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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梅隆对话刘慈欣:我最希望看到的中国电影是《三体》
采访、撰文 / 李颖迪,编辑 / 何瑫,运营编辑 / 谷粒多,微信编辑 / 尹维安
“你希望看到什么样的中国科幻电影?”
“我觉得应该拍《三体》。”
现场叫起好来。提问者刘慈欣有些不好意思,抬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呃……《三体》……依据我们现在的经验和能力,可能有点困难。”
不难理解刘慈欣听到回答时惶恐与兴奋交杂的神情。毕竟与他对话的,是被尊称为“卡神”的全球票房之王詹姆斯·卡梅隆。《泰坦尼克号》、《终结者》、《异形2》等影史经典都出自他手,《阿凡达》近28亿美元的全球票房纪录,至今无人可破。
不过,卡梅隆对《三体》,也不全是溢美之词。为宣传编剧及监制的新作《阿丽塔:战斗天使》来到中国的他并不想让这场对谈变成一番空洞客套的“商业互吹”。他认为刘慈欣的很多作品探讨揭示了人性黑暗的一面、对人类未来的悲观,但他却更希望看到中国的科幻电影能多拍一些让人们乐观的内容。
谈起对科幻电影的未来,刘慈欣抛出了一个大胆的设想:“也许科幻电影可能会迎来一个时代,创作状态变成和科幻小说一样,一个人就可以造出一部科幻大片。我们把他叫做电影作家,不是导演,没有什么可导的。”
卡梅隆笑着耸耸肩:“好吧,那你来当导演吧,我让贤。”
两人对谈的结尾,还出现了一个活人版彩蛋——《流浪地球》的导演郭帆。面对偶像,郭帆没说什么,而是送给卡梅隆一幅画,终结者与阿丽塔的组合,水墨风。这和他的电影类似,都是西方元素与中国手法的混合。不应该把科幻的概念定得太死板
周黎明 (知名影评人,对谈主持人):你们各自在科幻领域最感兴趣的是什么?
刘慈欣 :刚才我和导演在后边谈到了亚瑟·克拉克(注:美国科幻作家,代表作包括《童年的终结》、《2001:太空漫游》),其实是他的作品把我引上了科幻创作的道路。我对科幻最感兴趣的,也就是克拉克描写的,一个遥远的世界,一个只能用想象力到达的世界,有广阔的视野,尽可能深远的时空。
周黎明 :跟你的工程师背景有什么关联吗?
刘慈欣 :没什么关联。工程师是一份面向现实的工作,工匠性质的。而我喜欢的这种科幻面向未知、未来,是更超脱的,具有哲学色彩的东西,它和工程师还真是不一样。当时也想去学天体物理,但我分不够啊。一般有天体物理专业的大学,分都很高的。
卡梅隆 :你的答案很有趣,这也是我问你的第一个问题,有没有兴趣去学物理。大学的时候我就是学的物理,天体,我很好奇最新的科学发现是什么,神是什么,自然规律是什么。我觉得科学家和科幻小说家都是靠好奇心驱动,不同的是,科学家会花一辈子找到答案,科幻小说家只要编写一个答案就好了,我们不负责任,哈哈。
科学家的任务是寻找宇宙的规律,而我们关心的是幻想和梦境。对于科幻小说来说,很多人想用物理学的规律来作为基础,但是当你想打破它的时候就可以打破。我们可以打破物理学的规律,创造一个超过光速的东西。比如你的《三体》中有1800多页都在写超光速的移动,这在科学上很难实现。不过,这也并不是魔术,你遵循现有的科学规律去编写这段故事,也许未来是可以实现的。
顺便提一句,我也是《三体》的读者,我非常喜欢。这本书在美国如果销量大增的话,也许是因为我的推荐,你得感谢我。
2015年8月,《三体》第一部获第73届雨果奖最佳长篇小说奖周黎明 :《三体》的粉丝听了一定很开心。接下来的问题,你的作品经常出现外星人,为什么你对外星人,或者说半人半机械的改造人感兴趣呢?
卡梅隆 :我觉得科幻吸引人的地方在于与众不同,外星人和人不同。比如说即将上映的《阿丽塔:战斗天使》,我很好奇人到底是什么,如果把人的身体变成机器的身体,那还是人吗?
很多科幻小说的内容成为了正在发生的事情,现在的科幻也是在做实验,也许它们会推进科学的发展,科学发展反过来会提供新角度给我们考虑,这是有机的生态。
但它毕竟没有固定的方向,充满了未知。我发现科幻电影常带着一种对科技又爱又恨的情感,技术进步,却可以摧毁我们的现代社会,可以触发气候变化,核战争,很多科幻小说都喜欢用这些议题。这也说明,人类非常想知道接下来能发生什么。而科幻作者可以通过自己的想象创造出一个新的系统,这种机会是非常诱人的。所以是又爱又恨的感觉,我的电影就是讲这样的故事。
周黎明 :你们怎么看科幻文学和科幻电影的关系?
卡梅隆 :过去四五十年,科幻电影一个重要的作用是把之前科幻文学中相对已经很成熟的科幻理念用电影的方式普及到大众。科幻文学和电影之间存在着滞后,文学一直在前沿,但是有时候科幻文学中经常谈到的末日启示,反乌托邦,这种比较黑暗的主题,电影观众不一定喜欢。
比如70年代,美国主流观众就觉得科幻电影很无趣,很悲观,都是讲核武器或者流行病这种很丧的主题,大的电影公司都不怎么推这样的产品了。直到70年代末出现了《星球大战》改变了一切,科幻又流行起来了。所以科幻电影其实是经历过一些大涨大跌的起伏。接下来出现两种并存的科幻电影,超级英雄类别的科幻,漫威,DC,避免了很纯粹的科学探讨,与此同时也有《降临》这样比较严谨的科幻电影。
周黎明 :有些人称这是硬科幻和软科幻的区别。你们觉得中国市场应该从软科幻出发,让更多的人可以接受吗?
卡梅隆 :如果想要教育大众科幻的基本理念,我们往后就应该多开发一些像《三体》的硬科幻。当然中国的市场刘慈欣你最有发言权,你怎么看?
刘慈欣 :其实我也不太知道中国观众对自己拍的科幻大片反应怎么样,几乎是千古之谜了,大家都很好奇。不过春节档至少找到了一点答案,观众的反应还是很让人高兴的。
至于说中国科幻电影未来的发展方向,我不希望被某些作品和某种类型形成的框架给框住了。我认为正确的方向是多种风格的,各种各样的科幻电影都得到充分的发展,有那种很传统的硬科幻,也会有我们说的很文学的,或者是大众化的这样的软科幻,这才是一条正确的道路。当然现在说这些有点早,我们才刚开始,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卡梅隆 :我完全同意,我一直想走中庸之道,我有工程和物理的背景,也很看重叙述。我的数学不好,后来就辍学了,开始讲故事,算是一个中间的角色。
(注:卡梅隆大学辍学后曾给别人开卡车,干过很多杂活。直到1977年,卡梅隆看到了乔治·卢卡斯的《星球大战》,他辞去了卡车司机的工作,开始拍电影。)
《阿凡达》算是科幻片,背景设定在外星球,角色是外星人,但是里面有很多人性,感情的部分。拍摄的时候涉及技术问题,我大部分功夫还是在写剧情。我也很感兴趣怎么把细节弄的更符合科学,比如《阿丽塔》的空中城市,背后的物理设定是经过了很多的思考。
但观众可能不会考虑这些,他们不喜欢电影用物理学、数学的知识解释一通。我不是说我们害怕更“硬”的部分,只不过确实要承认,人在看电影的时候,更喜欢看“罗曼蒂克”,比如爱情,正义。我完全同意你刚才说的,我们不应该把科幻这个概念定得太死板,我们要跳出这个框架。
摆脱“恶魔”的限制
刘慈欣 :我的问题可能和中国的科幻有关。大家看到今年中国的春节档,有两部成本很高的中国科幻电影上映,也获得了很大的成功,这可能是一个好的开端。导演你希望看到什么样的中国科幻片呢?
卡梅隆 :我觉得应该要拍《三体》。
刘慈欣 :呃……《三体》……我倒是希望拍一些在视觉和故事上比较容易实现的。《三体》依据现在的经验和能力,可能有点困难。假如让你设想一种类型呢?
卡梅隆 :科幻电影有很多类型,荒无人烟的逃亡,完全黑暗的世界,都有。你的三本书中有一百多个故事在说社会如何进化,技术进步,自然变化,里面也有黑暗的部分,人性的部分,自然环境变得很恶劣的时候人如何生存。我想看到乐观的东西,什么样的构架能给我们乐观的心态,最重要解决的问题是内心的“恶魔”,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恶魔”。我个人是乐观主义者,所以我喜欢乐观的故事。它不见得是一个最终圆满的结局,当我想要在电影里面看到乐观的人物或者是内容。
我觉得应该让不同的导演去探索这些故事,我们不需要告诉他们怎么做,只要鼓励他们做就好了,他们想要做什么,对什么感兴趣,想把什么搬上大银幕都无所谓。因为我们要给他们做各种各样尝试的机会。说不定会有人工智能占领世界的故事,拯救世界的故事,又或者是人工智能从我们的手中拯救它们的世界。所以在座的各位,如果对这些议题感兴趣,也可以试着拍一拍。
周黎明 :你们觉得科幻文学和科幻电影的关系怎样是更好的?
刘慈欣 :我感觉高成本的科幻片更适合原创类的剧本。近年来美国科幻电影改编的比例增加了。《火星救援》,《降临》,《湮灭》,据我所知,《沙丘》可能要在3月份开拍。但国内的问题是我们很缺少科幻编剧,但这确实需要时间。
《沙丘》 弗兰克·赫伯特著,首部同时获得雨果奖与星云奖的作品,摘得《轨迹》杂志“20世纪最佳科幻小说”桂冠卡梅隆 :我做的大部分都是原创。科幻电影历史上最大的突破,《2001太空漫游》,《星球大战》,他们也是原创。我也看到过一些很困难的改编,阿西莫夫(注:美国知名科幻小说家)的《基地》系列,有人做过多次尝试,但在我的眼里那算是失败了。
还比如《沙丘》(注:曾被导演大卫·林奇拍成电影),小说就是含有人类想象的力量,细节、角色……电影就是无法捕捉到。电影是一种很有限的艺术,只有两小时的时间,很难把一个那么大的故事讲清楚,要么只能拍一小段,要么全都拍,但是就会很肤浅。而小说不同。要是有人要拍《三体》,拍好的话那得是六部曲,不然就是打水漂一样无深度。我们喜欢的科幻小说,要拍电影是很难、很漫长的。所以我赞同你,最好的科幻电影都是原创的,而不是改编而来。
不过,我只是说改编有难度而已,我还是非常希望看到《三体》的改编。
周黎明 :既然谈到这儿,我记得前几个月网上有一个传言,说亚马逊要把《三体》改编成10集还是20集的剧,不知道有没有真实性。
刘慈欣 :我听说过,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现场大笑)我说一个有意思的事儿。曾经香港有个科幻协会送给我一本科幻杂志,杂志封面有他们和亚瑟·克拉克的通信,亚瑟·克拉克说我最近很忙,在把《与拉玛相会》改编成电影,马上就要开拍了。那是70年代末的事,结果到现在也没有开拍,而且不断地传出改编的消息来。所以说《三体》它用这么漫长的时间,也不说漫长,用比较长的时间去改编,也很正常。
卡梅隆 :我特别羡慕你这个状态。但电影有时候确实是很傻的一个行业,也许你的作品太超前,电影行业的老板都看不懂。
周黎明 :导演刚提到“development-hell”,是好莱坞里一个术语,叫做“开发地狱”。 就是说一个故事开发,进去之后就遥遥无期了,不知道哪年会开发出来。因为这样的例子太多太多了,所以就有了这样一个专门的说法。
卡梅隆 :你接下来想做什么呢?
刘慈欣 :我接下来当然是写故事了,毕竟我是一个作家,我要用全部的力量去写新的科幻小说,想写一些不太一样的题材。而且我尽可能努力不去诱惑自己,不去想会不会变成电影。现在写作的时候会被一个“恶魔式”的念头缠着,很难摆脱,但是我还是试着摆脱,因为它会带来限制。
周黎明 :所以科幻编剧不要担心大刘会抢你们的饭碗。
卡梅隆 :我完全同意,如果真的要探索人类意识,探索人类文明的未来,不要以商业化为出发点,要更纯粹一点。我自己不是小说作者,我是编剧,咱们工作在这方面有些不同。
拿你最疯狂的想象和前沿科学比,你还真疯狂不过它
陈楸帆 (科幻作家、科技从业者、编剧):关于科幻电影中的真实性及可信性你们是如何看待的?以及一部科幻电影最重要的是什么?为什么它是最重要的?
卡梅隆 :我认为创作者应该充满责任感,尊重“gravity”。好莱坞的发展很迅速,在现实和虚构之间创造了很多连接,它们告诉我们,什么样的事情是可以真实的,可以从不同的角度解释,当然它也是可以被质疑的。我们要把理论进行错误化,这很重要,包括进化论,包括重力。科幻小说尊重科学,但虚构的部分,能让读者看到更精彩的内容,很多小孩会变成探索者,调查员,去考虑这么想到底对不对。比如《阿凡达》,我创造了这样一个角色,他就是科学家本人。
其实现在科学家也受到了挑战,社交媒体充满烟幕弹,在美国,特朗普经常挑战科学或者常理。这就是现在正在发生的事情,科学和虚构混杂。我们冲向未来世界时,也许就会经历科学和虚构混在一起的状态。这也就是科幻小说存在的原因,它一方面尊重科学,但另一方面,要有虚构的部分让我们看到更加精彩的内容。
刘慈欣 :我的回答和卡梅隆的方向不太一样,我是一个实用的回答。我作为一个科幻作家,我是把科学当作一个故事的矿藏,从里面提取故事资源。我认为科幻小说和科幻电影必须尊重科学,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让它好看,有一个好的故事,你可以违反科学,但是那样出不来好故事。我们努力使自己有丰富的想象力,但是我们每个人都可以试一下,拿你最疯狂的想象和前沿科学比,你还真疯狂不过它。我知道最疯狂最让人不可思议的想象力就是前沿科学产生的。所以说,我们必须从科学中寻找故事资源,因为别的地方这种资源是找不到的。
张小北 (电影导演):有人认为一个国家需要发展到一定阶段,才能拍好电影。想从你们的角度问一下,中国1988年就有《红高粱》拿到了柏林金熊奖,但为什么直到现在才拍出来科幻电影?卡梅隆 :视觉效果在中国已经发展起来了,虽然很难,但是随着时间推移已经达到了一定的高度,可以和全球其他视觉特效公司竞争。这意味着中国在这方面已经已经准备好了去迎接科幻大片。任何我们可以想象出来的东西都有可能在大银幕上得以实现。
另外,过去二十年,我们看到的幻想总是归于幻想本身,不管是武士,格斗,时间旅行,或者是龙,或者是人飞向宇宙这些主题,都是幻想,但还没有做的足够科幻。
那我觉得中国接下来的科幻电影,可能还是需要去社会寻找答案。中国已经是世界最大的电影市场,也是世界最大的经济体之一,发展如此迅速,那未来会发生什么?
一句老话是,科幻电影不是预测未来,科幻电影是阻止不好的未来发生。所以,我们很多科幻小说家都在试想人类会怎么样毁灭,如何避免这样的事情发生。现在大家都在朝这个方向去努力,也有很多的电影在这样的时机中涌现出来。你不是创造这样的潮流,而是把这样的潮流写出来了,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只是这个潮流的开始。
刘慈欣 :其实可以从两方面回答,首先中国什么时候能产生出比较繁荣的科幻电影的市场,这跟科幻电影本身没有关系。它是大时代造就的。时代是不是到这一步了?如果到这一步,科幻电影肯定会出现的。中国处于快速现代化的阶段,它拥有强烈的未来感。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才有产生科幻电影的条件。
然后从专业的行业角度,现在我们还是与美国科幻电影有着巨大的差距,比如中国的科幻电影它根本就没有一个完整的工业体系,做起来很艰难。但是我觉得这些困难随着我们努力总会克服的。
但是还有一个困难,前景并不明朗。我们要产生好的科幻电影市场,就必须有优质的原创内容。可是国内缺少优质的科幻小说,也缺少优质的科幻剧本。首先是优质的,第二是有影响力,我们都很缺乏。
我说一个稍微有点科幻的话,现在科幻小说和科幻电影的创作其实是两个极端的事情。科幻小说一个人写,科幻电影是一个巨大的团队做,像《流浪地球》,七千人。但我作为一个科幻小说作者,我设想也许科幻电影可能会迎来一个时代,让科幻电影的创作状态变成和科幻小说一样,一个人就可以造出一部科幻大片,我们把他叫做电影作家,不是导演,没有什么可导的。这个时代我认为会到来,很可能不会太远,我们要做好准备去迎接。
卡梅隆 :好吧,那你来当导演吧,我让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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