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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英刚:一个历史学家眼中的2018年电影

孙英刚
2019-02-18 10:30
来源:澎湃新闻
私家历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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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会文化有时候真的是历史发展的先声,尽管其中的逻辑和机理非常复杂甚至难以理解。比如2018年初还洋溢着一片乐观的情绪,谁想到接下来却是从高亢的理想主义回到了现实主义。2018年的电影,从基调来说,跟2017年显著不同,渗透着反思和现实主义的情绪。

一、宏大历史叙事下的小人物:《邪不压正》与《影》

姜文的新片《邪不压正》(豆瓣评分7.0)其实不是一个复仇的故事,而是一个讲下棋的电影。一场棋局,棋局的主人是蓝青峰(姜文饰)。开局是他摆的,李天然(彭于晏饰)是他的棋子。

故事定位是1937年。这个风云际会的时代,各路参与者都在书写自己的历史。北平警察局长朱潜龙(廖凡饰)要“复明”,蓝先生为他向溥仪讨来了朱元璋的画像。蓝先生出身同盟会,是民国元老,要抗日护国。根本一郎代表着日本吞并中国的野心。在这宏大历史叙事中,李天然作为一个棋子出场了。整部戏从头到尾,他都不知道自己其实只是一枚小小的棋子,而专心于向朱潜龙复仇——当年朱潜龙和李天然是师兄弟,朱潜龙杀死了师傅。蓝先生深谋远虑,超长布局只不过是为了拿李天然做筹码换取朱潜龙反日。只要朱潜龙杀死根本一郎(代表着跟日军决裂),蓝先生就把李天然送给朱潜龙——崇高目的后面是暗黑的手段。在蓝看来,为了大局,所有人都可以牺牲,就像他自己的两个儿子死在广州和上海,他亲手把好友亨德乐推下城墙摔死。

每个人都会有意无意地书写着自己的历史,都是自己故事的主人公。但在别人的故事里,每个人又都只是配角。我们撰写历史,裁剪掉不想要的支脉,留下一个线性的故事,但是同时也就有意无意地毁灭了部分历史记忆。历史研究的一个理想,就是想恢复历史记忆,乃至找回一些个体的生命史。不过不幸的是,像李天然这样的角色,可能最后就湮灭在宏大的历史叙事里了。《邪不压正》的英文名是“Hidden Man”,不知道姜文说的这个“隐藏人”是谁,是宏大叙事中的棋子李天然,还是藏镜于幕后,操纵棋局的蓝先生。我猜是后者。电影的主角是蓝先生,而不是有八块腹肌的彭于晏。

朱潜龙自认是朱元璋后代,要复兴明朝。他要亨德乐将来给他当太医,并说租界是清朝定的他不认,他还要模仿朱元璋让大太太以外的女人殉葬。他太太唐凤仪(许晴饰)是他的野心的倒影,她用“凤仪之宝”是一个明显的注脚。她从剑桥毕业,却有着狂妄的理想,要当皇后。在对朱潜龙失望后,她选择李天然,希望能一起去买一个小岛,生出一个帝国。姜文想表达的,用力过猛,显得戏谑,但是在现实世界并不缺乏这种荒诞的例子。电影画面在屋顶上下切换,整个世界被分为屋顶上的世界和屋顶下的世界,上面是纯真美好的,下面是波谲云诡的;上面以真面目示人,下面戴着面具行事。

姜文如果从事历史研究的话,应该具有很好的资质。在这部电影中,一如往常加入了他对历史的理解,比如历史解释权。朱潜龙还没称帝,就已经着手要抹去以往的黑历史,打造自己的伟大形象。而李天然作为一个知情者,就成为必须抹去的存在。在朱潜龙的“历史叙事”中,杀死师傅的是李天然。为此他铸造了巨大的师傅雕像,而把李天然塑造成一条狗跪在师傅雕像前面。他要彻底改写历史,让历史叙事按照自己的定本被接受。最初他杀死师傅用的“志村”宝刀,也隐含着某种为自己的行为解释的意涵。姜文甚至在电影中加入了一段蓝先生和朱潜龙戏谑蒋介石写日记的桥段:“谁把真心话写在日记里?”“正经人谁写日记?下贱。”其实史料没有高低贵贱之分,虽然有人会不断修改日记,书写者也不可避免地受到了自己知识、背景、信仰乃至情绪的影响,但是日记仍能反映出一定事实。比较典型的例子就是德堡大学江勇振用极度爱惜羽毛的胡适自己的日记,扒出了一堆胡适的情事(《星星·月亮·太阳》)。

《邪不压正》海报

伟大光荣正确的宏大事业,用的却是不择手段的下棋。豪杰以天下为赌注,以小民为棋子,大家下棋。不过有时候豪杰也有失手的时候,比如张艺谋2018年的电影《影》(豆瓣评分7.2)。

张艺谋这部影片或许可以挽救一点从《英雄》(豆瓣评分7.2)、《长城》(豆瓣评分4.9)跌落的声誉。跟之前的集体主义美学、广播操式的人海战术不同,这部影片重新把灯光打在了小人物身上,企图讨论在权力斗争的棋局中小人物的命运。整部电影不再有《英雄》那样江山社稷重过小民草命的磅礴气势,浸染着阴郁、暗黑的色调。电影并不是致敬黑泽明的《影子武士》(豆瓣评分8.9),讲的是赤裸裸的权力和阴谋。去掉了粉饰,反而更能打动人心。

这是一个残酷的世界。沛国的境州被炎国大将杨苍占据,沛国都督子虞(邓超饰)被杨苍刀伤后藏身暗室,运筹帷幄希望能收复境州,进而废掉主公(郑恺饰)取而代之。主公装疯卖傻,暗中收服子虞的部将田战,准备铲除子虞。各方都觉得自己是段位更高的操盘手。这时候,作为棋子的影子(子虞的替身,邓超饰)登场了。《邪不压正》中的李天然到最后都不知道自己差一点死于上层的斗法,影子还算幸运,他亲身参与了盘面上的斗争——尽管都是别人安排好的。

替身一般没有好下场。替身只是真身的影子,真身没有了,影子也不存在了。但是在《影》里,影子取代了真身。在杨苍败亡之后,子虞派人去杀影子,主公派人去杀子虞。大殿之上,躲过刺杀的子虞杀死了主公,又被影子所杀。影子有了欲望,变成了又一个“子虞”。他给濒死的、不甘的子虞盖上面罩,取代了他的身份。当最后影子走出大殿,其实殿外还有一个知情者田战。电影最后,是小艾惊恐地张望殿外。这是一个开放的结局:她看到的,就是最后的赢家。

这似乎是一个打倒了暴君又成为新的暴君的套路。在层层叠嶂的明暗画影中,阴阳、黑白起伏不定,多像权力阴谋。明面上的是阳、是白,大家举止如常、按规矩办事。明面下的,是阴、是黑,是揣测不透的人心和波诡云谲的机谋。所有人都被欲望和权力诱惑着、煎熬着。

《影》剧照

关于权力和欲望,徐克《狄仁杰之四大天王》(豆瓣评分6.1)也讲了一个复仇和野心的故事。徐克在电影中展现了幻术下的大唐帝国。武则天对权力的痴迷没有尽头,封魔族的仇恨无法释怀。一念成魔,一念成佛。万般心魔皆为幻梦。电影中的三藏大师说,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只恶鬼。徐克给出的答案是圆测大师说的,众生畏果,菩萨畏因,一念放下,方得万般解脱。不过幻术不是今年的主流,放下欲望,才可能才走得更远,也是现实主义吧。

《狄仁杰之四大天王》预告海报

二、回到沉闷的现实:《我不是药神》与《大佛普拉斯》

文牧野《我不是药神》(豆瓣评分9.0)上映的时候,大家不会想到“一影成谶”,在2018年把医药股打入尘埃,疫苗、基因各种事故,连绵不绝。这类魔幻现实主义情节,在历史上屡见不鲜。至少可以印证一点,文化是有力量的。

如果看一下中国电影的票房榜,插科打诨的纯娱乐电影在2017前以前占据绝大多数席位。但是2018年开始,一些另类的,比如现实主义的、尝试科幻想象的电影开始崛起。这可能并不都是观众口味变了,有时候正是社会发展变动的反映。现实主义电影在2018年的兴起,揭开了大家不愿意面对的社会伤痕,反而让人看到更多希望。毕竟阳光再灿烂,也有照耀不到的地方。

《我不是药神》预告海报

《我不是药神》撇开技术层次不谈,电影的意义超出了电影本身,这就是它最大的意义。这是一部得到市场认可的中国现实主义题材电影,讲的是一个叫程勇(徐峥饰)的人走私格列宁(一种抗癌特效药)救人性命的故事。电影情节让人想起让-马克·瓦雷的《达拉斯买家俱乐部》(豆瓣评分8.7),都是讲努力活下去、自救救人的故事。

如果围绕电影展开讨论,从不同角度都会得出不同的结论。药厂没有错,研发一种新药需要大量的投入,如果没有专利保护,怎么推动医药创新?警察没有错,打击走私,是职责是本分。病人想活下去,有错吗?就像一位大娘对警察哀求: “我不想死,我想活,可以吗?”“谁家还没有个病人?你就确定你这辈子不得病吗?”我们可以讲出很多道理,但如果有上帝在看着这一切,他肯定对我们嗤之以鼻:“正人君子匆匆而过,充耳不闻孩子的哭声。”

程勇的行为,是在对抗制度(凡是制度都有缺陷),是“以武犯禁”的侠义之举,这种行为注定要被体制惩戒,甚至被正人君子唾弃,但他却是用铤而走险的做法守护人类心中最后一抹阳光。情、理、法者,情字当先。这不是感性主义的感叹,而是当道德和法律冲突时不得不面对的哲学问题。就像电影中卖假药的张长林,卖了十几年用面粉做的假药都没事,第一次卖真药就被抓了。看似荒诞,但是很合乎规则和规律。

程勇并不是高大上的形象,他最初不过是卖印度神油的小混混,他最初卖药,表面上说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其实抱着的是私心。他在印度买药时看到巡游的神像,那是印度教的湿婆和迦梨。迦梨杀死恶魔,但是她的狂躁和暴力也伤害着众生,于是湿婆躺在地上任其践踏以减少伤害。这就像格列宁药厂生产药品治疗癌症,却也给众多买不起的病人带来痛苦。而从这一刻起,程勇就像躺下任人践踏的湿婆,才真正成为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的药神。

孟子说,人皆有恻隐之心。事情的解决往往要靠慈悲之心。《我不是药神》提出了一个问题,引发了大家的关注,也是一种慈悲。

《我不是药神》加拿大版海报

《我不是药神》里有一个病友吕受益随身带着橘子——其实橘子除了当季吃会很酸——他想活,因为据说维生素C有抗癌作用。电影里还有一句台词:“这世界上只有一种病,穷病。”黄信尧的《大佛普拉斯》(豆瓣评分8.6)展示了更加绝望的社会底层。导演时常在电影中喃喃自语,比如“社会常常在讲要公平正义,但在他们生活之中,应该是没有这四个字,毕竟光是捧饭碗就没力气了”。

《大佛普拉斯》描写了两个世界,一个世界用黑白色拍摄,一个世界用彩色拍摄。黑白世界里的人来自社会底层,是保安、捡垃圾的等等,他们甚至没有名字,叫“肚财”、“释迦”、“菜脯”等等;彩色世界里是黄启文(老板)、高委员、副议长等,他们过着莺莺燕燕的快乐生活。黑白世界的人,想一窥彩色世界的模样。保安蔡脯经常拿老板高启文的行车记录仪给大家看(听)——行车记录仪画面是彩色的,象征着另一个世界。最后,他们看到了老板杀人的场面,肚财也因此被灭口。老板把杀死的人装进大佛的肚子里。电影的最后是大家做法事的时候,听到大佛发出敲击的声音。众生困在世间,无论贵贱,都无法解脱。“我想虽然现在是太空时代,人们早就可以坐太空船去月球,但永远无法探索别人内心的宇宙。”

《大佛普拉斯》剧照

《大佛普拉斯》甚至没有给出一个乐观的结局,从头到尾都是轻松地讲述着绝望的故事。2018年上映的同样沉闷但又深刻的现实主义电影,还有胡波《大象席地而坐》(豆瓣评分8.0)、饶晓志《无名之辈》(豆瓣评分8.1)、曹保平《狗十三》(豆瓣评分8.2)、忻钰坤《暴裂无声》(豆瓣评分8.2)。《暴裂无声》也是讲述暴发户昌万年(姜武饰)的世界和矿工张保民(宋洋饰)的世界发生交叉的故事。它的结局也是沉闷绝望的——张保民到最后也没有找到儿子(尸体)。在电影中,张保民甚至因为舌头断了不能说话,完全没有话语权。导演用羊来隐喻社会阶层,张保民养羊,屠夫杀羊,暴发户吃羊,张保民儿子为了保护羊被暴发户无意射杀,中产阶级律师为了自保最后也没说出小孩的尸体所在。甚至他们三个的车都象征着各自的阶层。这样一条不健康的食物链,揭示了阳光照耀不到的一些角落。是枝裕和《小偷家族》(豆瓣评分8.7)反而显得不够深刻,虽然也是写边缘人群,被认为当代最接近大师的日本导演,是枝裕和展现的是小清新的格调:努力生存,找寻属于自己的小小的幸福。

尽管2018年的电影弥漫着消费降级的沉郁气息,但是我们还是选择希望,就如郭帆《流浪地球》(豆瓣评分7.9)台词所说的那样。

《暴裂无声》剧照

三、游戏的世界:《头号玩家》和《冒牌上尉》

斯皮尔伯格新片《头号玩家》(豆瓣评分8.7)呼吁回到现实世界——可能很多人不同意。

故事发生在2045年,虚拟技术已经渗入人类日常生活。哈利迪年轻时是个怪咖,他逃避现实,躲在房间里玩自己的游戏。在现实世界之外找寻可以替代的精神家园。他一手打造了名为“绿洲”的虚拟游戏世界。人们都进入这个游戏寻找快乐。哈利迪临终前在游戏中设置了一个彩蛋。获得三把钥匙拿到彩蛋就可以得到“绿洲”的继承权。这是电影的基本逻辑。

人们容易逃避现实,尤其是在遇到挫折的时候。“绿洲”象征着现实世界的“替代世界”——人们从中得到大量精神安慰。电影中,现实世界已经一片衰败,大家都在游戏世界里获取快感、认可和慰藉。这就是沉迷网络游戏世界的一个机理——哪怕在现实世界中多么沮丧、失败,在游戏世界里可以得到替代性的认可。实际上,游戏世界只不过是现实世界的延续和倒影。现实世界中的权势者诺兰索伦托(人民币玩家)组建公司,招募团队,让游戏成为他现实权力的延伸。主人公的游侠团队,在游戏里面对的,跟现实世界面对的没有区别。不过他们依靠高超的游戏技巧和感悟,最后击败了诺兰索伦托,拿到了彩蛋——哈利迪说:“只有现实是真实的。”

我们都生活在真实的世界和虚拟的世界切换中。手机似乎是给我们加了一个外挂,成为身体的一部分。埃隆·马斯克说,人类世界可能是个游戏。只不过最近一段时间游戏升级了,比如加了个手机。斯皮尔伯格用最绚烂的电影,是想表达这个意思吗?

《头号玩家》海报

如果《头号玩家》讲述的是电子游戏的世界,罗伯特·斯文克《冒牌上尉》(豆瓣评分8.5)讲的则是一个关于权力的恐怖游戏。

在纳粹德国崩溃两周前,狼狈逃难的逃兵赫罗德捡到一套上尉军装。穿上军装,他从一名19岁的逃兵变成了上尉赫罗德。整部影片用黑白冷峻的色调讲述了一个迷你版专制帝国的建立过程。有了衣服,就有了权力。撇开权谋和个人魅力,权威的建立,往往来自传统、信仰和“位服”——大家习惯于服从地位比自己高的人。其实他只是个逃兵,很多人看的是他的制服——这是他最初的合法性来源。之后这名年轻士兵利用体制崩坏的大环境,一步步变成了独裁的暴君。他枪毙逃兵、清洗不服从的追随者、宣称得到希特勒的指示等等,树立自己的权威,乃至屠杀了埃姆斯兰监狱关押的上百囚犯。

《冒牌上尉》展示的是符号带来的权力。一个贪生怕死的逃兵居然成为掌握生死的主宰——而且这是一个真实的历史事件。一件制服,引发一番狂潮。不光是赫罗德,其实在他身边形成了一个群体,善良的人也在感染裹挟下黑化,呈现出乌合之众的恶。其实,这种权力游戏,在历史上屡见不鲜,只不过表现得更加复杂而已。

2018年最佳影片,我愿意给《我不是药神》。

《冒牌上尉》海报
    责任编辑:饶佳荣
    校对:刘威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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