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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涯沦落人
天涯沦落人
晏弘
六十二岁了,东坡垂垂老矣,再贬海南儋州,无复生还之望,心如死灰,与亲友诀别,后事安排妥当。船过南海,环视天水苍茫,海中孤岛如一芥,人如蚂蚁,凄然神伤,想起庄子《逍遥游》中的“小知大知”之说:“覆杯水于坳堂之上,则芥为之舟;置杯焉则胶,水浅则舟大也。”忽发奇想,信笔而书:“覆盆水于地,芥浮于水,蚁附于芥,茫焉不知所济。少焉水涸,蚁即径去。见其类出涕曰:‘几不复与子相见,岂知俯仰之间,有方轨八达之路乎?’”想当然尔,蚁之幸甚,念此一笑,与客痛饮薄酒几盏,兀兀然醉去,一场大梦。
“自笑平生为口忙”,却因口舌和诗文惹祸,命途多舛,一败涂地,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于困顿之中乐而观之,于绝望之中幽尔一默,有何不可?“一蓑烟雨任平生”不是诳语,“报道先生春睡美”岂是伪装?向来偏不蝇营狗苟,爱憎分明直抒己见,纵然一贬再贬,初心不改,日月在天,真情可鉴。黄州不能埋却,惠州不能埋却,儋州亦不能埋却。儋州偏僻,穷壤之地,瘴疠之地,病患多矣,苦无医药,然北方何尝不病?不病也死人,是病更死人,何必瘴疠?东坡给道潜回信中,痛陈了一句:“京师国医手里,死汉尤多!” 心在滴血,双手颤抖,满腔愤懑,溢于言表。是啊,医者不慎,误诊误命;为政不慎,误国误民。
人间流落,食不果腹,贫病交加,磨难日深。遥想贬谪黄州之地,躬耕东坡,暂得一饱,收大麦二十余石,舂之为饭,或杂以小豆,其妻闰之谓之“新样二红饭”,“嚼之啧啧有声,小儿女相调,云是嚼虱子。日中饥,用浆水淘食之,自然甘酸浮滑,有西北村落气味。”寒食之日,奈何“小屋如渔舟,濛濛水云里。空庖煮寒菜,破灶烧湿苇。那知是寒食,但见乌衔纸。君门深九重,坟墓在万里。也拟哭途穷,死灰吹不起。”所幸赤壁不负,黄州不负,诗书作伴,独步天下,赞叹“江山风月,本无常主,闲者便是主人。”贬到惠州,水土不服,苦不堪言,罗浮山下,夏日啖荔枝,岂能当饭否?绍圣三年除夕前两日,夜半饥甚,友人煨得两根山芋,趁热食之,松软而腻,难得一饱,仿佛人间美味。而今在儋州,久不见俸禄,“食无肉,病无药,居无室,出无友,冬无炭,夏无寒泉”,借得半亩地,种得几畦菜,肚皮聊以小饱,蜗居破灶,折足铛中,捞得糙米饭、粗菜吃,了此残生罢。夜半饮醉,无以解酒,摸黑到菜园摘菜煮之,“味含土膏,气饱风露,虽粱肉不能及也。人生须底物而贪耶?” 万物有情,顺应自然,东坡不自我安慰,谁来安慰?弟弟子由懂得,他在文章中写道,东坡在儋州“葺茅竹而居之,日啖薯芋,而华堂玉食之念,不存于胸中。”无谓有谓,有谓无谓,东坡萧然游于红尘之外。
儋州蛮荒之地,而长寿者甚众,年百余岁者,比比皆是,东坡甚是好奇,知“寿夭无定,习而安之,则冰蚕火鼠,皆可以生。”兀然受之,湛然无思。据《儋州县志》记载:“北宋苏文忠公来琼,居儋四年,以诗书礼教转化其风俗,变化其人心。”东坡与儋州当地黎族百姓相处融洽,教耕种,教嫁接果木,教烹饪,教养生,教中医知识,教制墨,教中原文化,广收弟子,开坛讲学,而黎族友人教他如何吃生蚝,如何酿制黎酒,如何跳黎舞,了解黎族祭祀,“咨尔汉黎,均是一民。”“华夷两樽合,醉笑一欢同。”元符二年元宵节,当地几位老书生来邀东坡夜游,东坡欣然从之,“步城西,入僧舍,历小巷,民夷杂糅,屠酤纷然,归舍已三鼓矣。”放杖而笑,但笑昔日韩愈大人“钓鱼无得,更欲远去,不知钓者未必得大鱼也。”醉翁之意不在酒,钓者之得不在有鱼无鱼,何况大鱼小鱼乎?
“此心安处是吾乡”。东坡安贫守道,宠辱偕忘,无处不自在,甚至与儋州儿童竞相游戏,童心焕发,“总角黎家三四童,口吹葱叶送迎翁。”“野径行行遇小童,黎音笑语说坡翁。”东坡酒醉,拄杖如蛇行,呼友与同乐,“东行策杖寻黎老,打狗惊鸡似病风。”狗不识苏大学士,迎面扑来,狂吠不止,此境何必风雅,不妨棒喝粗放,东坡挥杖打狗,打得鸡飞狗跳,掉尾而逃。呜呼噫嘻,归来复饮酒,写和陶诗,俯仰之间,问陶潜可有此乐?
“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元符三年正月,宋徽宗即位,大赦天下,东坡奉旨移廉州(即广西合浦)安置。儋州已三载,弹指一挥间。六月二十日奉旨渡海北归,连日大雨,水无际涯,四处涨洪,无法停泊,是夜无月,停船抛锚,宿大海中,天水相接,星河满天,海上怪风恶浪,小船颠簸不止,险象环生,遭此困厄,起坐四顾,不由叹息,东坡忧己更忧书,“所撰《书》《易》《论语》,皆已自随,而世未有别本,抚之而叹曰:‘天未欲使从是也,吾辈必济。’”已而果然,人与书皆平安踏上陆途,心生欢喜,幸甚至哉!
然而,不幸得很,东坡在迢迢北归途中,舟车劳顿,身体状况愈下。江山旧识,人事已非,不似当年,不提当年。元符三年八月离开廉州,九月至郁林,经过容南、藤州、梧州、德庆,至广州,十月经过英州、韶州,游曹溪南华寺,十二月离开韶州,第二年正月过大庾岭,精力极不济,鬓发尽脱落,三月经虔州,过永和、吉州、新淦,到南昌,四月入庐山,重游栖贤寺、开先寺,过湖口,经池州、芜湖,到当涂,五月至金陵,过真州、金山,六月初,遇米芾于白沙东园,同游西山,瘴毒发作,腹泻不止,转水路,过润州,七月至常州,租居顾塘桥孙氏馆,七月十三日病情加重,身倦不能起,气逆不能卧,拒绝服药,二十八日病逝,终年六十五岁。
据吾乡宋史专家孔凡礼先生所著《三苏年谱》记载,宋徽宗建中靖国元年(辛已年),即公元一一〇一年七月十八日,东坡命诸子侍侧,曰:“吾生无恶,死必不坠,慎无哭泣以怛化。”旋微有生意,适武康县隆教院长老维琳来问疾,东坡乃简邀晚凉相对卧谈,“然扶行亦不过数步,亦不能久坐”。二十六日,维琳复来说偈,答之“大患缘有身,无身则无疾”,与维琳简,绝笔。二十八日,东坡卒,诸子(苏迈、苏迨、苏过)、维琳、钱世雄在侧,遗言葬汝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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