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常秀最接近金熊的一次自然漫步

原创 耐观影 耐观影

*本片影片评论中引用的导演采访，红色字样的来源于2025年《大自然对你说了什么》的柏林媒体发布会，而蓝色字样的摘取于2024年《在溪边》洛迦洛座谈会。

洪常秀的新作《大自然对你说了什么》于2月20日晚间在柏林电影宫完成首映，这是洪常秀的第三十三部长片，也是他第八次勇闯柏林主竞赛追逐金熊。从2017年金敏喜凭借《独自在夜晚的海边》获得银熊最佳女演员，随后入围的洪式作品（《逃走的女人》《引见》《小说家的电影》《旅行者的需求》）悉数获得不同类别的银熊。而这部让自然代替灵感缪斯金敏喜的洪常秀电影展现了自《在你面前》以来洪常秀对生死、家庭关系与创作和个人主观化间微妙关系的注意。《大自然对你说了什么》完成的是一次十分有关怀温度的对话与山间漫步，自洽并自得。

本文作者

王静怡

《大自然对你说了什么》电影海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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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情介绍

三十多岁的诗人Donghwa从首尔开车送相恋三年的女友Junhee来到利川郊外她父母的家，在意外与即兴的情况下却演变成Donghwa的上门拜访，并与女方父母和姐姐见面后留宿一夜。许多对话发生在室内、山间、饭馆与寺庙间，共同考验着姐妹、父母、婚姻与浪漫等关系。女婿拜访女方父母的“上门”故事，也在郊外的自然景观中寻找到创作与存在的悠然漫步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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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常秀工坊式电影的创作指南

“所有我放在电影里的细节都是降临于我的。”

《大自然对你说了什么》（What does nature say to you）是洪常秀自前两年开始维持的一年两部拍片节奏中最自洽且最温和的作品。

先来回顾一些洪式电影创作中至关重要的几个特点。首先是拍摄团队，洪常秀身兼除了录音之外的几乎所有制作角色（导演、编剧、摄影、剪辑、音乐、混音、制片），这让拍摄现场的制作团队（除了演员外）仅需三至四人。这让影片制作成本降至最低，也让影片的制作变得灵活，且考验着洪常秀与演员间的默契程度。

洪常秀在片场

影片灵感则由日常生活中关于“自然、角色与地点”三个前置条件的随机元素组成。这些元素被洪常秀描述成涌向他的、被给予（be given）。（“当有清晰意图的一瞬间，某种意义上来说一切都死了。”）所以这个故事的起初就源于导演与饰演女主角Oryeong的演员Kwon Haehyo的结识:“听她说起她的父母住在郊外，父亲还会自己养鸡，我就说那真应该邀请我去做客，结果她真的去征求了她父母的意见，我也真的去拜访了......所以那天的经历就成了我构思的材料，是被给予我的一种经验。”于是创作的原点便排除了明显意图或想传达的信息，这让很多基于立场阐述或符号的象征意义等分析工具在面对洪常秀的影像时多半是失效的。

剧本仍然在拍摄前一夜写好，拍摄当天早上洪常秀会再次进行细微的修改并要求演员们进行排练。与洪常秀经常合作亦参演《大自然对你说了什么》的演员权海骁在回应洪式电影特殊的拍摄流程时，多次提及“需要（演员有）一定的专注能力，但同时带来一定程度的自由感。演员都偏好提前为角色做足准备，但与洪导合作时，（演员）要敏锐地察觉自己的身体和思想对剧本的本能回应。”镜头运动仍符合洪式电影的一贯调性，固定长镜头搭配微微跟随人物左右调整的移动镜头，并偶尔出现的几乎成为洪常秀电影最具代表性的推/拉镜头（Zoom-in/Zoom-out），都是为了保留影像的流动性，在构图中保障人物对话的不间断状态。

《大自然对你说了什么》剧照

“一天过得很慵懒，拍摄手法刻意采用了休闲、低像素的风格，模仿了Donghwa不戴眼镜时用柔和的焦距看世界的样子。”柏林电影节官网对《大自然对你说了什么》的这段介绍让人很容易联想同样运用失去焦点的模糊画面并入围柏林影节奇遇单元的《在水中》（2023）。

《大自然对你说了什么》中的失焦画面比起《在水中》的全程高强度模糊效果，在模糊程度与段落上有所选择调整。影像实验形式的简化（包含完全顺序的时间）是为了再次突出影像文本重现的真实环境与真实存在于人们对话见的停顿、尴尬、冲突或亲密的微妙时刻。除开被归为洪式电影“尴尬”对话与深刻刨析生活真实的不堪或失落之外，《大自然对你说了什么》中最令人感到触动的则是这些原本用来表达——轮回的孤独或对未来的迷茫、生活与创作中的失意、彷徨，抑或是对自我身份流动性以及对爱情中爱欲得失的患得患失——一切暗淡的呈现与反思，在《大自然对你说了什么》中被披上自然生机的颜色与家庭关系内的关切情感而变得有活力且令人喜爱。

《大自然对你说了什么》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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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朵花，在夜间盛开。

耀眼夺目，我无所畏惧。”

男性久违的在洪常秀的电影回到主角地位，《大自然对你说了什么》中诗人角色的个人化（Individuation）是一个展现而非构建/摧毁的过程。这所谓的个人化意指一个既不属于被社会化了的面具人格，也不属于会对他人产生破坏性行为的阴影和无意识的人格，它是一种不断扩大的在能看到波光的水滨、月光照亮的山形小路、随处充斥着的自然的声音（犬吠），或花朵与花朵、树木与树木间的叠影中逐渐如溪流般涌动的诗意，在创作与个人存在之间达到一种浑然天成的自得与内洽的个人化状态。

在以往的洪式影片中，围着餐桌或咖啡桌的失效的对话或人物不断重蹈覆辙的重复，多源于外部世界流动而产生的褶皱无法在以往洪常秀电影的人物的情感体验中留下痕迹，所以他们才一而再再而三地像患有健忘症般不断重新开始，并依此去探讨一种欲望的无法满足或短暂快乐（例如醉酒瞬间）过后的愧疚感所留下的精神空隙。但《大自然对你说了什么》中诗人与父母和姐姐三人对话的重复段落则是Donghwa诗人在对抗（也许方式不同但世俗意义出发点亦相同的）多次试探和质疑的回合战，完成强调冲突观念（自得的贫穷与拘束的富有）间一次又一次的不容和，诗人最后的漫步则从根本上确立其个人化人格的自洽。

《大自然对你说了什么》剧照

似乎原本只由等级制度、权力关系与被欲望和爱欲加剧的羞耻关系来支撑的缺乏一致性的世界，或换句话说，那个注定无法使角色得以确立而只能被洪流一次一次冲倒的“个体身份”与主观化（Subjectivation）的个人处境，在《大自然对你说了什么》中因冲突而仅仅变得可视，又在持续创作的自洽与对自然所赋予的“被给予元素”的感知过程中得以坚固强化而显得可贵。

然而在第二场晚餐的场景中因醉酒而打破普遍礼貌和规范化的暴怒状态仍然存在。此刻诗人被动摇的并不是因艺术创造被否认质疑而恼羞成怒的后果，亦不是感受到寄托于创造的自我的危机或自我存在的危机，而是“父亲的儿子”即将要取代“创作的诗人”引发的Donghwa的社会身份危机让其产生了强烈的抵抗。于是，父亲、母亲、儿子、女儿的身份认同，以及夫妻、姐妹甚至作为独立个体与伴侣家人间复杂的家庭关系在《大自然对你说了什么》中被置于非常中心的位置。关切与关爱，让在世俗意义上无法给予物质保障的诗人男友不断接受父母与姐姐的质问，围绕车与胡子的话题延申出人们对社会资源以及外貌评判的不同标准，生活方式间的差异因家庭内的关切或更复杂的情感（关乎面子或比较心理）显得无法尊重共存，矛盾就在双方都肯定自我生活模式的价值观中摩擦并爆发。

《大自然对你说了什么》剧照

除了尴尬的无趣与爆发时的张力外，影片中也不乏颇为能像观众传递亲密与自在感的对话，例如父母最后在私密空间一边弹琴一边喝酒地重谈对“准女婿”的印象与判断时，两位演员十分放松的互动以及最后母亲角色最终决定仍要交给女儿的坦言。再例如男友与父亲在能看见最美丽夕阳的长椅上诉说着对女儿与女友最纯真最强烈的爱时，孝与爱被山丘与山丘小道具象化。这其中在寺庙场景中女主角Oryeong对诗人Donghwa发表的对生活个人且片面的消极定义时，也会直接用言语与恼火的态度当下的怼回去。这些瞬间的直抒己见的亲密维度、夸张的共感与难堪的直白的情感停顿，都被归于一种真实且真挚情感的基础与链接。

《大自然对你说了什么》中的人物似乎已然摆脱在现代生活中承载社会生活的训化而归结的存在的游离（flottement existentiel），继而在面对突破僵化的争执与践行在自然与诗意的怡然漫步中，洪式电影原本的急迫与悲观的视角得以消解，增添了，哪怕只有些许的灵动与愉悦。文艺创作者的梦想仍然孤独与迷茫，但在车爆胎前还能在夜晚中看到独自开放的花朵，在摔倒划伤手后得到女友的拥抱安慰。现实与想象梦想的差距仍然存在，但《大自然对你说了什么》似乎更注重一次在大自然中很愉悦的个人体验，伴随着家庭中真实又真切的关怀情感。讽刺性也许少了，但与具体的自然事物和日常情感似乎更靠近了一些。

“事情以一种完全出乎意料但又非常美好的方式发生”。

《大自然对你说了什么》剧照

— F I N —

排版：杨越婷

版面编辑：坤元

原标题：《洪常秀最接近金熊的一次自然漫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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