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访谈作家糖匪:人类退场后,地球美得一塌糊涂

2025-01-13 17:49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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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楚尘文化X糖匪 楚尘文化

2024年7月,科幻小说家糖匪的新作《光的屋》出版,这是一个“收留陌生人”的故事,也是一个关于岛屿、关于耻感、关于成长的故事。本文为楚尘文化编辑部对糖匪的专访,围绕《光的屋》展开,漫谈中科幻、创作、直面黑暗的勇气、与宇宙共生一系列话题生长蔓延。

“我很喜欢那个被改成电视的游戏,《最后生还者》,人类退场之后,地球美得一塌糊涂。地球都可以消化掉人类,不用说对于宇宙了。”

与糖匪的访谈像是一次酣畅淋漓的即兴演奏,我们的对话最终溢出了访谈提纲,无论是对作品的解读,抑或是对创作和人性的讨论,都抵达了一个更加深入的、有趣的空间。

▲ 糖匪,作家,评论人,SFWA(美国科幻和奇幻作家协会)正式作家会员。出版作品有《后来的人类》《奥德赛博》《看见鲸鱼座的人》《无名盛宴》。2022年出版意大利小说集SPORE。十多篇小说陆续被翻译到英、美、法、澳、日、韩、西等国家。除文学创作外,糖匪也涉及装置、摄影等不同艺术形式。

01

「科幻文学本身有很多种可能性」

林宛:

糖匪老师你是美国科幻和奇幻作家协会的成员,然后之前写的很多作品比如《奥德赛博》《后来的人类》,都是科幻的故事。最初是什么时候开始写科幻小说的?这个契机是什么?

糖匪:

大家都会问写作有什么契机,就好像它是一件很特别的事情,但是所有的事情你回溯再去看,和事件本身当时发生一定是不一样的,你回溯这个动作就赋予了那个瞬间以特别意义。在写作的最初,至少在我这里,它其实是没有特殊意义的,对我来说它就是一个自然而然的行为。你需要去创造,然后你就去做了。它跟出版发表、跟是否有人看都没有关系。过去其实是由现在跟未来决定的。如果没有之后持续创作,那我第一篇小在我生命中的重量肯定是不同的。那个提笔创作被神秘力量驱动的夜晚,也只是无数夜晚中的一个。

回到这个具体的问题,第一篇小说很早了,就是看怎么定义写作跟小说这件事情。第一篇之前,我有用过很多笔名,然后直到08年写了一篇小说叫《黄色故事》,那个故事后来也被刘宇昆翻译成英文,然后在美国发表。《黄色故事》当时的名字就叫糖匪,因为我换了很多名字,我觉得如果一个作家,至少在我看来,我没有办法去面对我那些作品的话,我就必须杀死那个自己。

对我来说,现实的小说,奇幻的小说,科幻的小说,在不同的范围里进行尝试,才能更理解它到底有什么不一样。科幻跟奇幻到底有什么不一样,科幻跟现实的写法有什么不一样,包括你用的创作方法,创作逻辑,包括调动的这种文学的可能。你只有尝试过了、理解过了你才能更明白它是什么,就像只有活人才能理解死亡。

Lava:

糖匪老师,我很好奇在你的写作体验里面科幻和奇幻它们的界限或者是区别在哪里,我很能理解你提到的,写作的时候是没有界限存在的,以至于你可以在各种各样的题材和内容之间进行穿梭,但是这两者之间的那个微妙区别到底是什么?

糖匪:

非常不一样,因为我这几年一直在想科幻是什么,因为当你用一个在那个领域当时不那么主流的方法在写科幻的时候,你一定要特别清晰地明白科幻是什么,你才能创造出跟别人不一样、但它又是科幻小说的作品。那是speculative,就是推演。简单说,它是一个科学的逻辑,也就是现在大家都可以认同的逻辑。像奇幻的话,它可以创造一个世界,世界里面的魔法就可以去解决很多问题,而且它的魔法未必是遵循我们现在的常识和科学逻辑。科幻的话,它一定是有一个科学的逻辑,这个逻辑哪怕不是跟现在的科学常识有关系,但也跟科学的逻辑链有关系。

比如现在很多科幻小说,包括特德·姜的小说里面,他在世界构造的时候用的逻辑,从A到B,这个逻辑是我们大家共同认可的一个逻辑链,A这个起点它可以不是科学的,它甚至可以是反科学的。但这个推导的过程一定是我们共同认知的,它有一种智性的快感。我是在这个逻辑链里面去进行的推导,而不是我作为这个世界的造物主,那就会是另一种审美,它会让你更天马行空,有各种很奇特的想法跟视觉的呈现。但是如果我们按照科学的逻辑 A 到 B 的话,那我为了达成这个东西,我必须在前面做很严谨的设置。我一定是既作为科幻小说的作者、是我笔下这个世界的创建者,又是一个讲道理的创建者。

林宛:

大家可能会觉得写作是一个比较感性的事情,但是如果是在科幻的框架里边,它是需要一些理性的,它会沿着科学的逻辑推导下来的,那你会觉得这种感性的写作和理性的科学之间有一些碰撞吗?比如碰撞出一些火花也好,还是说会有一些什么不同?

糖匪:

是人为分出来的感性跟理性,很多比如说爱因斯坦、爱迪生的小寓言故事,他们很多时候都是在很长时间的冥思苦想之后,突然灵感迸发,解决了一个问题。我们把大脑分得很清楚,一部分叫理性,一部分就感性,做一件事情能分得那么清楚吗?它肯定是两者同时在工作。写作是感性跟科学是理性,这两件事情我都不认同。

因为写作不是写私人日记。哪怕是写随笔要调动的也不仅是自己的经验,还要有走向他者的部分,这就必须有理性的参与,比如表达的基本逻辑,以及叙述的方法作品的结构很重要,同样一个事实,我怎么去讲,它的效果是非常不一样的。举一个例子就是,卡尔维诺有一篇小说叫《恐龙》,是一个短篇小说,我最近在给一个展写展评——因为我也对当代艺术这块是有涉猎——然后这里面提到这篇小说,我需要用两三句话,把卡尔维诺极其精妙的小说表述出来,同时能达到它那个效果。大概用了一两百字,仅仅这一两百字,我想了很久,我试了很多种方法。第一句话怎么写,我会从谁的视角去切入,我在哪一部分会更藏起来,哪部分会强调前后的关系,以上这些都是需要考量的。

我个人会拒绝在小说中以公谋私,倾泻自己的感情,倾泻自身生活中(的感受),很多时候甚至是怨怼,或者那种汹涌的爱意,最糟糕的是拿文学攻击他人。文学不是用来发泄的。作者,对文学要有敬畏的。

02

「人不能爱上自己的同类」

林宛:

我们接下来聊一聊这本小说吧。你构思《光的屋》,是最初就想写一个现实的故事吗?还是说在写作过程中离开了科幻,变得现实向呢?

糖匪:

小说在我脑海里起意的时间很长,但一旦确立了就不会推翻,从一开始就已经定调定性。每一篇最后就写成了我想要的样子。不是说写着写着突然变成科幻了或者不科幻了。这有点不负责任。从我个人的创作方法来说,我写任何小说,其实我脑子里都会知道它大概是一个什么样子。它可以在黑暗里面静静生长,但是首先小说的调性、小说的整个大概的全貌——这个全貌并不包括结局,并不包括人物在某一个场景里面的具体反应——世界要定好,还有人物定好,然后让他们自己去生长,按照这个去推导。

《光的屋》,是一篇真正意义的成长小说。每个人在这个小说里面,其实都有确实的成长以及做出了人生道路的选择。你说它是爱情小说吧,它不是那种传统的爱情小说,那种罗曼蒂克。你把丁未跟旃蒙的感情简化成爱情的话,可以更有利于传播,但肯定不是我要表达的。他们之间丰富、复杂、幽微深刻得多。这也是我会觉得值得书写的一个原因。会一直想很久,就是也会乐于想。有时候一些小说写完了,就想放一放,但是《光的屋》还挺特别的,我觉得始终可以去想,觉得这两个人的感情还是很美好。

回到你的问题,一开始肯定就是要写一个现实的小说。因为我对科幻还是蛮严谨的,因为你要写不是以前别人写的那种科幻,你就需要想的更多。现在这一本《光的屋》,我脑子里一开始就是说我要写在这个现实世界里面,两个人或者说一群人的这样的状态。

我还挺喜欢我在北京新书发布的时候,我起的活动的名字叫“收留一个陌生人”。所谓收留一个陌生人的状态,是在于我不知道在你身上发生了什么。我知道你这个时候需要一个去处。不仅仅是一个住处,是去处。我接纳和提供,但是我不窥探甚至控制你。在我们今天这个社会,每个人都觉得他对另一个人好像有一种责任。我们好像帮助一个人,就一定要确认被帮助的人是个好人,而且他不仅是个好人,他必须是个百分百完美无瑕的人。一个求助者需要自证之后,才可能得到帮助,这件事情在我看来是有点悲惨。

而这个岛上所有的人都不是这样。他们有边界感,并且是善良的。丁未见到了旃蒙——人跟人之间,你发生过什么一定会体现在你的外在,尤其对一个很敏感的人来说——丁未能感受到旃蒙的气质,所以他内心是知道旃蒙如果走近他的话,是不会去窥探他的。所以丁未不是蓝胡子,他不用专门告诉你说不可以上楼,有个门你不能打开。旃蒙也不是那些傻乎乎的新娘。

▲ 《光的屋》实拍图

林宛:

我感觉在某种程度上,他们俩其实还是挺相似的。

糖匪:

对啊。人不能爱上自己的同类。他们是同类嘛。他们在看到对方的时候,能感觉到内部的精神特质。我不用知道你外在发生什么,但是我知道内部我们彼此如此了解。

他们是高度默契的两个人。而且这个时候就觉得易泽很可笑,也很可怜了。但考虑到他还在成长就算了。他的人物弧光是最明显的,因为他的起点特别低。他只是一个不负责任、很有魅力的、长得很帅的一个乐手。他对感情的这种轻率,我觉得我写的挺清楚了,他就是这么轻率的,因为大家好像觉得移情别恋,要么一定要先把这个人刻画成花花公子,要么就是说这个移情别恋一定要发生过什么,一定要有理性可以理解的点,然后他才可以有多线的感情发展。但不是的。对易泽来说,我自己的人格不健全,我就是被很多东西吸引了。我觉得男生被旃蒙吸引也不奇怪。它不是一种美貌上的吸引,也不一定是性上的吸引。当时她身上发生的那些事情,以及旃蒙对这个世界的独特理解,让她就像一个漩涡,一个黑洞,就会把人的目光也好,关注也好,情感也好,吸引到她自己这里来。

但丁未就是会比别人更了解。因为吸引跟爱是不一样的,丁未在被她吸引的这些人当中,他是一下子能看透旃蒙。他即便看透了,他仍然接纳。旃蒙是有疤的,这个印记就是该隐的印记。

林宛:

有的时候又会觉得他们像镜像一样。旃蒙杀死了她父亲,她是那个抛弃人的人。但是丁未其实算是被抛弃的那个人。所以他们俩的经历,会让我觉得像镜像。抛弃别人的人和被抛弃的人,心里的想法和感受是会不一样的。旃蒙会有一种负罪感,但是丁未的话,他就未必会有那种罪感,他甚至是会怨恨,虽然我感觉他后面是比较淡漠,也没有很多恨的感觉。在这个程度上,他们好像更像是一种镜像,而不是一种同类的关系。

糖匪:

同类并不一定是一个人。就是镜像的,你说的很对,你这个分析是非常对的。

这个小说是一个高度对位的结构,前面是旃蒙,后面讲丁未。丁未在前期跟旃蒙说的一些话,你放到后面再去看,其实他们俩的对话是需要错开时间去看的,可能需要再读一遍,你才明白那个话。但又恰恰就像你说的,它是在一个镜像对位的关系里面。所以旃蒙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的某些反应,又是特别能伤害丁未的。

03

「灯光越明亮,影子也就越清晰」

小林:

小说的名字叫《光的屋》,“光屋”是故事里一个很重要的地点。这个屋子很神秘、古怪,虽然名字有“光”,但偏偏是长期处在黑暗里的。而且不仅仅只是一个物理意义上的建筑,其中的光与影也是人物内心世界的写照。记得书里有一句话“灯光越明亮,影子也就越清晰”,内心里罪恶和无辜是交织在一起的,不管是丁未还是旃蒙,都是这样。不过最后屋子和书的命名却都只有“光”,为什么想要起这样一个名字?

糖匪:

为什么要说《光的屋》,为什么用光,因为他们虽然有黑暗,但是他们察觉到了黑暗,他们察觉到黑暗是因为有光。今天大家在承认自己犯的错,或者说在直面自己的时候是缺乏勇气的。尤其是文学,每个人都在说、都在看林奕含《房思琪的初恋乐园》,但是林奕含说的“巧言令色”,大家真的有听进去吗?文学很多时候被下降成了所谓的小作文。小作文是一个蛮轻蔑的词,文字不应该被这么轻蔑的去使用。这个“使用”不仅是说被称呼,更多的时候它之所以被这么去称呼,是因为很多人就是这么用来为自己开脱的。写了一大堆自己感受的东西,但对自己是缺乏内省。

可能大家道德批判旃蒙介入了别人的感情,没有任何行为,没有任何鼓动,是极其不负责任的去介入了别人的一段感情。她和易泽的那个状态,我觉得这里不要有道德批判,因为人在某一个阶段可能都会在很微妙状态里面。但是旃蒙很有意思的是,她承认了。大部分人其实是会利用记忆去为自己开脱的,人的那种虚伪跟懦弱真的是藏的很深的,永远站在自己的视角去处理对外部世界的信息,去处理记忆。

但是旃蒙没有。所以她就是想看看,想要知道发生什么事情。她至少是直面的。她没有开脱。她对自己很狠,在直面自己丑陋那个部分很狠,这是我喜欢她的一个地方。她对自己黑暗的部分不否认,这也是为什么她那么有罪感。她是有耻感的,她会觉得自己是负罪的。我之前跟三三她们在聊的时候,我会说她之所以有耻感,是因为她知道自己犯了很多罪。很多人是不知道自己罪的,因为罪回避光明。

小林:

在看小说的时候,我们都有一个比较共同的问题,就是为什么旃蒙在上岛之后突然冒出了那么多故事?

糖匪:

我特别好奇,为什么你们会认为她是上岛之后突然冒出来这么多故事?

小林:

在上岛之前,旃蒙是一个很乖巧的形象,特别循规蹈矩,不太表达自己主张。然后又觉得随时随地开始讲科幻故事,这件事情并不是那么常见的一个行为,所以就会疑惑旃蒙为什么在上岛之后突然就有了这种表达的欲望,并且总是通过这种讲故事的形式来参与到和别人的对话里面。这似乎是她比较独特的一种社交方式。

糖匪:

有时候你没有办法很好地回答别人的问题。你拒绝去好好说话。但这个好好说话其实是别人要求你的方式。她想说什么,她只能通过讲故事让别人去理解她要说的部分。它其实是一种自我的抹除。旃蒙其实是逃犯,从她出生开始,她父亲就一直让她有负罪感,到后来,她真的成为了一个犯下这样罪行的人。这种感觉很奇怪,你从出生有人就告诉你,你做错了,你的生命本身就是有罪的。然后过了20多年,你又重复了这样一件罪行。这个打击是摧毁性的。就旃蒙来说,她逃避的不仅是她亲手杀死她父亲的罪行,并且逃避的是她这个人的存在。从现在的角度来说,旃蒙的父亲一直对她进行精神虐待。

我在很多小说里的暴力,都是暗藏的,只有很敏锐的读者,甚至是有过相似经验的读者,可能才能识别出来。因为你哪怕就在说,她的父亲从来都是这样,包括我小说里那种细节,对于一个没有经历过暴力的人来说,他只能从知识层面去知道她遭受了暴力。

回到小说里面,旃蒙是一个自我抹除的人,她遭受了创痛。毛尖老师就说她是一个高度隐忍的人。她在自我抹除的状态里面,当她要表达一些很内心的东西的时候,她一定要借助别的手段,她说不出来。这是失语的。这个时候,她跟大姐发生了正面冲突。大姐在问她种种问题,她突然说了一个科幻故事,就是一个飞碟在一个女孩旁边说了点什么,然后政府机构就把那个女孩抓进去拷问,问那个飞碟跟你说了什么?那女孩就死活就不说。旃蒙为什么在这个时候要跟大姐说故事?很多读者读一遍,他们顶多会觉得这是个很奇怪的女生,或者说用一种很刻板的社会印象,说她是个文艺女青年。对于一个从小看科幻书长大的人,这些文字对她来说就像奶水一样。科幻小说是她最先学会的一门语言。

所以,在最关键的时候,她并不是说不跟人好好说话,是她没有办法用你们的语言去表达她的内心,就好像你们没有办法用法语去跟别人吵架一样。所以就能解释,旃蒙为什么在自我抹除的时候面临的是一种双重的危机。第一,她想要回答别人一点什么,但是她又不想说,她处于这种危机。第二个危机是她在整个岛上其实都是在面临自我抹除。什么时候到了顶点?她自杀的时候,她要毁灭肉体的时候。所以,那个吻不是说我们传统意义上情欲的东西。这部分是丁未告诉她,你在我的世界是存在的。

04

岛屿空间和故事时间

林宛:

大家都是诚实的氛围,好像只能设定在这个小岛上,好像是需要一个时空把它给抽离出来的。你把它放置到了一个被遗忘的岛屿。

糖匪:

不算遗忘吧,它其实也是一个小小的旅游景点,还有海滨浴场之类的,它只在季节好的时候才出现在一般人的视野当中。冬天的时候大家都会去沉睡,我还蛮喜欢沉睡那个概念的。就是岛屿的人,他会更有边界感,民族性格里面,英国跟日本虽然在历史上占的位置不一样,但是他们的民族性格都在文明社会的一个外表的表壳里面,彬彬有礼,很有边界感。因为在一个很小的地理位置里面,你逃不脱。其实你是被困在一个岛上的,某种意义上,被困在一个地理位置上。既是困,又是一种安全的隔离。它可以成为“飞地”,成为跟我们日常生活不那么有关系的,大家不那么紧密的(联系)。来到了一个大家不太会去的岛上,其实就是跟自己的过去做一个告别。

我很喜欢岛屿的关系。人跟人之间是一个岛屿跟岛屿的关系,我们彼此都是不同的个体,而且是非常鲜明的、完整的、独立的个体,但我们彼此之间又是有交汇的。我们那种交汇并不是说我们需要挨得很紧,而是说我们可以通过洋流、通过海风、通过候鸟、通过空气中散播的种子,彼此交流,彼此说话。女性的这种交往意识,我觉得就跟海明威不太一样,海明威就觉得每个人都不是孤岛,所以在他来说,孤岛是一个很孤绝的、跟外界隔离的一个象征。但在我看来是完整独立的个体之间的交流。一座岛屿不会要求另一座岛屿改变形状,也不存在所谓的形式上的一座岛屿完全包容另一座岛屿,不需要,我们就是作为完整的个体,可以这样去平等地交往,互相地支持,我很喜欢岛屿的这种特性。

姜姜:

每个季节都有自己的特征,春天有生长的感觉,夏天大家都比较有活力,冬天是一个沉寂的季节。小说里面的人物好像也有四季的状态,夏天的时候,发生了很多故事,但是在冬天的时候,更多的是睡眠与消耗书籍。里面有一个情节,在“光屋”里看书,描述是“冷静默然地消耗它们,以沙漏的态度应对流沙”。沙漏很多时候都跟时间有关系,消耗书籍这个句子给我的感受,是动物性的那种平淡,用不知道时间流逝的方式去应对时间的流逝,在等待时间过去的时候,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等待,就是那么滑过去了。我很好奇这种冬夏的强烈对比,是不是故意这样写的,还是说就恰好这样写了,有没有什么来源,会不会是你在生活当中,也会对冬跟夏的强烈对比有感知,就把它用在小说里了。

糖匪:

你会有吗?冬天的话心情状态会沉寂一点,春夏整个人会比较活跃,或者更喜欢户外。

姜姜:

要看我生活在哪,重庆的四季不是很分明,但是北京的四季特别分明,在秋天,我整天就不想睡觉,特别喜欢在户外走,走在路上觉得轻快。但是现在又到冬天了,我就又喜欢闷在屋子里。

糖匪:

哪怕在两个不同的城市里面,人的状态一定跟季节和气温有高度关联。小说中的岛,我有意模糊了它的地理性跟地方性,我没有用什么方言,没有使用著名的景点。这个故事你可以放在日本,你可以放在法国,你可以放在这个世界任何地方。我特意去模糊它的地点的原因就是,我希望它有一个普遍性,为什么它不是一个悬浮的故事,是因为它的人物逻辑人物的情感部分,它是极其真实的,人物是可信的。人物的可信,比如说他对季节感受的敏感度。我们进入了工业化社会,人对社会和自己身体的控制,就会远离对气候的感知,比如说开始要上班了。农业社会就不是,人们对四季是很敏感的。小说里因为他们是旅游业,一定跟四季高度关联,饭店更多是给一些来这里玩的人(开的)。冬季是淡季,就关店了,关店大家就休息了,是符合社会常识的。

竹子:

除了四季的流变以外,在岛上的时间长短是比较模糊的一种状态,比如旃蒙昏睡,时间很快地流过去了,旃蒙离开橘岛后,对于自己的年龄非常陌生。书里几次提到说。旃蒙远观别人讲话,人们的对话被省略掉了。小说是不是想要呈现出一种跳跃的流动的状态,和这种时间感知的模糊和对话中的省略之间,有什么关系吗?

糖匪:

它是一个旃蒙视角的小说,是主观的,所以感受时间的部分和她个人的感受有关,也和她个人的讲述有关。我不太喜欢电视剧式的对话。糊跳跃、简单略过是文学的方法,有轻重,有省略,有加强。小说是作者在决定讲什么、把什么讲出来的技艺,讲出来谁先谁后,导致故事事件本身有不同的讲述方式,会呈现出截然不同的面貌跟趣味。这个故事用一个很成熟的直白的方式的话,也可以讲,但很无聊。你一定会选择最打动人的方式,也是最走到旃蒙内心深处的部分。通过她讲跟不愿意讲的部分,让你看到了旃蒙最内心的部分,看到了每个人最深的状态,而不是只看到事件本身。

05

现实·缝隙·与宇宙共生

Lava:

我在读你的书的时候有一种感觉,文字既是梦境,又是真实。我猜想真实的梦境是你的写作的取材或者是来源,然后这种梦境和真实之间的界限也不是那么的清晰。这种真实也可以真实到非常具体,比如说使用信用卡,比如说倒咖啡等等这些东西。在你的创作过程中,梦境和现实生活中的实际细节是否是这个作品形成的来源?

糖匪:

实际细节肯定要有,因为它的确是人物在这个世界生存下来的条件,它不是那么抽象的形而上的。你选择如何在这个世界上活下来,最后决定你成为什么样的人。比如说你留在岛上,你就会成为岛上这样的一群人。哪怕你不太像,你也最后会成为他们那一样的人。易泽他的成长不是凭空来的。

对梦境的话,因为我是一个奇怪的人,我是最近才发现的。在我身上发生了很多事情,在别人看来是匪夷所思的,甚至会别人觉得是不是你编造的。今年4月份我去中国南方山里玩,然后发生了一件事情。蛮奇特的,就差点把自己弄死那种状态。拍了一组摄影作品,写了一篇文章,后来有一个播客叫我去讲那个事,然后他问我那个事是真的吗?我说是。因为它是个纪实的一篇文章。但是在别人看来就会变得很离奇,所以我是一个不记梦的人。但在我身上发生的事情,大家都会觉得比较奇怪,但在我看来,它就在那了,它跟脸盆和刷牙的牙膏是一样的。

Lava:

它有点像现实的裂缝——这个现实指的是,大多数人所认知到的一种好像很正常的运作状态。但是在现实的裂缝中,你的通道是打开的,你有这样的一种敏感度,或者是有这样的一种体质,或者说有一种经验,甚至是习惯,在这样的过程中,你可能就无知无觉的和这些东西链接起来了。这些裂缝其实也发生在很多人的生命中,但是他们会忽略。它夹在真实与虚幻之间,但它确实是真实发生的事情。

糖匪:

这是一个外界评估的,大家熟悉的、自以为就是经过大脑加工后,经过社会规训之后的所谓的现实。它不一定是真实,它是现实,但那个现实不是我的现实,我没有接受规训。当然我也付出了代价,但我就可以做一些属于我的事情,让别人看到更多的可能性。所以我会觉得作家写什么样的小说都可以,就是他要写只有他能写的小说,这样的话就经过无数的裂缝,读者可以选择。

我要做的就是我的作品去抵达,你看到这个物体本身其实也是对你内心世界的一个构建。我写出来,读者读到了,这个小说才叫完成。虽然这个世界上只有一篇长篇小说叫《光的屋》,但在每个读者那里,他读到的都会有不一样的理解想象跟选择。我觉得这点很妙,也是非常平等跟民主的一个部分。因为只要你认字,你就可以拥有这个想象的空间。

Lava:

前段时间大量地吸入实验电影。实验电影里面尤其是涉及科幻的部分,基本上都是那种剧烈的男性的暴力的与整个世界还有宇宙的对立。

糖匪:

就是宇宙大航海时代,这是一个人类的殖民。我们反殖民,但是我们作为人类,我们要去殖民其他星球好像就是ok的。我们的错误永远是日光之下无新事,又在犯同样的错误。我们不能让一个最有革命性的最有解放性的一个文类科幻文类最后居然还去重复同样的东西。

关于男性女性,很像今天的女性面临的问题一样,要么做一个像男人一样的女人,要么你做一个他们喜欢的女人。我不想。我只想做一个像我这样的女人。

我觉得女性是人类未来的出路。因为我觉得人和宇宙不是对抗的关系。女性是讲共生的,只有共生,人类才有可能活下来。无论是在内部还是在外部。人类就把自己想的很厉害,什么都来和人类对抗。这是一种人类的普信,来自于人类的普信就是我要跟全宇宙对抗。但哪怕你不要到全宇宙,对地球来说,你都是可以没有的。我很喜欢那个被改成电视的游戏,《最后生还者》,人类退场之后,地球美得一塌糊涂。地球都可以消化掉人类,不用说对于宇宙了。

【内容简介】:

倾泻而下的光,充满遗忘的岛屿,却是谁都无法逃离的命运。

这一年冬季的尾巴,旃蒙坐上开往橘岛的船。橘岛不是她的目的地,她没有想去甚至能去的地方。橘岛的前方没有路,只有大海,她被困在了这里。旃蒙被陌生 人搭救、收留。收留她的人没有询问她的来历,似乎也没有真正准备好迎接她的到来。仓促间,他们决定在知道对方姓名之前,就进入彼此的生活。陌生人叫丁末,他把旃蒙带回了他的家,一座名为“光屋”的所在。

处理尸体的宇航员,没有名字的疯海豚,一座名为排骨餐厅的饭店。一到冬季便沉睡的岛屿……所有的一切,一边容纳着所有人的心事,一边在光的移动中渐渐清晰……

在光的屋,每一个永恒的瞬间构成“我们”。

文字丨楚尘文化专访糖匪

图片丨选自剧照《降临》(2016),摄影师Louis-Charles Buyck、Linearcurvature、Thaddäus作品

编辑丨林宛

原标题:《访谈作家糖匪:人类退场后,地球美得一塌糊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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