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演专访：一部在电影节大放异彩的新疆少数民族题材短片

《宝孜达》

导演: 克冉·阿布卡斯木

类型: 剧情 / 短片

制片国家/地区: 中国大陆

上映日期: 2024-07-21(FIRST青年电影展)

片长: 25分钟

剧情简介

克冉随父母去山里伯伯家过年，趁大人不在，他因贪玩弄丢了羊。他与堂姐四处寻找，最终找到时，发现羊已断腿奄奄一息。堂姐说，按哈萨克族习俗，过节的羊若意外死亡，必须“宝孜达”，且由克冉执行。克冉愧疚，想找兽医救羊，两人争执后决定：堂姐去找兽医，若她未及时赶回，克冉必须亲手“宝孜达”它。

克冉·阿布卡斯木，新疆伊犁人，毕业于中国传媒大学电影创作MFA，作品常常聚焦于现实中的真实困境，擅长以独特的影像风格和简洁的叙事手法，传递细腻的人物情感。

导演阐述

小时候，我和堂姐去山谷探险，遇见了一只快死的老羊，姐姐称按照习俗，我们必须宰了它，帮它减轻痛苦，我不信，跑回家，领来了大人；我以为大人会救它，但没有，羊被宰了，因为害死了它，我崩溃大哭.......我偶尔会想起这件事，一件在草原上发生了千万次的平常事。

本期耐观影邀请到了《宝孜达》的导演克冉·阿布卡斯木。

策划：轩轩

文案：轩轩

后期：轩轩

监制：Xavier

完整版欢迎收听耐观影播客

（喜马拉雅，小宇宙，苹果播客，豆瓣）

采访/文字：轩轩

Q: 可以给听众朋友解释一下宝孜达的含义吗？

A: 宝孜达其实是哈萨克语中的一个词汇。我国的大部分牧民在屠宰牲畜时，会采用割喉放血的形式，而宝孜达便是指，宰羊时，割开颈动脉的这个动作。虽然听起来有些残忍，但理性思考的话，你会意识到，这不是某个族群或地域独有的习惯，而是几千年来人类社会共通的经验。在古代，草原相比城镇，卫生条件肯定差一些，出于卫生安全、食物品质和人道主义考虑（割喉放血可以让动物死去的速度很快，很大程度减轻了牲畜们的痛苦）考虑，牧民就通过放血的形式来保证卫生，慢慢的就形成了习俗。

短片《宝孜达》剧照

Q: 女性可以进行宝孜达吗？

A: 女性一般不去宝孜达，因为屠宰动物通常被认为是男性的任务。举个例子，像南方杀年猪时，往往需要七八个大汉来按住它，宰羊虽然不需要那么多人，但也需要人去抓羊，按住羊腿等。

宝孜达不是一个好玩的事，毕竟是杀生，人会本能恐惧的。我相信，承担这份任务的男性，内心也会害怕的，但他们不得不上。

Q: 影片的主角是克冉还是堂姐呢？

A:《宝孜达》的故事改编自我小时候和表姐的经历，所以在我的设想里，克冉和堂姐都是主角，是双主角的设定。但后来筹备时，受制于预算和片长，故事只能保留一人的戏份。由于我更了解主角的无助和害怕，因此保留了克冉的剧情，删减了表姐的戏份。

短片《宝孜达》剧照

但《宝孜达》中，其实姐姐的不少删减的戏份通过伏笔的方式保留了：例如姐姐的背景设定是一个爱马的女孩、小时候的姐姐有一匹自己形影不离的小马驹，但小马驹摔断了腿，爷爷不得不宝孜达了小马驹（片尾彩蛋内容），这给年幼的姐姐造成了很大的心理阴影，家里也从此不再养马。所以羊丢了后，他们俩才会徒步找羊；路上遇到树上老人时，姐姐才会谎称自己不会骑马......

这种背景设定，会丰富姐姐的人物，让姐姐逼克冉进行宝孜达时，会产生一种别样的残酷性。从而让结尾的彩蛋具备双层含义：第一层含义是：过去时空，幼年的姐姐目睹爷爷宝孜达马儿的经历，二是未来时空，克冉的孙女，目睹老年克冉宝孜达马儿。

Q: 影片的前半部分几乎都是全景，使用了大量的固定镜头，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镜头设计呢？

短片《宝孜达》剧照

A: 因为像《宝孜达》这样一个关于传统习俗的故事，很适合克制的镜头语言。全景、固定的镜头语言能够更有效的表达故事的主旨：在传统习俗面前，人人都是渺小的。但影片氛围和视听设计，都是为了更好地讲故事。

因此在故事的前半段，我们采用了固定镜头来表现安静的氛围，等到小男孩发现羊要死了的那一刻，开始手持拍摄并有意识的放大影片景别，这是主角心理情绪的视听外化：手持能够让观众感受到主角内心的纠结和崩溃，而更大的景别则能放大这种情绪，这种情绪在男孩爬上山顶，害怕的呼喊姐姐的名字的情节这里达到高潮；当男孩回家后，镜头重新回到了固定视角+远景，但和开头的安静平和的氛围不同，和男孩一同经历了所有事的观众，此刻感受到的却是一种压抑的消极氛围。

很少有导演的第一部片子能拍得如此之好。

谢谢，但我会希望观众不要因为我是第一次拍，而对片子宽容。站在第一次拍摄的角度，《宝孜达》确实有亮眼的点，但站在更广的维度来比较，《宝孜达》还有很多不足和稚嫩。因为很不要脸的说：我希望未来我能听到观众的评价是：《xxx》是你拍的吗？好厉害。而不是：《xxx》是你第一次拍电影吗？好厉害......

导演在现场指导演员

Q: 为什么会有树上的爷爷这样一个人物？他为什么在树上？

A: 在新疆的牧区中，丢羊丢马是比较常见的事，以前没有手机，大家丢了牲畜就会一家一家打听，很快就能找到，因为牛羊这种动物是群居动物，草原上丢了牛羊，无非是两种结果：一是混进了别人家的羊群/牛群里，二是牛羊伤亡或死了。所以在创作《宝孜达》的故事时，为了追求真实的生活细节，我们加入了问羊的情节。这是爷爷这个人物在故事线上的作用：推动情节朝后发展。

但老人这场戏如果只是问路的话，就太无聊了。于是我们设计了打电话的剧情。因为我小时候去牧区玩，就碰到了这样的一位老人，他因为手机信号不好的缘故，总坐在屋顶上，拉长了天线打电话，很滑稽，因此我改编了一下，加进了故事中。

我首先将屋顶改成了树，因为树是大自然的东西，在草原上一个坐在树上的老人的象征含义远远大于坐在屋子上的老人。偏远的山区里有这样一群人，他们和大城市的人相比，似乎有一些脱节了。但是他们依然用自己的方式在生活。

但我不想让这段情节太消极，于是加入了一些喜剧色彩，当你听到老人说，他打给儿子的电话总是被一个陌生女人接听时，你会下意识猜测，是不是老人的儿子出轨了，但随着情节发展，你发现老人只是听不懂罢了时，你会会心一笑。我很喜欢这种消解的表达，通过误会的方式，将生活中的危险和不好的因素，消解掉。

Q: 内容方面的有没有别的想要分享的？

A: 其实我在故事里埋了一些伏笔。

例如故事开端时，有一个主角滚大圆圈的情节，这是一个伏笔，那个大圆圈叫“强俄拉克”，是哈萨克毡房顶部的圈，不能滚，如果你滚了就会有不好的事发生在你身上，类似于筷子不能插在米饭上这种。

还有就是故事结尾的餐桌戏，小男孩说“我想尿尿”时，全家人都哄堂大笑了，这个情节要结合哈萨克语的语境来理解：在哈萨克语里，“我要尿尿”是非常粗鄙的，不能这样说。你表达要去厕所时，要说“我要去外面”，而且不能在吃饭的时候去，很不礼貌，这里其实暗示了小男孩不了解哈萨克的文化。

短片《宝孜达》花絮

还有一个不算伏笔，但我自己很喜欢的设计：就是草垛的戏。一般在影视作品里，人物位置的高低往往对应了人物的强势弱势。草垛的戏是姐姐坐在草垛上，男孩站在草垛下，姐姐比男孩高很多，形成了一种姐姐是强势的氛围，但当男孩推倒梯子后，高处的姐姐反而成了弱势的一方，一个梯子的位置，导致人物的境遇完全反了过来。

Q: 参加了 7 个国内的电影节，有没有哪个电影节的印象比较深刻？

A: 其实我参加的每一个电影节都让我印象非常深刻：它们每个电影节都有着属于它们自己的特色和文化。（篇幅有限，列举其中几个）

例如FIRST，它是我参加的第一个电影节，在我入选之前，我没觉得自己的作品会入围，所以对我是一件意料之外的事，在入围之前的我，刚好处于一个较迷茫的状态，结果《宝孜达》不仅入了围，还非常幸运的获了奖，我特激动，而且我还入选了FIRST的训练营，认识了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创作了我的第二部短片《诗》（它最近也开始投递电影节了），收获满满。

导演在FIRST训练营

再比如我去金鸡短片季时，我参加了金鸡电影节的颁奖典礼，我坐在大会场里，看到那些大导演和著名演员们，站到台上获奖、分享......那一刻我很羡慕，我也想未来能有机会站在那个台上，跟大家讲我的故事......那天晚上，感觉有一个种子埋在了我的心里，那天后，我发现我越来越渴望拍长片了。

还有NOWNESS，我获得了观众选择荣誉。这个奖是怎么产生的呢，就是所有来观影的观众都能给所有短片打分，分数最高的短片就能获得这个荣誉。我觉得这是观众的选择。我一直觉得《宝孜达》的故事太内敛了，过于追求艺术的形式，所以当我知道《宝孜达》获得了这个奖时，我很高兴，我会觉得我讲故事的方式是获得了普通观众的认可的，很受鼓舞。

Q: 会不会担心讲完自己的故事后，不知道该拍什么或者该表达什么了？

A :我觉得不会。如果你真的想讲故事的话，你永远有东西可以讲。我更担心太想表达，而停止了学习和感悟这件事。我很清楚，我不会永远讲自己身上的故事，有一天我会开始讲我听到的、我看到的故事，这种故事的很多部分是超出我的记忆和生命体验的，但这未尝不是好事，因为有时，记忆和生命体验会束缚表达的，故事还是要从生活中来，但高于生活。

所以我会感觉这个问题在问：你会不会担心讲完自己的故事后，就不会讲故事了？会吗？我不太担心。如果今天我听了一个很喜欢的故事，我足够爱其中的人物，爱其中的人物关系，我觉得我不会让它有瑕疵的，我会为了消除那些瑕疵做很多努力，这些努力会让这个故事变得更好。到时候，心态就成了：这故事怎么才能更好？

短片《宝孜达》花絮

Q:《宝孜达》得了这么多奖的时候，对你本人有一些工作上的帮助吗？

A: 是有的，会有一些人因为《宝孜达》而找到我。但是比起这些，《宝孜达》的获奖和入围，对我有着别的意义。它让我觉得，我是有机会去拍一部电影的。去年5月初，我从大厂辞职，回了家乡。当时的我完全没想拍电影，我就想着未来要怎么养活自己。结果不到两周，我收到了入围FIRST的消息。把我激动坏了哈哈哈，特别高兴，我坐在卧室的床边，泪花在眼眶里打转，阳光照在桌子上，我觉得特幸福。有一种：心里的火苗，第一次被人添了燃料的感觉。我产生了一种”只要你想，都会发生”的心态。我改变了我的规划：我想写一部长片，能拍就拍，不行再说。本来之前就没希望嘛，现在有希望了，我觉得就很好，我已经很满足了。

导演在颁奖典礼上发表获奖感言

你身上有一种非常少见的特质——没有很强的执著心，想要讲故事，但又能够接受一切结果。

可能因为我不是一个从小就决定要干电影的人。初中、高中的我和电影没有任何关联，上大学时，我都不知道我想干啥，我本科学的新闻传播嘛，我们专业当时有三个方向的分流：广告、广播电视、新闻学。我就觉得，广告好啊，我要拍那种感人的、温馨的广告片。我就选了广告方向，结果第一节课，老师让我们想一个广告创意，我就洋洋洒洒的写了好多，全是故事创意，老师就说我这个不对，我得写方案、核心诉求点......说了一堆，我说我听不懂，我就想写我这个。老师都无语了，她可能觉得，这孩子学了广告也会流口水。老师就说，那你去广播电视学吧，你想学的东西在那儿。我就去了。上了几年，我发现我要的，在这儿学不到，我才去学的电影。

短片《宝孜达》花絮

所以电影对我来说，没有那种很高级的感觉。它就是个艺术产品：既得有表达，同时还得给老百姓看的产品。甚至我觉得短剧也好，短视频也好，它和电影都是同样的东西，都是讲故事，只不过我讲故事的方式可能更适合电影罢了。就像我在《宝孜达》里设计的梯子的镜头语言，它对短视频来说有点太慢了，反而电影可能更适合。

现在大家都说电影行业不好，电影行业不赚钱，我其实不这么想，我相信好电影依然赚钱。我真诚地去讲好故事，去拍好电影，大家肯定会去看的。如果有一天我的电影真的上映了，我希望大家看完了我的电影，走出电影院，觉得阳光真温暖，生活真美好，就够了，我就高兴。

所以你爱的不是电影本身，而是讲故事。

对，故事很重要，通过故事要表达什么，也很重要。但是讲一个好故事是一件比较难的事，因为全世界都缺少好故事。

导演在FIRST训练营

Q: 你对好故事的定义是什么样的呢？

A: 这个可能还轮不到我来回答。我只能说我自己写故事的标准。

第一点是真实，要符合真实情况，可以艺术加工，但不能太离谱。我受不了。

第二点是人物要足够好，这个人物站那儿，你就为他担心，想知道他会怎么样.....比如《宝孜达》的男主，他推倒梯子时，你觉得他混蛋，他弄丢羊后的怂样又让你共情，你就想看他能不能找到羊。

第三点是故事线要足够吸引人，说人话就是，故事的钩子恰到好处，故事情节的发展紧张、好看。

你的片子在试图讲一个人的故事，但是现在很多片子都在讲故事中的一些人，没有把表述重点放在那个人身上。

这我不知道，但我看电影的感受就是：很多国内的电影太注重情节和剧情，而忽略了人，我觉得人比情节更重要。

短片《宝孜达》花絮

我猜可能是部分拍电影的人，离普通老百姓的生活太远了。不了解普通人，就写不好普通人，只能在其他地方使劲儿。比如电影里的地铁早高峰，主角站的可宽松了，但我挤过北京早高峰的地铁，地铁还没来呢，我就有一种莫名的恐惧，因为我知道下一趟地铁肯定塞满了人、我会担心挤不上去，等下一趟吧，又会迟到，只能硬着头皮挤，好不容易挤上去了，你会发现地铁里是人贴着人站的，连手机都掏不出来。我挤了几次之后，我就产生了一种孤独感，我不知道，明明我身边全是人，我却觉得这个大城市里只有我一个人在生活。

短片《宝孜达》剧照

普通人的生活是没那么多选择的，我常常会有一种“刚刚够”的感觉。这种刚刚够的氛围感，会让我在做很多选择的时候不敢迈步。大多数人的生活都是模式化的， 工作、结婚、生孩子……当我跟大家不一样的时候，我会觉得自己是另类。就好比大家都在走大路，只有我走了这条小岔路，我就承受了更多压力。因为走在大路上的人，他的每一步都是有参照物的。比如说考公务员，同时有 100 个人跟我一起考，我是不怕的，因为我没考上的话，像我一样没考上的人也有90多个，压力会变小，有一种“他也一样”的心态，会缓解你的孤独。

但我在新疆伊犁准备走电影这条路就不一样，我在大街上碰见 1000 个人，可能就我一个人走了这条路，和别人聊天都聊不到一块儿。我的压力更大，因为我没有参照系，没有人能告诉我下一步应该怎么选。但我觉得这是必然要面对的。

Q: 我在参加天才计划的时候发现，只要你拍得真的好，你就会被看到。只要你是真的想讲一个故事，大家是会看到的。你去了那么多电影节后，现在是什么心态？

A: 我很认同，写这个故事的时候，我的心态跟你说的一样，我觉得只要好好拍，功夫不负有心人，肯定会有人看到的，毕竟酒香不怕巷子深嘛。

《宝孜达》带我去了国内几乎所有的电影节。我站在聚光灯下，接触到了那么多人，我觉得我似乎有点飘了，就是会有一种特自信的心态，我觉得不太好，它对我的创作的帮助不大，会让我变得浮躁，无法专心面对写作中的困难。我不是说自信不好，是自信过头了就不行，应该怀着谦虚的心态，明确目标，一步一个脚印的继续努力。

短片《宝孜达》花絮

我觉得电影节去两个就差不多了，毕竟要做电影，处于电影的氛围也是很重要的，但更重要的，还得是踏踏实实地做自己的事。

— F I N —

排版：陆泫龙

版面编辑：坤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