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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建功:请在我脏的时候爱我们(二)
原创 陈建功 花城
2025伊始,《花城》以冬青为引,书写蓬勃之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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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画 / 郑梓程
“中国叙事”栏目推出陈建功长篇非虚构《请在我脏的时候爱我们》。
作为共和国的同龄人,陈建功以个人视角切入时代叙事,为看似遥远宏大的历史事件提供了许多亲历者才能写出的精微细节,穿插着对旧京世俗及文化性格的探索与呈现。这部作品不仅是一部记录个人经历的成长史与心灵史,更是对于一代人共同经历的时代浪潮的书写与回望。
昨日已推送作品第一部分
请在我脏的时候爱我们
陈建功
《花城》2025年01期
让矿车撞折了腰
小郭子替我擦身子的时候,我倒是清醒的。记得自己还和他开了一句玩笑,似乎是说,操,人的腰一折,没想到混得这么惨。他也回了我一句,说:“轮着谁,也得给你擦。”
小郭子到矿上应该有几年了,始终也没学会粗话,说话带一点岭南口音,永远文质彬彬。我说:“要是王群栋,他会帮我?”他笑笑,不接茬儿。我说:“得,你这刚刚来当了我们的书记,就找着了一个表现的机会!”他说:“你还真不见外!……”
那时我穿着窑衣,潮乎乎地粘在身上。才从昏迷中醒来,我知道自己脸上身上会是什么德行。放射科的医生对受伤的矿工应该见过很多,目光充满了同情。他很客气地和我俩商量,能不能早点儿把窑衣脱下来,说看这样子,怎么也得留这医院啦。推着我走进X光室的郭书记爽快地说:“对,索性把病号服穿上吧。”于是他就去要了一身病号服,找来一块毛巾,就着旁边的盥洗池,给我扒光了,又盖上那棉被,一点一点撩开来给我擦。两个人之间你来我往地耍贫嘴,我主要是为了减少让人擦身子的尴尬。别说是党支部书记给你擦,就是换成个工友,你也承受不住。
“小郭子”是矿上的领导们对他的称呼,大概是因为身量看起来有些瘦小吧。郭书记还没到六队来上任的时候,洪胜就告诉我,说“你小子的出头之日来了”。洪胜说,跟小郭子聊过,他是从东南亚回来的华侨,回国读书后留在了北京。他也给小郭子说过我的“恶攻”事件,小郭子不屑一顾地撇撇嘴,说其实判断个是非,哪儿有那么费劲?洪胜告诉我,木城涧还是有明白人的,小郭子就是一个。
我还没来得及和他沟通,就让矿车撞折了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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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琦《锻工厂》 43×52cm 套色木刻 1958年
上的是夜班,凌晨两三点钟,我蹬在装满了渣石的重车和空车之间,吹哨示意开电瓶车的韩承祥提速,快到道岔口时,我弯腰拔下了重车的销子,蹬在空车后面正要飞驰而去,“咣”的一声,脚下这辆空车却脱了轨。空车在水泥枕木上跳着,像一只狂舞的西班牙公牛。未及反应,我已被狠狠地摔到了旁边重车轨道中央。刚刚摘下车钩的重车,靠着惯性正顺着重车道轰轰地朝我冲来。扳道岔儿的,还是我的老搭档白老虎,见我摔到了重车轨道上,立马冲过来,用肩膀死死抵住冲来的重车。
惯性太大了,速度太快了,重车终究没能被他完全扛住,我只觉后背被重重一击,立刻知觉全无。事后白老虎告诉我,那辆冲来的重车,把我卷到了车底和枕木之间。
白老虎救了我的命,如果不是他,我会被重车完全卷过去,即使保住命,也得彻彻底底撅折了腰。
醒来时那辆重车已经被推开,我的脑袋则被师傅老宋抱在怀里。一盏盏矿灯在眼前晃着,烁烁闪闪,耳旁熟悉的声音却清晰而充满了焦虑:“伤哪儿了?”“哪儿疼?”
又听见白老虎在耳边叫:“陈哥陈哥,我背你!”
我疼得咧嘴喊:“腰……是腰……”
宋师傅在我们班组里稍为年长,瘦瘦的,一身筋骨,从来就是杀伐决断的人。他拦住了白老虎,说:“那哪儿成?快找一块大板子去!”又吩咐其他人,“打电话,叫救护队来!”
如今想起来,还是心惊肉跳。
如果不是宋师傅有经验,让白老虎一背,我腰上的神经,就会被骨折的茬口切断。
长条的大木板找来了,听见宋师傅指挥大家:“平着端!平着端!……”又听见了众人喊“一、二、三”的声音,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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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少言《重建》32×24cm 黑白木刻 1942年
再醒来时,我已经躺在铺着木板的担架上,被搁在玉皇庙矿区医院抢救室的地上。
有人在翻我的眼睑,有人在按我的脉搏。正是深秋凌晨,也有人往我身上盖了一条棉被。居然还遇见一个我认识的人,也是坐一列火车过来的,一直叫他小唐。他刚被抽调到矿区医院学习,见是我,格外关注地蹲到地上。他见我舔嘴唇,问我是不是要喝水。没等我回答,他起身拿过来一个注射器,说:“还是这个方便些,先喝点儿葡萄糖吧……”我张开嘴,甜丝丝凉丝丝的感觉注入唇齿之间。又听见他们在打电话联系矿务局医院,随后说走吧,连夜送过去。担架被大家抬起来,推进医院门外的救护车里。身旁乱糟糟围着几个人,只听见汽车发动的声音,我又什么也不知道了。
从玉皇庙医院到地处门头沟城区的北京矿务局医院,还得走三四十里山路。汽车在崎岖的山路上颠簸盘绕,我也随着车子的跳动,时而醒来,时而昏迷。我就是在这醒与昏之间被抬下车,送进了骨科监护病房的。进进出出照看我的,是当天的值班护士长王大姐。毕大夫随后也赶到了,他应该是当夜值班医生。毕大夫精明而风趣,一看便有举重若轻的自信。
他说:“护士长说你尿不出尿来?”我说是啊,护士长刚才用水杯往脸盆里滴答半天了,我听见响了,就是尿不出来。
他说:“没关系,实在不行就下管子。”紧接着补充道,“放心,我们这儿有男大夫……别想美事儿!”
我惨笑起来,说我都惨到了这份儿上了,哪儿还有什么痴心妄想?
心情却一下轻松起来。
事后有人告诉我,毕大夫这幽默不是瞎说的,有一回有个窑哥们儿赶上了这位护士长给下尿管,没想到“老大”管不住“老二”,居然就直直地扬起来了。护士长不慌不忙,拿起一根镊子,用扁扁的一端轻轻一磕,说:“淘气!”那“老二”就乖乖儿地蔫了回去。
随后毕大夫就问我受伤的经过,又问了我此时腰部的感觉,再举起手中的片子看,接着让我捋上裤腿,指着两条腿,让我高抬、上举。
右腿还可以,左腿已经抬不起来了。
他用手托着我的左脚跟,帮我把腿抬起来,说:“举着别动啊。”说完,他一松手,这腿就没精打采地掉落下来。
毕大夫又拿出一根针样的东西,往左腿上几个部位轻轻地划、扎:“有感觉吗?”
“微微有点儿。”我说。
“这儿呢?”他大概是扎到了脚尖那儿。
“一点点吧。”
第二天查房时间,他陪着一个年龄稍长的大夫过来了,说这是周主任。
周主任儒雅而温和,面相举止极具魅力。我后来才知道这位周志道的大名,京西矿区无人不晓。京西矿区的工伤,但凡伤筋动骨的,无不经过他的手。
“怎么样小伙子,看你精神还不错?”
“没把小命儿搁进去,当然就不错啦。”
“听说你可是木城涧煤矿的笔杆子呢!”
“笔杆子就别说啦,腰杆子都完了。”
周主任呵呵地笑起来,说:“没那么严重,没那么严重。”
我问:“是不是得摇小车儿啦?”
“摇小车儿”就是截瘫。此刻,病房外好几辆小车儿在探头探脑,似乎在关心着我会不会成为他们中的一员。
“不会,不会截瘫,你这左腿有知觉呢。”周主任指着X光片告诉我:你的腰1胸12,压缩性骨折,棘突粉碎性骨折,脊椎骨神经元受损。他还说:“这几天你会疼,忍着点儿,忍不住就说,我们会来处理。”
我问:“就这么躺着?啥时候可以起床?”
周主任说:“等你的伤稳定了,可能得做个手术,就是从你的胯骨上取下一块软骨,植到你的脊柱上去。”
我差点儿又说“沃操”,话到嘴边又缩回去。消息再沮丧,也得装出点儿优雅。我说:“听您的,可我……得等我父母过来,听听他们的意见。”
“当然!你别紧张,这手术我们常做。”
说完了病情,周主任又说:“你就踏踏实实歇一段儿吧,等养好了再写,心里别有压力。”
我苦笑,说:“比比保尔·柯察金,不是还强点儿呢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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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行《工人著书》58×47cm 黑白木刻 1973年
说老实话,我真的没有人家奥斯特洛夫斯基的境界。对于这工伤,我倒是达观的,就像我早已想好了等爸妈赶来时安慰他们的话。我会说自己是因祸得福——不是没给撞死吗?就跟战场上缺胳膊断腿回家的士兵似的,留条小命不已是万幸?甚至也没缺胳膊断腿呀,也不必摇小车儿。这难道不是福?……更深层的原因是,王群栋走了,小郭子来了,不会有人无事生非地折腾我了,故此认为自己“时来运转”,此其时也。
我相信,这些欢喜,使我和其他受了重伤的窑工们有所不同,因此赢得了周主任和毕大夫的欣赏。
第一次查房以后,我觉得来到病床前关心我的护士们明显增多了,有的居然眼睛里还闪着崇拜的目光。
过了两天,有位叫小郭的护士拿着一张《北京日报》跑进来,递给我说:“这上面的小说,是不是您写的?”
原来恰恰就是这几天,《“铁扁担”上任》发表出来。
小郭是个快言快语的姑娘,说:“怪不得周主任在班前会上表扬您,让我们都得向您学习呢!”
我那“沃操”又到了嘴边,也又一次缩了回去。一不留神,我被周主任培养成了矿工型的保尔·柯察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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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王梦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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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建功,1949年11月出生于广西北海,后移居北京。曾在矿山做工十年,1977年考入北京大学中文系。毕业后从事专业创作。后调中国作家协会工作。陈建功曾为第七、八、九届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作协党组成员、书记处书记、中国现代文学馆馆长,作家出版社社长,十届十一届全国政协委员、十二届全国政协常委。
陈建功作品主要在小说、散文以及影视剧本领域。出版小说集《迷乱的星空》《丹凤眼》《找乐》《鬈毛》,散文集《我和父亲之间》《嬉笑歌哭》《从实招来》《率性蓬蒿》《岁月拾荒》等。其小说曾多次获得全国性重要小说奖,作品被译为英、法、德、日、越、捷、韩等文字在海外出版。
原标题:《陈建功:请在我脏的时候爱我们(二) | 《花城》2025 · 1 · 中国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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