔孩子们学中文，如何？”

“太好了良晨！求之不得呀。”李丽继续低头看相册里泛黄的老照片，一边看，一边轻拂照片上的灰，鲁西娅和约翰年轻的脸庞笑盈盈地看着我们。

我走到公寓大落地玻璃窗前，远处连绵的群山在迷蒙的内湾若隐若现，玫瑰金的夕阳洒满了海面。鲁西娅此刻已在天上与约翰重逢，我的余生似乎从她的离去中找到了新的起点，远山归海，夕阳无限好。

作 者 简 介

暮荣司徒，加拿大女作家，AI创意制作人，定居温哥华，加拿大女作家协会副会长，加拿大女作协会刊【四月天】主编。创作超过百万字各种体裁文学作品。“简书2019年十大好故事作者”。创作移民题材长篇小说三部曲：《太平洋吹来微微的风》《三重山》《温哥华今夜将我遗忘》。作品《相思雨》被收录在浙江文艺出版社出版的《故乡的云》全球华人散文集中。作品《生如夏花》获首届埃德蒙顿全球征文比赛冠军。作品《结婚十五年》获得2020年中国青年网全国小说征文比赛一等奖。

原标题：《暮荣司徒：鲁西娅 | 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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