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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甫的自嘲诗

成都杜甫草堂景区的大雅堂
所谓“自嘲”,就是自我嘲笑、自我调侃,也可以指自我解嘲。鲁迅有一首名诗,题目就叫做《自嘲》,原诗如下:
运交华盖欲何求,未敢翻身已碰头。
破帽遮颜过闹市,漏船载酒泛中流。
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
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
其实,自嘲诗古已有之,如苏东坡的《初到黄州》:
自笑平生为口忙,老来事业转荒唐。
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
逐客不妨员外置,诗人例作水曹郎。
只惭无补丝毫事,尚费官家压酒囊。
这首自嘲诗的语言幽默风趣,生动地表达了诗人豁达乐观的人生态度,同时,诗人那种倔强的、不服输的精神,也从字里行间透露出来。苏东坡以贬官的身份写初到黄州的感受,也许自嘲是最佳的方式。
自嘲与发牢骚类似,但是二者还是有区别的。发牢骚往往意味着还没有看开,而自嘲却意味着已经看开了。要想解压,发牢骚作用不大,还有可能不利于解压。而自嘲,却不失为解压一法。
杜甫的后半生非常坎坷,生活经历也非常丰富,他又是一个性格幽默的人,因此,我们在他的诗中找一些自嘲的例子,还是比较容易的。例如《官定后戏赠》:
不作河西尉,凄凉为折腰。
老夫怕趋走,率府且逍遥。
耽酒须微禄,狂歌托圣朝。
故山归兴尽,回首向风飙。
朝廷最初授予杜甫河西尉一职,杜甫不就,朝廷又改授右卫率府兵曹参军。对于这次改授,杜甫接受了。这首诗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写的。诗的题目里称“戏赠”,但是赠给谁,却没有说。有注家认为是诗人自赠。自赠,又有什么意义呢?还是应该有一个赠与的对象才符合情理。孙潜先生认为:“受赠者必为杜甫十分亲近的人,特未著其名耳,疑为赠妻杨氏之作。”不过,杜集中赠杨氏夫人的诗,一首也没有,赠妻之作的可能性似乎也不大。对此,我们也只好存疑了。
杜甫“不作河西尉”的原因,是“凄凉为折腰”、“老夫怕趋走”,跟陶渊明弃官归隐的理由是一样的。也不能怪杜甫挑肥拣瘦,因为他本来就享有两次改授的机会。根据唐代的科举制度,取得做官资格者,如果对所授官职不满意,朝廷还可以改授别的职务,但是最多只能改授两次,这一点还是挺人性化的。有人说杜甫不服从分配,不愿意从基层干起,这纯属误解。
杜甫对自己的才学颇为自负,朝廷却让他担任管理兵甲器械的率府兵曹参军,这让他比较失望。“率府且逍遥”,言外之意是总比“折腰”“趋走”强。“耽酒须微禄,狂歌托圣朝”,意思是接受兵曹参军这个官职也是不得已,谁让自己有“耽酒”的嗜好,并且还喜欢“狂歌”呢?可见兵曹参军也不是杜甫理想的职位。这首诗话里有话,自嘲的意味显而易见。虽然此诗的思想性并不高,但是它可以帮助我们了解杜甫的性格,因此,仍应予以重视。
再看《空囊》这首诗:
翠柏苦犹食,明霞高可餐。
世人共卤莽,吾道属艰难。
不爨井晨冻,无衣床夜寒。
囊空恐羞涩,留得一钱看。
“翠柏苦犹食,明霞高可餐。”这两句一看就是诗家语,不可当真。但是诗人也不是信口开河,黄庭坚所说的杜诗“无一字无来处”,应该是一种夸张的说法,不过这两句诗确实是有“来处”的。“翠柏”,指柏叶。据晋人张华《博物志》记载,荒乱之年,松柏叶聊可充饥。明霞可餐的出处是《楚辞·远游》中的“漱正阳而含朝霞”。明明饥肠辘辘,却说得如此潇洒,这就是自嘲独特的魅力。“世人共卤莽,吾道属艰难。”大意为世人只顾苟得,却过得不错;我坚守直道,却步步艰难。“卤莽”,同“鲁莽”,这里是为了逐利无所顾忌的意思。“吾道”,指自己的信念和操守。“吾道属艰难”的“属”字,注家大都避而不谈,也有学者解释为“适值”“碰上”,我感觉好像不够准确。私意以为,“属(zhǔ)”在这里是“连接”“跟随”的意思。我把“属艰难”译为“步步艰难”,换句话说,就是“伴随着艰难”,而“伴随”就是由“连接”“跟随”引申出来的。其实,“属”字的本意,就是“连接”。《说文解字》里说:“属,连也。”“不爨井晨冻,无衣床夜寒”,写饥寒交迫。“爨(cuàn)”,指烧火做饭。“井晨冻”,仇兆鳌注:“隔夜之冰在井栏也。若井泉在地,虽严冬不冻。”“不爨井晨冻”说的是两件事,“不爨”,不是因为“井晨冻”,而是家里缺粮。“无衣床夜寒”,说的也是两件事,“床夜寒”,说明被褥单薄不足以御寒。“囊空恐羞涩,留得一钱看。”意思是为免钱袋难堪,留下一钱在里边守着。这是把钱袋拟人化了。“看”,读kān。缺衣少食的情况下,诗人还自我调侃,谁说杜甫不浪漫?
在杜甫的自嘲诗中,自嘲得最痛快淋漓的,应该是《狂歌行赠四兄》这首诗:
与兄行年校一岁,贤者是兄愚者弟。
兄将富贵等浮云,弟窃功名好权势。
长安秋雨十日泥,我曹鞴马听晨鸡。
公卿朱门未开锁,我曹已到肩相齐。
吾兄睡稳方舒膝,不袜不巾踏晓日。
男啼女哭莫我知,身上须缯腹中实。
今年思我来嘉州,嘉州酒重花绕楼。
楼头吃酒楼下卧,长歌短咏迭相酬。
四时八节还拘礼,女拜弟妻男拜弟。
幅巾鞶带不挂身,头脂足垢何曾洗。
吾兄吾兄巢许伦,一生喜怒长任真。
日斜枕肘寝已熟,啾啾唧唧为何人?
这位“四兄”,除了视富贵如浮云,也许没有其它的事情可以夸奖了。而要想夸奖其不慕富贵,最好的办法大概就是自黑,拿自己的“窃功名好权势”,反衬四兄的超脱。或许这就是杜甫极力自嘲的原因之一。杜甫并不讳言自己困居长安时从事干谒活动的狼狈相:“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干谒这种事,在当时的人看来是正常现象,并不跌份儿。其实杜甫也不是像他自嘲的那样不堪,他为了谋官,确实下了很大的力气,但是他求官,还真不是为了一己之私。他后来嘱咐友人:“公若登台辅,临危莫爱身。”(《奉送严公入朝十韵》)“致君尧舜付公等,早据要路思捐躯。”(《暮秋枉裴道州手札,率尔遣兴,寄近呈苏涣侍御》)他自己也是这样做的,他因房琯罢相事谏诤,就是奋不顾身的表现。他任华州司功参军属于被贬,如果不弃官,慢慢熬,还是有出头之日的。但是,杜甫对朝政感到失望,再加上当时饥荒严重,于是果断弃官。这件事说明,杜甫对官职并不是看得很重。
郭沫若在《李白与杜甫》一书中断言:“《狂歌行赠四兄》决不是杜甫的诗。”他在论证此观点时,首先分析了杜甫在嘉州停留的可能性:“(杜甫)有《宿青溪驿》一诗是在嘉州境内做的。除此而外,很难找出第二首。看来他匆匆路过,似乎并不曾登岸。……杜甫之于嘉州,恐怕连‘楼头吃酒楼下卧,长歌短咏迭相酬’的时间都不曾有过。”如果能排除杜甫在嘉州逗留的可能性,那么其结论就有了强有力的支撑,这的确是釜底抽薪的好办法。然而,要排除杜甫在嘉州逗留的可能性,谈何容易!即使杜甫在嘉州一首诗也没有作(《狂歌行赠四兄》且不论),也不能说明杜甫没有在嘉州逗留过。假如杜甫每天坚持写日记,详细记录他的行程,并且还能让其日记流传后世,那么这个问题就迎刃而解了——当然,这样的假设是没有意义的。
关于此诗的真伪,郭沫若还说“向来的注家似乎还没有人怀疑过”。实则不然,清人朱彝尊、查慎行、梁运昌、施鸿保等,都说过《狂歌行赠四兄》这首诗不是杜甫写的。这里以施鸿保的观点为例,对其观点提出质疑。施鸿保认为:“今按此诗,非但腐气,且有俚气,与公诗大不类,疑是晚唐人诗,误编公集者。”所谓“腐气”“俚气”的说法,其实都是腐儒之见。这跟清人王闿运在《湘绮楼说诗》中,称杜甫的《又呈吴郎》这首诗“叫化腔”“卑之甚”颇为类似。在《狂歌行赠四兄》这首诗里,杜甫竭力贬低自己,这叫自嘲,这是一种漫画式的夸张,不但与腐气无涉,而且充满了灵气、鲜活气和浪漫气。杜甫的《醉时歌》里,就有“儒术于我何有哉?孔丘盗跖俱尘埃”这种“醉话”。既然《狂歌行赠四兄》一诗的题目里有“狂歌行”三个字,那么说一些“狂话”“疯话”,“语不惊人死不休”,又何必大惊小怪呢?
至于“俚气”,大概是指此诗有口语化的倾向。实际上杜甫带有“俚气”的诗多了,如《醉时歌》《逼仄行》《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绝句漫兴九首》《可叹》等诗,都具有口语化、通俗化的特点。“与兄行年校一岁,贤者是兄愚者弟”出自《狂歌行赠四兄》,“我之曾老姑,尔之高祖母”出自杜甫的《送重表侄王砅评事使南海》,二者的语言风格可以说如出一辙,怎么能说《狂歌行赠四兄》“与公诗大不类”呢?杜甫是善于创新求变的大诗人,诗的风格变化多端很正常,总是保持一种风格,反倒是不正常的。
施氏另外还提出了三个疑点。一是作为赠诗,题目里只称“四兄”,不称姓名,与杜甫拟定题目的习惯不符;二是“今年思我来嘉州”,“似特来嘉州见公者”,与杜甫的行迹不符;三是“四时八节还拘礼”,也与杜甫的行迹不符。
这三个疑点,第一个还有一定道理,但是仅凭这一点,不能断定此诗是伪作。
关于第二个疑点,“今年思我来嘉州”,通常理解为“四兄今年思念我,来嘉州见我”。这样理解,杜甫是不是此诗的作者,确实可疑。其实我们不妨改变一下思路:“今年思我来嘉州”,句中的“思”,不是思念的意思,而是思忖、考虑的意思。请看《红楼梦》里的两个例句:
(1)贾政听了,心下疑惑,暗暗思忖道:素日并不和忠顺府来往,为什么今日打发人来?(第三三回)
(2)薛姨妈听了,思忖半晌,说道:“倒是你说的是。花两个钱,叫他学些乖来也值了。”(第四八回)
“今年思我来嘉州”中的“思”,与例句中的“思忖”的意思是一样的,并不是思念之意。因此,来嘉州的是杜甫而不是四兄。于是,所谓与杜甫的行迹不符这个“死结”也可以解开了——“今年思我来嘉州,嘉州酒重花绕楼”的大意是:“四兄思忖我今年要离开成都沿江东下,所以早就在我的必经之地嘉州等着为我接风洗尘了。”这位四兄,事先得知杜甫乘舟东下的信息并不难。
关于第三个疑点,好像杜甫要在嘉州住个一年半载,才能与“四时八节”吻合,这样解读未免太拘泥了。大概是杜甫在嘉州逗留的时候,正好遇上某个节日,“四时八节”不过是泛指节日罢了。
以上提到的三首杜诗,有的是整首诗都带有自嘲的意味,有的是自嘲的内容占了一定的篇幅。除此以外,杜甫还有很多带有自嘲意味的诗句,是散见于他的诗中的。在这些自嘲的诗句中,有自嘲穷困的:“酒债寻常行处有,人生七十古来稀。”(《曲江二首》其二)“欲填沟壑惟疏放,自笑狂夫老更狂。”(《狂夫》)“失学从儿懒,长贫任妇愁。”(《屏迹三首》其三)“炙背可以献天子,美芹由来知野人。”(《赤甲》)有自嘲老病的:“平地专欹倒,分曹失异同。”(《遣闷奉呈严公二十韵》)“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旅夜书怀》)“衰年肺病唯高枕,绝塞愁时早闭门。”(《返照》)“起晚堪从事,行迟更学仙。”(《览镜呈柏中丞》)“春水船如天上坐,老年花似雾中看。”(《小寒食舟中作》)有自嘲命运的:“我生无根蒂,配尔亦茫茫。有情且赋诗,事迹可两忘。”(《四松》)有自嘲挫折的:“不虞一蹶终损伤,人生快意多所辱。”(《醉为马坠诸公携酒相看》)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我以为,自嘲并不仅限于针对诗人本人。如陶渊明诗《责子》:
白发被两鬓,肌肤不复实。
虽有五男儿,总不好纸笔。
阿舒已二八,懒惰故无匹。
阿宣行志学,而不爱文术。
雍端年十三,不识六与七。
通子垂九龄,但觅梨与栗。
天运苟如此,且进杯中物。
虽然此诗的题目叫做“责子”,但揣摩诗意,不是写给几个儿子看的,而是写给自己看的。因此,这是一首自嘲诗。这种自嘲,或许可以看成是广义的自嘲。杜甫在诗中也“嘲笑”过自己的孩子,但是这种诗并不是写给孩子看的,可能会在“朋友圈”里传播,因此,也可以认为是自嘲。例如:“床前两小女,补绽才过膝。海图坼波涛,旧绣移曲折。天吴及紫凤,颠倒在裋褐。……瘦妻面复光,痴女头自栉。学母无不为,晓妆随手抹。移时施朱铅,狼藉画眉阔。”(《北征》)“白马为铁骊,小儿成老翁。”(《泥功山》)
由杜甫的自嘲诗,我们可以看到其性格中幽默潇洒的一面。有些人总是喜欢给杜甫贴上“愁眉苦脸”的标签,这显然是片面的。有的画家画的杜甫像,好像总是一副愁容,这未免太单调,也并不完全符合杜甫的性格。杜甫的性格是复杂的,杜诗的风格是丰富多彩的,我们不应把杜甫脸谱化,把他看成一个既可敬又可怜的人。事实上,杜甫还是一个可爱的人,一个令人感到亲切的人,一个充满人格魅力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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