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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骨:朱山坡的“蛋镇注我”
原创 顾骨 花城
2024年11月,朱山坡长篇小说《蛋镇诗社》发表于《花城》杂志。
青年作家顾骨认为,朱山坡在风暴与电影院形成的蛋镇时空中,加入诗社。以诗社之蠡,测蛋镇之海,再一次阐释蛋镇,使得诗社成为蛋镇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的同时,还通过“蛋镇注我”的形式,对自己的创作历程完成了一次情感回溯。
朱山坡的“蛋镇注我”
——长篇小说《蛋镇诗社》阅读札记
文 | 顾骨
朱山坡长篇小说《蛋镇诗社》内文插图
前言
2015年左右,朱山坡开始以故乡为蓝图,通过《风暴预警期》《蛋镇电影院》几部小说构建独属于他的叙事空间“蛋镇”。有别于“高州”“米庄”这些朱山坡早年构建过的南方乡镇叙事空间,“蛋镇”更像是一次避免趋同的文学转向,它的存在,同时奠定了朱山坡“建构一个‘新南方’文学空间的抱负”,杨庆祥曾指出,“‘蛋镇-电影院-风暴’是一种三位一体的存在,”蛋镇的独特,始于对“电影院”与“风暴”内化,并且尚无弗届。中心既定,边界便得以不断开拓。作为在地性书写中独树一帜的代表,朱山坡首发于《花城》2024年第6期的长篇新作《蛋镇诗社》不仅是“蛋镇”中新南方气质的自我延续,同时也强调着蛋镇于他个人而言的重要性。可以说,《蛋镇诗社》这一“人类有史以来最短命的诗社”的资料汇编,既是在地的,也是切己的。从中不难看出,朱山坡试图以这样一份抒情式杂糅文本,凸显个人、文学在生活、历史前式微时“尊严犹存”的雄心。诚如王德威所言:“‘抒情’不是别的,就是一种‘有情’的历史,就是文学,就是诗。”由此可知,《蛋镇诗社》不仅仅是一份金光闪的个人抒情史,而且是一份反映八十年代诗歌之于社会的现实处境史。
一
《蛋镇诗社》中,“嵌入式”文本之庞杂令人出乎意料,内里脉络的互文则相认展现出作者强大的细节把控能力。小说以“诗社”为主体,“金光闪”为主角,蛋镇为背景,嵌入散记、诗歌、来往信件等文体,在章节布局同样讲究,每章章节名以“电影学名词”为标题,行文每与题旨切合。这些杂糅的文本强调编委会、阙振邦、蝙蝠、李提香、谢敬逸、姜美好等诗人群体在场性的同时,进一步增强“金光闪”这一个人的在场,又由金光闪来佐证“作鸟兽散”的诗社非但不狼狈,而且是“金光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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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蛋镇诗社》由前言引入,共分五个部分,第一部分由六篇纪实散文、一份讲话、一份公告、一份审讯记录和五篇公开信件组成,以金光闪作为第一视点讲述了关于诗社创立的两个缘起故事:偶遇落魄瞎子,在对方离去前受教,明白要有一双善于发现诗意的眼睛;向偶像段颂告白,段颂问金光闪是否要一起创立蛋镇诗社,在金光闪的迟疑中,段颂离去,第二天被发现吊死在凤凰树上。两个诗人对金光闪的启蒙教益以及离去的形象,不免让人想起奈保尔《米格尔街》中那位用生命写诗的B·华兹华斯,无独有偶,毕飞宇在评价《米格尔街》时曾提及:“好作家可以把短篇集子写成长篇。”,而这也正是朱山坡在《蛋镇电影院》《蛋镇诗社》中所采取的叙事策略。在这样的叙事技巧中,故事继续推进,以阙振邦为第二视点,旁观金光闪筹备“诗社”的过程,并不无荒诞的使蛋镇第一位女诗人登场——两个闲逛的人遇到了正在路边蹲着的女人,认为对方很有诗意,于是向前邀请对方,结果发现对方正在拉屎,金光闪说,“他第一次见到拉屎拉出诗意的女人”,这句话无疑是朱山坡的“坡式幽默”在作祟,在这样似乎恶趣味的视角下,蛋镇第一位女诗人“蝙蝠”横空出世,金光闪和阙振邦、蝙蝠共同成立了蛋镇诗社,并为诗社立匾。而后,三人继续寻找诗人,找到了要等棺材降到十八块再死去的韦三根;彼时在翻朦胧诗,离开蛋镇之后升官发财又踉跄入狱的漆光明;因为刻诗在橡胶树上而被关进监狱七天的拖拉机手张昆明以及居于深山坐在轮椅上只有金光闪见过的姜美好几位诗人,这些诗人共同组成了最初的蛋镇诗社群像,而后使得不同叙述者的出现形成可能,辅佐紧随其后的第三视点叙事——这一视点聚焦在事件上,由这些被前文托出的多人撰写多类文体,合并讲述诗社成立后“全民写诗运动”“诗歌嘉年华”“给狮头山增高两米”“违法创办《蛋镇诗报》”几个标志性事件。诗社一时兴起,突兀而生,以“违法伪造准印证”仓促告终,唯余有几份信件,作为第一部分的收尾存在,既回应前言中“一切都会烟消云散,一切都将永垂不朽”的语句,同时也更像是世人对蛋镇诗社的某种荒诞定性:有人甘心如荠,有人嗤之以鼻,有人置之不理,最后付诸东流。
小说的第二部分“金光闪蒙太奇”回归金光闪的个人视角,全文聚焦在金光闪人生中的零碎时刻:在捞不出金子的粪水里徒然劳作;与形形色色世间女子的相遇或重逢;喜欢的女人嫁给了另一个诗人、自己从商彻底远离诗歌;曾经为了拿钱办诗报差点参与抢劫银行的往事;存在于幻想中的临终现场、以及在段颂纪念碑前的发言。这些散乱的蒙太奇构成了金光闪自述的人生,结尾演讲稿的出现使得小说形式又一次归于“六经注我”,既是对“段颂”的纪念,其实也是对诗社,对金光闪短暂人生的隐喻:“我的灵魂在遗留下的诗歌当中”,同时还完成了贯穿全文的关于诗歌地位的思考——“彼之粪水,我之黄金。”在这样的“要么请进来,要么滚出去”的氛围中,关于诗社“粪水黄金”的两种性质得以阐明,人物的爱与憎也围绕这两个基点彰显。
小说的第三部分“笨拙地长镜头”再次将视点归还回姜美好、阙振邦等人,记述这些人的散乱前史并更细致入微的复述金光闪创办诗社的过程。需要注意的是,第三部分中,小说的互文性质得以进一步强化,金光闪对墓地物色的过程,在一定程度上回扣“等棺材降到十八块再死”,“背诵《墓床》”的情节,尾附的随笔与《金光闪年谱》,则进一步重现“金光闪独自登山寻找姜美好”的往事,用以衬出金光闪在“诗社”中有多独木难支。朱山坡小说中最见笔力之处在此凸显,诗社情节的回顾叙述的并非只是零散的重复,更多在以缩影化的世界复现整个蛋镇诗社的荒诞面貌与诗意氛围。诚如段义孚所言:“整体中的一部分,能反映出整体的意义。”关于诗社的零星散章,能够向读者更好的描摹整个诗社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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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小说的第四部分“平行剪辑”中,原先强关联的文本变得相对独立部分起来,几篇故事独立成篇,每篇主旨都体现着诗社存在对蛋镇产生的某种影响,与曾经影响蛋镇数十年的电影院相同,只短暂存活五个月的诗社,竟也对蛋镇居民产生了不一样的作用。这些人事作为诗裨益或改变人生的象征,得以平行呼出:一个被拐卖到蛋镇的文盲越南女人开始学习文字被诗人周济之教会分行,当她想要加入诗社时,却发现诗社已经解散,最终这个女人在识字后觉悟,逃走不知所踪;又如,昔年金光闪在电影院前卖诗报,发誓收购电影院,多年后收购已经没落的电影院时,却说出极度鄙夷诗歌的话语;如当年,蛋镇诗社之所以面临审讯从而解散,是因为成员漆光明临行前写下的一封举报信;又如意大利作家在蛋镇短暂停留,阅读《蛋镇诗报》又匆匆离开的行记;关于蛋镇诗社的街头随机采访……这些文本使得蛋镇对于诗社以及“诗歌”的参半毁誉进一步坐实,实际上是第一、二部分的再次呼应,行文至此,朱山坡的意旨已经明显,他努力将《蛋镇诗社》的文本呈现成为一份具有“复沓”“多声部”等技巧的音乐性文本,这些音乐性让《蛋镇诗社》展现出更强的抒情感,正是朱山坡这种在历史中抒情,“事功为可学,有情则难知”的呈现,使得这部充满稗官野史气息的作品拥有了某种接近史诗气质。
小说的第五部分是两份具有逆叙感的文本,由诗社成立社论、创刊词附四首诗歌组成,这些文本本应在资料汇编的最开头出现,却成为某种“遗言”。庆贺的言说与抒情使得蛋镇诗社“短得像一只蝉”的生命更具凄凉与荒诞的气息。
二
《蛋镇诗社》发表于《花城》2024年第6期
小说单行本即将于花城出版社出版
通读全文,不难发现,《蛋镇诗社》的叙事重心始终在“诗之于个人”的思考上,庞杂群像全都落归于有血有肉的个体本身,这些个体却又交织璀璨,映照整个蛋镇。这些不容忽视的个体之思,既是朱山坡的现实关照,同时也是某种意义上的自我历史探寻。
在小说第二部分,“金光闪”的个人前史中,“蛋镇”人接近与远离诗歌的经过,不免让人想起朱山坡自况的诗歌接近与远离诗歌的两段经历:
加入了漆诗社。这时候我才知道,‘漆’是一辆公共汽车,远未满座,谁都可以上,不会写诗也无所谓,先加入再学,先上车后补票。而这些诗人,个个能量非凡,因此漆诗社搞了不少活动。一时间,漆诗社的活动从民办变成了公办,浩浩荡荡。电视台、报社的记者长枪短炮跟着,甚至警车开路,所到之处,酒肉相待,热闹非凡。此时,这个世界上只有两种人,一种是诗人,另一种不是诗人。
现在,漆诗社很久不聚会,很久不出版刊物,很久不谈论诗歌,很久不仰望星空……无可奈何花落去,仿佛我们重新适应了没有诗歌的生活,之前我们说过的“没有诗歌,生活连狗屎都不如”、“不追逐权势,只专注于给生活上漆”、“没有诗,宁愿死”统统作废。我们之中的核心成员也已经各奔东西,除了微信偶联,很少往来。
——(朱山坡《一个地方诗社的兴衰—漆诗社纪事》,
《南方文学2017年第5期)
而在《蛋镇诗社》结尾的那一首诗中,朱山坡用诗歌抒情,写到“晨跑使得我强壮,如果没有人叫醒,我不可能那么强壮。”这是全文最直接的“注我”:没有长期的诗歌写作训练,朱山坡明显得益于诗的叙事风格将被弱化,不会再“这么强壮”——作为朱山坡写作生涯的起始,诗歌对朱山坡的影响从来不容小觑,他小说中那些标志性的诗化语言、招牌般的坡式幽默,似乎都从诗而来,并且并不轻易弃他而去。他自己也曾提到“读诗才能让自己的语言不断创新、精炼、丰富,更主要的是避免语言格式化、庸俗化。”如今,以小说的形式记述这些关于诗的前史,既是作者在朝花夕拾,也是作者自己献给诗歌的一曲的挽歌。
当然,《蛋镇诗社》作为一个注我的诗人之作,自然忽略了一些“穿插式”不可避免的联系扭断感,这样的扭断感不足为惧,是因为它的扭断源于情感上的一气呵成。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写道:“在简单的情节与行动中,以“穿插式”为最劣。所谓“穿插式的情节”,指各穿插的承接见不出可然的或必然的联系。拙劣的诗人写这样的戏,是由于他们自己的错误;优秀的诗人写这样的戏,则是为了演员的缘故,为他们写竞赛的戏,把情节拉得过长,超过了布局的负担能力,以致各部分的联系必然被扭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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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朱山坡,摄于花城文学院
朱山坡写“这样的戏”,大抵可以归属到“好戏”的范畴之中,必然的“扭断”,实则能感受到其中千丝万缕的气韵相通。巴赫金说,“任何文本只是在与其他文本的相互关联中才有生命。”早在长篇小说《蛋镇电影院》中,朱山坡就尝试通过“短篇互文”的形式使碎片文本相互关联,合成长篇,而在《蛋镇诗社》这一朱山坡的二次尝试中,我们可以窥见作家的野心勃勃。朱山坡通过“资料汇编”的形式“六经注我”。这样的写作手法使得《蛋镇诗社》在观感上远比此前的《蛋镇电影院》更为零碎,但草蛇灰线自有其生长方式,作者这种不甘囿于文体问题的大胆尝试,反而形成某种正向效果——这些多文体文本使得诸多散章聚焦服务于意义本身,保证《蛋镇诗社》的艺术主旨能够“百川东到海”,始于作者而归于读者。
在《蛋镇诗社》的后记里,朱山坡也对小说之所以采取“资料汇编”式的写法进行了诠释,他提到“他并非不屑线性叙事,只是有时候对严格遵守‘公序良俗’小说规范的写作感到厌倦。我试图用一种蓬松、杂芜、不规整的方式讲述一段过往,像经营一块菜园,菜苗固然重要,但对杂草也很珍惜,让它们各自生长,彼此映衬,一枝一叶皆是春色。”在这一理念下呈现的《蛋镇诗社》,显然与此前相较规整的《风暴预警期》有明显差别,同以短篇小说集成的《蛋镇电影院》相比,又更显杂乱。然而这样的杂乱并非无章,反而能让人窥见其中井然有序的宿命感。《蛋镇诗社》中的人物群像,之所以荒诞得生机勃勃,正因为其中人物各自怀揣生存法则,他们几乎一致的拿起“诗歌”作武器,或者丢下“诗歌”落荒而逃,以此努力达成对宿命的规避或不可避免地陷进更深的宿命轨道之中。因为段颂带来的诗,他们的人生也像行文中看似随意出现的杂乱副文本般,宕开一笔,横生枝节。人物与人物的结局,时而如同蓝月亮热爱戏剧,因此受辱一般绵绵不息,时而又如同段颂与金光闪短暂见面而后赴死一般加速呼出。充沛的情感以多余而无用的诗情作为润滑剂,顺畅地支配着《蛋镇诗社》中的群像,让文体的变化不再僵硬。金光闪的诗歌,支配着被拐的女人逃离小镇、支配着姜美好在轮椅上漆上蛋镇诗社四个字,却又最终烧掉自己所有的诗,也支配着《郭梅六记》中的郭梅放走名为“蓝蝴蝶”的风,使它追逐爱情。
同时,似乎自成一家的《蛋镇诗社》,与朱山坡此前小说中的核心意象“电影院”、“风暴”也存在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这更彰显着朱山坡构筑“蛋镇三部曲”的野心:在区别于《蛋镇诗社》独立成篇的《郭梅六记》中,金光闪找到因为台风来到蛋镇而开始“储风”的郭梅,劝她写诗,而在以电影名词划分部分的《蛋镇诗社》中,诗人们在电影院“搜寻”漆光明,晚年“似乎”抛弃诗歌的金光闪投资电影院,又不得不让电影院歇业三年,濒临倒闭的这些情节,让“电影院”这一与“诗歌”同样曾经与一个时代中掀起热潮的事物,在《蛋镇诗社》中被唤醒,作为与“诗歌”宿命相仿的对照而存在。这样的设定,又不免让人想起《郭梅六记》中的章句——“两只瓜在风中摇晃,互相碰撞,却永远不能走到一起。孤独得让树都为它们可惜。”我们无从得知时代是否会惋惜电影院与诗这两只相哀相悼的瓜,却能够明显感知到,《蛋镇诗社》中的“作者痴”与“其中味”。
在朱山坡这些使得人事物各自关联,交相辉映的布局之下,“蛋镇诗社”的创立史得以放肆谱写,而在这样的放肆中,“蛋镇百姓”与“蛋镇”实则又都因循着一饮一啄,莫非前定的轨道,形成因诗社交集归拢的荒诞群像。同时,朱山坡的个人心史,也得以在群像中呈现。在“六经注我”之际,朱山坡也没有忘记自己同时也在“注六经”,“为了演员的缘故”,最大限度的向我们呈现了一个热爱诗歌、崇尚电影的时代。他熟稔的运用着“电影院”“蛋镇”与“诗社”这些与他息息相关的元素揽镜自照,在完成《蛋镇诗社》时,也完成了一种内省式的写作历程总结。
结语
博尔赫斯对自己的写作生涯总结道,“某人给自己指派的任务是描绘这个世界。经年累月,他用省份、国家、山脉、海湾、岛屿、鱼群、房屋、设施、星辰、马匹和人们的形象填满了一个空间。临到生命终了之时,他发现他兢兢业业编织的那些如迷宫般的纵横线条,描画出的是他自己的那张脸。”而在阅读《蛋镇诗社》的过程中,作者的形象始终在文本中若隐若现,提醒读者用心去感受《蛋镇诗社》里那些在荒诞中闪烁的诗心。在这样一本“资料汇编”里,朱山坡“六经注我”的气魄可以被明确感知,而作为“六经”存在的蛋镇未来如何,朱山坡也已经在《蛋镇诗社》之中给出了他自己的答案:“蛋镇开始了……从荒芜走向茂盛,从角落走向世界,从现在走向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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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骨,2001年出生,《作品》2024年第10、11期“超新星大爆炸”栏目推荐作家。
原标题:《顾骨:朱山坡的“蛋镇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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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距梦想一步之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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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国际油价21日下跌
- 美股重挫纳指跌2.2%,纳斯达克中国金龙指数涨1.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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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欧洲的一部童话集,有故事《青蛙王子》《灰姑娘》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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