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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朗普时代,民粹主义有多少副面孔
在目前美国政治的现实场景和相应研究中,除了“政治极化”(political polarization,详情可参考文末链接)是个大题目之外,民粹主义(populism)是另一备受关注的焦点。早在几年前,哥伦比亚大学政治学系Nadia Urbinati 教授就曾在其著作中指出民粹主义的两大特征:第一,它会运用政治极化现象作为一种政治斗争策略;第二,它会运用意识形态以期塑造一种集体性 ,因此,民粹主义往往是拒斥多元性的,并且有损于政治自由的价值。
2019年美国政治学会(APSA)年会的主题就是“民粹主义与特权”。现时的特朗普政权,即颇有右翼民粹主义路线的风格,尤其是其反移民(当然,特朗普的支持者会说主要是反非法移民)、反全球化和高度民族主义的浓厚色彩。美国历史学者Thomas Frank 认为美国的右翼民粹主义路线最初始于1968年,当时乔治·华莱士和尼克松等人研究出了如何将劳工阶层的多数决定主义塑造为一股与自由主义相抗衡的势力。是以虽然特朗普本来并非一位典型的共和党人,但是其胜选与执政风格却遥遥承合着尼克松等以降的传统。与此相近似,齐泽克更认为目前资本主义秩序的最大对抗正发生于右翼民粹主义和自由主义-中派建制之间。
特朗普在1月底,美国新闻分析人萨莉·科恩(Sally Kohn)在媒体撰文分析,鉴于目前的美国是处于一个民粹主义的时代,美国民主党人在选战上需要一种更优的民粹主义策略——一种包罗万有的、人民优先的、激进式平等主义的民粹主义——来击败特朗普,并赢得2020总统大选。也就是说,2020年大选最终将决定美国选民需要的是哪一种版本的民粹主义路线。只有真正明白这一态势的民主党候选人,才能提供出一种别样的有充分竞争力的政治选择。在科恩看来,对民主党而言,挑选能够击败特朗普的候选人,与挑选能够清晰表达出一种大胆的进步主义范式的多元化愿景的候选人,实际上是一回事,唯一能够在2020年有机会击败特朗普的民主党候选人必将坚定而有力地代表了自下而上的政治和经济愿景,并能够将一般社会大众的需求置于华尔街精英的需求之前。
科恩直接喊出民主党胜选的唯一法门,就是找出能代表“进步主义范式的包容性的民粹主义路线(progressive,inclusive populism)”、从左翼的路线上代表“人民”、叫板和挑战“精英”的候选人来。科恩认为,事实上包容性的民粹主义正是帮助民主党在2018年重占众议院多数地位的主要原因。进步主义变革运动委员会(The Progressive Change Campaign Committee)对2018年中期选举的分析发现,“民主党人通过将自己定位为劳动人民的代表者而赢得胜利——民主党候选人们愿意去挑战权力,敢于撼动既有的‘被以不当手段操纵的政治和经济体系’,以期对选民的生活产生切实的影响。” 大约70%的美国人支持面向所有人的医疗保险,65%的新入职的联邦众议员愿意拥抱某种版本的全民医保,或者扩展现有社会保障福利。 进步主义变革运动委员会的联合创始人亚当·格林(Adam Green)就此认为:“这为所有有意在2020年角逐总统大位的民主党人揭示了一条明确的胜利之路。”科恩认为格林这话相当可靠,她对2016年大选中希拉里的表现也颇有微词,因为希拉里整个气场实在太“精英”了。科恩指出,大约1/10曾在民主党初选中支持桑德斯的选民在2016年最终大选时把票投给了特朗普,这一现象很能说明问题。
很明显,科恩的立场是自由派的,然而另一位保守派出身的政治分析人士Rich Lowry给出的观察却与科恩或多或少不谋而合。Lowry认为,特朗普的民粹主义主要是文辞和语言风格上的各种尖刻和情绪化,而在真正的日常治理上,除了贸易和移民这两个议题之外,特朗普的基本风格与传统共和党人并无太多不同,若特朗普想在2020总统大选成功连任,他必须要更贴近民粹主义路线才行,并且这种民粹主义不能是修辞意义上的,特朗普需要在发言上更为谨慎,但其实际政策必须要更多地同时惠及到普通工薪阶层选民和城郊地带居民。
笔者也就此文请教了几位美国政治研究领域专家的看法。哥伦比亚大学政治科学系的美国政治研究专家Robert Shapiro教授向笔者指出 : 假设接下来并没有发生那种能够伤害到特朗普和共和党人的经济衰退,民主党如果想在2020年选举中大幅获胜,将不得不重拾特朗普在2016年大选中受益过的那种经济民粹主义(economic populism)。而且他们必须从民主党总统候选人内部提名作业就开始这么做,所有民主党候选人都应该攻击特朗普和共和党人在这方面的失败,并清楚表明,相形之下是民主党人更为关心所有美国人的经济命运。
纽约大学政治科学系Pasquale Pasquino教授则向笔者指出, 他很难评估科恩文章的价值。科恩随处使用“民粹主义”,但其实想说的意思就是“流行受欢迎”。显然,在总统制的民主制度中,候选人必须广泛受欢迎才能当选,科恩此文这一整套反精英主义叙事略显滑稽可笑。特朗普在他的修辞中是充斥着反精英主义者论调,但谁都知道他不是来自社会的贫穷阶层。
不可否认,以特朗普这样腰缠万贯的财富身家去做民粹主义的代言人,的确是有些奇怪的。Politico曾载文说特朗普的民粹主义不够彻底,《华尔街日报》曾载文说特朗普搞的是共和党人式的民粹主义(Republican Populism),《大西洋月刊》也曾载文认为特朗普的路线说穿了其实是一种非常精英模式的民粹主义(Super-Elite Populism )。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经济学者Barry Eichengreen更曾一针见血指出,在特朗普2016年选战策略中,民粹主义常见的反经济垄断立场并不显著,当大公司把工厂开到海外时,特朗普会狂怼之,但是一旦大制造业回流美国,特朗普就拿着狠狠吹嘘起来(见其The Populist Temptation一书之123页)。不过,正如福山(Francis Fukuyama)教授在2018年所指出的那样,从学理逻辑上观察,似乎2008金融危机之后本来会产生的是一种左翼的民粹主义路线,因为毕竟金融危机和华尔街金融财阀之间大有关联,然而实际上后来真正崛兴的是茶党与右翼势力,因为人们似乎更在意的是那些相对较小型的涉及“身份政治”议题的不平等,而非更宏大的阶级之间彼此斗争的叙事。正如福山所指出的那样,大约有1/3的美国选民持续支持特朗普,另有10-15%的选民因减税等经济议题而愿意忍受特朗普执政,这两股加在一起45%左右的力量足以使特朗普看起来很强大,不那么容易被击败。特朗普的斗争手法之一就是通过一系列在族群等议题上具有高度争议性的话语,使得大批左派抓狂,进而将左派的回应也推向极端,使立场较居中的左派失去力量,最终导致整个民主党变得不如之前那样团结一致,其整体竞争力也就相应下降。从福山揭示的视角看,科恩的建议看起来半对半错,民主党的确需要向更广大的基层选民寻求支持,但是“民粹主义左派”的策略和路径选择未必能帮助民主党达到其目的。毕竟,按照福山的看法,许多投票支持民粹主义政客的人都认为,过往的政治精英对他们生活的苦痛无动于衷,完全无视,并准备去强力支持移民、少数族裔和其他“不那么值得”( “less deserving”)的群体。这才是民粹主义崛兴的内核本质属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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