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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娟:对阿娜尔罕的期待

刚刚搬到吉尔阿特时,卡西旧不停地说:“阿娜尔罕要来了!马上要来了!”
阿娜尔罕十八岁,是扎克拜妈妈的第五个孩子,从去年冬天开始在县城打工。
比起冬夏牧场,以及迁徙途中的其他驻地,吉尔阿特牧场是离县城最近的——虽然还要走一个多小时的山路才能走到公路边打进城的班车。
卡西总是念叨着:“阿娜尔罕要给我带新鞋子来了!”
她脚上那双鞋是斯马胡力从阿克哈拉带来的,穿了不到两个礼拜,鞋底子旧整个掉了下来。她恨恨地说:“假的!斯马胡力只买便宜的!”
斯马胡力说:“哪里便宜了?明明是你的脚不好,马蹄子一样。还穿什么鞋子,我给你钉副马掌吧。”
我问:“马几个月换一副铁掌?”
斯马胡力说:“要是走石头路的话一两个月就得换了。”
我又问:“那卡西几个月换一双鞋?”
他大笑:“卡西一个月四双鞋!”
要是那些穿破的鞋,只破了一点点儿倒也罢了,可卡西的鞋一破则定然破到万不可救药。比如底子断成两三截,鞋尖戳破五六个洞。我想帮她补一下都没处插针。这个十五岁的女孩子,真的像一匹小野马。
她每天都会冲脚上的鞋子——鞋底子和鞋面只剩侧面连着一点点,只能勉强挂在脚上——叹气两到三回:“阿娜尔罕还不来!”
我出了个主意,帮她用鞋带把快分家的鞋底鞋面直接绑在脚上。她站起来走几圈,又蹦跳几下,很高兴,准备出门放羊。
但这个办法能管多久呢?而且那么难看。
我说:“来客人了怎么办?”多不体面啊。
我在附近野地里转了几圈,把她以前扔弃的破鞋统统拾回来。她审视一番,果然找出两只状况比脚上强一些的。然而,准备穿时才发现两只全是左脚的。

她快要哭了:“阿娜尔罕怎么还不来啊!”
除了鞋子,阿娜尔罕此行的任务还有发卡、辣椒酱、清油、苏打粉和扎克拜妈妈的长筒袜。
所以妈妈有时候也会嘟囔两句:“阿娜尔罕再不来,我们就要搬家了啊。”
阿娜尔罕怎么来呢?走着来?搭摩托车来?卡西每天下午喝茶时,都端着茶碗坐在门口,边喝边注视北面山谷口。一有风吹草动就立刻放下碗站起来,朝那边长久凝望。
每天晚饭时,一家人聚在一起,她总是不厌其烦地念叨一边阿娜尔罕会捎来的东西。说到最后,有时会加一句:“可能还会给我买两双袜子吧?”
她把脚抬起来给我们看:“这一双就是阿娜尔罕去年给我买的。”
妈妈说:“豁切!(“去!走开”的意思)”——她的脚丫都凑到饭桌上了。
有时候她突然想起了什么,又说:“上次阿娜尔罕回家带了苹果。这次肯定也有!”
再想一想,又说“没有苹果的话,瓜子也可以,阿娜尔罕也喜欢嗑瓜子。”
思量很久,才终于做出最后的选择:“还是带苹果吧。苹果好一点。”
就这样,日子一天一天过去,阿娜尔罕的购物清单在卡西的想象中越列越长。越来越令她期待。但人还是没有一点儿音信。
卡西大约在幻想,阿娜尔罕之所以迟迟不来,肯定还在为买更多的东西而四处奔忙。
可怜的阿娜尔罕,要是令卡西失望了的话,她肯定永远搞不清其中的道理。
“阿娜尔罕”听着像是维吾尔族姑娘的名字。
卡西对我说:“阿娜尔罕很漂亮!”
我就开始想象了——怎么个漂亮法呢?
她说:“阿娜尔罕会说好多汉话,因为她在回族人的餐厅打工!”
于是我觉得,要是阿娜尔罕来了的话,我俩一定能愉快地交谈。并澄清许多被卡西这家伙翻译得面目全非的问题。
她说:“阿娜尔罕高高的,白白的,为什么我这么黑?”说完很忧伤的样子。
我无从安慰,只能说:“那就让阿娜尔罕和我们一起放羊吧。几天就变得和我们一样黑了。”
她大笑:“那我要去打工!天天在房子里干活,几天就变得和阿娜尔罕一样白了。”
她又说:“阿娜尔罕头发很长,脖子上戴着漂亮的石头项链......”
渐渐地,连我都开始期待阿娜尔罕的到来了。
尤其是等待阿娜尔罕来了,我们就有辣椒酱了。我会把每天的晚餐准备得更可口,让大家吃得更快乐。
搬家的日子一天一天临近,卡西的希望一天比一天巨大。
我们去赶羊,爬上附近最高的那座石头山。她长久站立,凝神遥望。方圆十几公里都没有一点儿动静,荒野空空荡荡。风声剧烈轰鸣,我俩交谈时,要用力地大喊才能让身边的人听清。山顶上有一座以前的牧羊人垒砌的石柱。卡西把它叫作“塔斯阿达姆”——石头人。垒得挺高,突兀地耸立在山顶。每一个经过这片荒野的人老远就能一眼望到。

我听说,在很久以前,这样的石柱是牧人的地标。它们总是出现在荒野中的视野最高处。数量不等。又听说,其数量是有特定含义的,比如立几座意味着附近有水源,几座又意味着前方不远处有游牧村落的驻地,再有几座就说明附近危险,又野兽出没......到如今,这块大地早已被人们摸熟走遍,踩出了无数条道路。很少有人会在荒野中迷路了。于是再也没人需要靠这些石头人的指引走进或走出这片大地。
卡西说:“我们也来搭石头人。”
于是我们在山顶选择了一处开阔的空地开始动手。我们先将附近合适的石块集中到那里,垒了一个又大又平的台基。然后像金字塔一样一层一层摞了起来。
摞到一米多高时,斯马胡力骑马出现在眼前。
他斥责道:“羊都跑过两座山了,你们还在这里玩石头!”
说完,他下了马,和我们一起玩了起来。
有了这个家伙的赞助,我们的石头人蹭蹭蹭地迅速长高。最后,比斯马胡力还高。
于是我们成功地令吉尔阿特最高的石头人诞生了。
回到家后,一扭头,看到它孤独地站在高山顶上,疲惫得像是很想在山顶上坐下去。又像一个突然出现在那里的旅人。
我们令吉尔阿特从此后的日日夜夜里又多了一道凝视。
我总觉得,这个石头人可能是卡西搭给阿娜尔罕看的。吉尔阿特也是阿娜尔罕小时候生活过的地方。等阿娜尔罕来了,她四下遥望一圈,一定会说:“咦,怎么多了一个石头人?”
临出发的头两天,扎克拜妈妈就开始做准备了。原先家里的被子都叠成一米五左右宽,长长一条,高高一垛,摞放在房间进门的右手处。又整齐又好看。现在却往窄里叠,缩成不到一米宽。空间顿时腾开许多。一些平日里不常用的家什全打成包裹,整齐码在门前空地上,盖着挡雨的旧毡片。
那两天斯马胡力也把所有的马鞍、骑具检修了一遍。
大家最后一次清理羊群,反复检查近期一些腿脚受伤及腹泻的羊。对于弱畜来说,每一次长途跋涉就是生死考验。
在整理衣物的时候,扎克拜妈妈从一个没打开过的大包里掏出了许多半成品的小块花毡和一只绣了一小半的绣花口袋。上面的花纹只是大致轮廓,略略规划了一下颜色的搭配方案而已,但那已经足够缤纷美好了。她把它们一一摊开在门口空地上,好像定居者将压了十年箱底的旧东西翻出来晒太阳。这些还一针一针地远远走在路上、远未抵达目的地的绣品们,耐心地、轮廓模糊地美丽着。它们像人一样,也是渐渐长大的。像人一样,生命中更多的时间是用来等待的。
在每一件绣品上还仔细地绣着制作的年月或制作者的名字。不止这些。我们的毡房里,无论彩绘的木柜,还是嵌银片的马鞭,甚至锡铸的奶勺里,都会留下制作的时间和一些古老的名字。于是这些结实而漂亮的物什永远不会因为被用旧了而黯然失色。作为几乎陪伴过每一个家庭成员的童年时光的事物,它们只会变得越来越贵重,越来越亲切。
妈妈翻出一块绿底子桃红色花朵的毡片说:“这是阿娜尔罕做的。”
她把这块毡片摆在其他毡片中比来比去。最后决定把它缝在未来花毡的正中央。

明天就要搬家了,阿娜尔罕怎么还没来啊?
传说中美丽的阿娜尔罕,已经进入了城市生活的阿娜尔罕,终日在别人世界里忙碌的阿娜尔罕,是否还能记起自己在春秋定居点的家中大通铺上,用针线精心地描绘一小块绿色毡片的情景?在做这件事的时候,肯定不只是为打发漫长的冬天,暗中一定还有别的某些完整而热情的想法吧?她还会从城里回来吗?
最终,卡西还是没能等到阿娜尔罕的到来,时间到了,我们必须启程了。
而在阿娜尔罕那边,肯定也有着同样的焦急和失望吧?她也想回家。她早就收到了扎克拜妈妈托人捎给自己的口信。她已经买齐了所有的东西,还额外给妹妹买了袜子和苹果。然而,总有这样那样的原因,总是无法动身......她掐算着时间,距离自家羊群迁离吉尔阿特的日子越来越近了。
每过去一天,她的焦虑就增加几分。她同样地终日辗转不安......终于,我们在失望中拆掉毡房。驼队在石头人的注视下缓缓远离吉尔阿特。
说不定那时阿娜尔罕就来了呢。但那时,我们的家只剩下拆去毡房后的圆形痕迹。来晚了的阿娜尔罕站在空地上四下凝望。她一面悲伤着,一面奇怪地想:“怎么多了一个石头人?”

文字来源:网络(见李娟《羊道》)
—END—
原标题:《李娟:对阿娜尔罕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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