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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眼骑士”的神秘术与诗歌政治

李晓愚
2025-01-09 11:28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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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芝在英语世界的文学成就与地位已无需赘言。他留给世人的面目多样且神秘,很难说是自然形成还是叶芝本人有意为之。受阻的情人、民族主义者、“江湖术士”、中产阶级生活的鄙视者或贵族形象神话者、不朽的诗人……在其自传中,叶芝曾经提及自己特别倾心的三个角色:圣人、巫师与诗人。我认为这正是叶芝作品的几个核心精神,作为某种延伸与变化,它们可以是:骑士与贵族文化、神秘主义和政治。理解叶芝,我们也许可以借助别人为他“画”的两幅肖像。1893年《爱尔兰神智学》对叶芝有个采访,当时的主编写下了这样的文字:“他独自一人,坐在扶手椅里,抽着烟,面前摆着一部荷马。整个房间说明了其天才主人特有的风格和品味。墙上挂着布莱克和其他较不为人知的象征主义艺术家的各种设计;到处都是明显陷于无穷混乱中的书籍和报纸。” 

这段话里的荷马几乎带有设计的成分,我们很容易想到《红楼梦》中贾宝玉在知道贾芸来看他的时候那番操作。一个诗人,他的膝头摆放任何书都不及摆放荷马来得崇高。布莱克是叶芝父子都很倾心的艺术家,“象征主义”则是紧紧跟随他作品的标签之一。

另一幅肖像则来自偶尔跟他相识的奥地利作家茨威格,他在《昨日世界》中写过一次叶芝的诗歌朗诵会:“在微弱的烛光下,叶芝留着黑色鬈发的脑袋和他的动作,显得轮廓分明,似剪影一般。叶芝缓慢地、低沉地、富有乐感地朗诵着自己的作品,没有一点刻意的味道。他的每行诗句都铮铮有声,颇具分量。他朗诵得很动人,确实也很庄重。我感到唯一的不足之处,是他那一身不自然的打扮,他穿着道袍似的黑色长袍,活像一个神甫……这一切使得这次自发的诗歌朗诵会并不像是文学欣赏会,反倒像一次祭诗的仪式——叶芝的这次朗诵会,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参加的像演戏似的诗人自颂会。”

叶芝

茨威格的文字几乎将叶芝本人与“巫师”和“诗人”身份三合一。这种氛围的渲染倒也符合他的神秘主义术士身份。叶芝的自传显示了他对神秘学的兴趣来源——家庭成员与故乡斯莱戈乡村的种种乡邻。其中有他的舅舅乔治还有乔治的女仆,斯莱戈的码头工人和渔民水手等等,他说:“这些故事给我留下的印象就是这个世界充斥着各种怪物和奇迹。”

叶芝的性格兼容了父母两边家族的特点:父亲这边热爱艺术与学术,按照老叶芝的说法他的曾祖父、祖父、父亲等皆毕业于都柏林圣三一学院,老叶芝也曾希望儿子进入圣三一学院学习,但是叶芝因为数学和古典学不够好而拒绝父亲的建议,父亲为此大为失望。叶芝家族的人性格温和懒散缺乏雄心,母亲家族与之相反。他们野心勃勃脾气暴躁阴郁,他们对世俗业务比叶芝家族的人更务实精通,因此也获得了较为成功的事业。叶芝阴郁而神秘好胜的个性可以说完全脱胎于母系家族,其中影响最大的莫过于对神秘学的痴迷。

叶芝曾参加过一个“秘术小组”,根据他的自传,这个小组的成员每周都要聚在一起,对着画满东方神秘符的表格进行研习。叶芝自小常常在都柏林、伦敦与斯莱戈小镇之间迁徙,对他成长影响最大的却是小镇斯莱戈。地处偏僻乡下,远离大都会伦敦的文化辐射,斯莱戈自有其独特的文化之根,其中既有凯尔特人的神话故事,还有各类精灵与通神论者的预言,这让叶芝的言行经常显得与伦敦的文化圈里的人“格格不入”。老叶芝在一封写给他的家书中这样说道:“不过说这个特点为凯尔特人独有也不尽然(指狂热与幻觉)——爱尔兰人都有这个特点,无论如何教会在爱尔兰的表现形式是存在狂热和幻觉的。”

《在可爱的永恒之处:叶芝诗选》

这种原始文化的狂热与幻觉催生了叶芝探寻自己区别于其他英语地区的文化之根,也催生了他走上了民族独立的政治道路,让他成为一位民族诗人。叶芝童年在伦敦学校的经历非常不愉快,被欺凌和羞辱,以及文化上的差异让他时常有“局外人”的感受,这些体验又会倒逼他返回自己的故乡寻根。“我必须学会说话的艺术。身处爱尔兰的人必须学会说话的艺术,正如古时的人要学会仗剑而行。”

更为有意思的是,他不仅将神秘学用于自己的作品,还会将它用于爱尔兰的政治运动和自己的情爱生活中。在那篇采访文章中,主编邓洛普问他:“叶芝先生,你还记得布拉瓦茨基夫人所作的一个预言,有什么可以说一说的吗?这或许值得一记,尽管你仍在等待你被预言过的生病。”

“唯一可以说一说的,”叶芝先生答道,“是提到英国。她说大师告诉我,英国的力量将不会持续过本世纪,而大师从来不骗我。”

这里的问答,我们中国读者都不会陌生,翻开历史典籍,每一次改朝易代或起义的时候都会有类似的预言或歌谣出现。我们难以确知叶芝的心理,他是确实信任这些预言还是说借助预言兴起爱尔兰的民族事业?又或者兼而有之。

叶芝性格严肃缺乏幽默感,在他浪漫爱幻想的背后,我们需要被提醒的是他务实精明能干的一面,别忘了,他积极结交政治人物并担任剧院经理,还曾担任过爱尔兰参议员。他一生都与神秘学和政治密不可分。诗人华兹华斯在其作品《废毁的茅舍》中有这样几行诗,可以作为一个神秘主义者的某种注解:

“……感觉、灵魂和形式/在他身上融合为一。它们吞没了/他的肉身存在;他居于它们当中/他靠它们而活。”

叶芝生命最为重要的几个人中,除了广为流传的爱尔兰女革命家茅德·冈,格雷戈里夫人绝对是浓墨重彩的一笔。格雷戈里夫人与他相识很早,和他一起兴起“去英国化”的爱尔兰文艺复兴运动,更为重要的是格雷戈里夫人对叶芝提供了丰厚的物质上的帮助,邀请他到库尔庄园度夏,而叶芝的很多名篇都与这个庄园有关。格雷戈里夫人这种慷慨的文艺资助行为无疑让叶芝想到古典时代的贵族对艺术家的资助与扶持。

根据批评家海伦·文德勒的研究,叶芝的名篇《在学童中间》所使用的八行体诗歌形式最早开始于《塔楼》这部诗集。文德勒说:“起源于诗人1907年与格雷戈里夫人的意大利之行所激发出的想象力。叶芝将阿里奥斯托和塔索使用的这种诗节形式与贵族文化联系在一起,在这种贵族文化中,艺术赞助在乌尔比诺、费拉拉和佛罗伦萨等地带来了一个至高无上的文化时刻。因此,在这些令人感到绝望的晚期诗歌中,它的使用一开始似乎就带有痛苦的讽刺意味。”

叶芝深情赞美贵族文化,我们从他的作品中能够明显看到他的精英主义趣味,他鄙视普通人的生活方式与艺术趣味,在《致一位富翁,他答应再次为都柏林市立美术馆捐款,如果证明人民需要画作》以及《1913年9月》等作品中,他都明确地站在精英阶层那边,讽刺普罗大众的趣味与认知。用另一位爱尔兰诗人希尼的话来说,他是“中产阶级虔诚和市侩的鄙视者、贵族化仪式和高雅的神话化者”。

在希尼引用的作家穆尔的作品中有一段对叶芝傲慢态度的讽刺:“……(叶芝)跺着脚,大发脾气,而这一切只是因为中产阶级没有把手伸入自己的袋子拿钱给莱恩,资助他做他想做的展览。当他讲出中产阶级这几个字的时候,你会以为他是在抨击某个私人宿敌,于是我们环顾四周,用眼睛互相询问,究竟威利·叶芝从哪里冒出这个奇怪的信念,竟然以为除了有头衔和马车阶层之外没人懂得欣赏绘画……”

而要尝试回答这个问题的根源,我们或许还要回到他的家庭与所处的阶层。他父亲的懒散与不事生产,让祖业逐渐凋零,而父亲经常陷入困顿,有时还要找叶芝借钱,这都让叶芝立志自己坚决不能成为父亲那样一事无成的人。

他意志坚定,一心想要实现自己的雄心。格雷戈里夫人等人的慷慨之举又让他看到某种古典时代的贵族余晖,他祈盼自己像个文学骑士,凭借语言这柄利剑突破阶层与国界,甚至是时间的阻碍。因此,他一边写诗、戏剧,一边投身政治活动。他希望自己的文学才华能够让自己跻身不朽的名字序列——尽管老年的他,在“性无能”的苦恼之中,也会对这种“不朽”的意义有所怀疑,在其诗作《又怎样》里就忠实地写出了他的思考。

无论如何,他确实以其天才的作品实现了不朽。就让我们以大诗人奥登的《悼念叶芝》来纪念这位爱尔兰巨匠:

“你像我们一样蠢;可是你的才赋

却超越这一切:贵妇的教堂,肉体的

衰颓,你自己;爱尔兰刺伤你发为诗歌。

但爱尔兰的疯狂和气候依旧……

泥土呵,请接纳一位贵宾

威廉·叶芝已永远安寝:

让这爱尔兰的器皿歇下

既然它的诗已尽倾洒。”

    责任编辑:臧继贤
    图片编辑:张颖
    校对:丁晓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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