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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西游记》里,读懂中国式人情社会
过去有一种说法:少不读《水浒》,老不读《三国》。在许多人心目中,像《水浒》《三国》之类的小说,尽管是经典,也应有其阅读的边界而不能无限制地覆盖到所有不同类型的读者群体;至于《西游记》,却非如此,它诙谐成趣,易调众口,老少咸宜。所以,《西游记》可能是最受大众欢迎、最喜闻乐见的中国古典小说。
《西游记》的作者在虚拟的时空中通过合乎情理的事来展示人之为人的种种可能,从而探讨人心的深度和宽度以及牢笼世人的命运、世道。随着作者的指踪,我们看到了人心的千姿百态与世道的光怪陆离,而这些也必然与现实经验相遇,让我们读到似曾相识而又稍微改头换面的当下场景。
“人情大似圣旨”
读《西游记》,扑面而来的是很现代的气息。现实中的许多景象,都可以在书中找到先例。比如“人情”,即是如此。西方的观察家们,与中国初次接触时,多半都能敏锐地捕捉到这是中国社会迥异于西方的一点。《纽约时报》的一个驻外记者曾写道:中国领导人不理解“水门事件”,在尼克松名裂下台后,拟派专机接他来中国。中方的逻辑是,尼克松从大洋彼岸主动伸出手来,促成双方由对立到和好,有功于中方。现在他落难了,当然要有所抚慰,否则就是不近人情。这是中国人特有的待人处事之道。我们不必从典籍里征引圣人的训诲,只消翻翻《西游记》,就可看到人情的逻辑支配着现实世界,天大地大人情最大。
孙悟空不是说过吗,“人情大似圣旨”。他是深有体会的,取经,打的是妖怪,拼的是人情。没有各路神仙的鼎力支持,凭他那点本事,是到不了西天的。面子远比棒子更实用。金庸小说《笑傲江湖》开头福威镖局总镖头林震南教训儿子林平之,说他们福威镖局之所以在江湖上有名头,不是靠实力雄厚,而是各路好汉肯讲交情、愿给面子,福先于威。行走江湖的真谛,便在于此。
人情管用、有效、方便、直接,在《西游记》所拟想的世界中,不管是地府、人间还是天上,一律人情至上。泾河龙王违规降雨,按天条要处以极刑,就向唐太宗讨人情,因为监斩官是太宗的大臣魏徵;唐太宗阳寿已尽,亏得魏徵和主管其事的地府判官有旧,经过人情运作,太宗陡然添寿二十年;孙悟空推倒人参果树,唐僧量小心狠,只给他三天期限求医方,否则念以紧箍咒,叫他痛不欲生。寿星来说情,唐僧忙道“不敢念、不敢念”。石头剪刀布,一物降一物。只要找对人,事情总能成。
人情是怎么产生的呢?人情依附于人际关系,送情给对方,对方领受,才是见情,这个情才流露出来。人情的关键是要见情,见情之法,不能不讲究一番。
最常见的,帮忙、扶危、济困、施惠,对方自然见情。孙悟空被压在五行山底下,观音菩萨劝他等候取经人。明明观音可以放悟空脱困,偏把机会留给了唐僧。这就意味着唐僧有情于悟空了,悟空欠他一个情。心理上既有亏欠感,那必须实心保护唐僧才算是回报。我们看孙悟空自己是怎么说的,第三十四回中,他发感慨:“两界山师父救了我,我拜了他四拜。为他使碎六叶连肺肝,用尽三毛七孔心。一卷经能值几何!”第八十一回,说得更直接:“我等与你做徒弟,就是儿子一般。”一片丹心保卫唐僧,是念唐僧救他的情分。观音菩萨世故熟透,让唐僧做好人,解救沦为罪人的徒弟,施以厚恩,确保唐僧能组建一支以他为核心的队伍。
给予对方破格待遇,对方也能见情。唐僧自告奋勇去西天取经,太宗大喜,当即与唐僧结为兄弟。从此唐僧身份起了变化,排在第一位的是“御弟”,这可是莫大的荣耀,非常人所能享有。果然唐僧感激涕零,马上表决心:“陛下,贫僧有何德何能,敢蒙天恩眷顾如此?我这一去,定要捐躯努力,直至西天。如不到西天,不得真经,即死也不敢回国,永堕沉沦地狱。”太宗给唐僧一个惠而不费的名头,轻轻巧巧地使取经这一桩神圣的宗教使命变成了政治任务。唐僧无能,西天之路凶险异常,可他求取真经的意志从未改变,这里面不能没有感念太宗特殊优待的用意。再看看诸葛亮的《出师表》是怎么说的,“先帝不以臣卑鄙,猥自枉屈,三顾臣于草庐之中,咨臣以当世之事。由是感激,遂许先帝以驱驰”。其实,刘备当时走投无路,多方辗转,不得已依附刘表,自己也落拓不堪,不过是以“皇叔”的空头衔主动探访过身为布衣的诸葛亮几次,这就换取了诸葛亮后半生的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帝王们礼贤下士,让英雄豪杰们为之折腰,说穿了,是懂得运作人情的逻辑。
为对方办了越难办甚至悖理违法的事,越能让对方见情。像如今某些土豪款待朋友,酒桌上好准备濒危、珍稀动物,并且刻意强调是受法律保护的。不懂人情之道的朋友们对此瞠目结舌,胆战心惊,没想到吃个饭还牵涉到法律问题。这除了炫耀有逾越法律的优越性外,也是在放情。取经队伍受阻于小雷音寺,孙悟空求救于武当山的荡魔天尊。天尊表示为难:“只是上界无有旨意,不敢擅动干戈。假若法遣众神,又恐玉帝见罪。十分却了大圣,又是我逆了人情。”擅自发兵是有罪的,不合天条,但不能拂孙悟空的面子,最后还是拍板派龟、蛇二神将率五大神龙出山。不惜以触犯天条来援助,可想而知,孙悟空哪有不感念在心的。在收服妖怪后,孙悟空亲送援军回武当,礼数相当周到。
既然人间天上都认人情,那么是非呀,正义呀,公理呀之类的东西确实没有必要分得那么清楚。乌鸡国国王被妖怪害死,但那妖怪神通广大,官吏情熟,城隍常与他饮酒,龙王与他有亲,阎罗王是兄弟,到处都卖他情面;可怜的国王也只好忍气吞声,到哪里去讨公道、论是非呢?姑且老老实实做个孤魂野鬼吧。
是非在人情面前不清不楚,公私同样是模模糊糊。二十八宿之一的奎木狼逃到宝象国为妖,天庭查办发落了,孙悟空对玉帝大大咧咧的,天师笑道:“替他收了妖怪,也不倒谢天恩,却就喏喏而退。”明明是天庭管束不严,纵容神仙下界为妖,本属自我纠错,而在天师的心目中却变成是帮孙悟空私人一个大忙。一句话,公义不外乎私情。
再回到“人情大似圣旨”这话上来。第五十三回,师徒一行抵达女儿国,孙悟空空手去求落胎泉水,受阻于门外,于是大言炎炎:“人情大似圣旨,你去说我老孙的名字,他必然做个人情,或者连井都送我也。”孙悟空的意思是,以他齐天大圣的赫赫威名,求殊方异域的无名小辈,完全是给面子,对方岂能不领情!就算是圣旨,也赶不上他这份人情的效果。别人认不认不管,至少孙悟空笃信无疑。
这就是:人法天,天法道,而道不外乎人情。
方便的哲学
唐僧是孙悟空的师父,但几乎没有给予悟空什么教诲,悟空只是他用师徒名义捆绑起来的保镖,用以确保悟空的忠诚。有的时候情况危急,唐僧甚至愿与悟空对调师徒的位置,做悟空的徒子徒孙,只求保命。他常对悟空喋喋不休地宣讲过出家人以慈悲为怀、不可杀生之类的话,这不是教诲,而是劝悟空自觉进入和尚的角色,不要继续肆意妄为,草菅人命,还把自己当成个无法无天的妖怪。唯一勉强可称得上师父对徒弟教诲的话,是在第八十一回,唐僧说:“徒弟,常言说得好,遇方便时行方便,得饶人处且饶人。操心怎似存心好,争气何如忍气高!”要悟空少惹事,忍着性子,学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几句话确实是世故之言。方便,本是个佛教语汇。《维摩诘经》里有“方便品”,是说居士维摩诘善于随缘设教,不拘一格。这个词慢慢进入日常生活中,含义异常丰富。网上流传一个段子:老外对汉语中的“方便”一词瞠目结舌,不知所谓。因为,上洗手间可以叫方便,有空得闲的时候可以叫方便,给予某种特殊的关照也可以叫作方便……一个词居然有这么多完全不沾边、不搭调的含义,对单线条思维的老外实在太不“方便”了。但,任何一个成熟的中国人都懂得方便实在是妙不可言。
唐僧所言,是符合人情逻辑的经验之谈。人情,是礼尚往来,是投桃报李,是你敬我一尺我还你一丈。所以,予人某些方便、特殊的待遇、额外的关照和恩惠,是放人情债。债务一经产生,便构成一种在适当时候必须偿还的心理压力,否则于良心有亏欠。主动与人方便,实际上赢得的是人际互动中的主动权,或者说拥有了在必要时进行索偿的权力。第二十七回,唐僧肚子饿了,叫悟空化斋,悟空有所拖延,唐僧顿时不快,骂这个猴子:亏我救了你的命,你还不勤快一点,叫你动你就动,还磨蹭个什么。唐僧不是凭借着自己师父的身份,而是以曾予方便的债主身份,来吩咐、指派悟空。读到这里,我们就明白了,在制定取经行动时佛祖何以特意嘱托观音菩萨找神通广大的妖魔为取经人做徒弟。或许我们以为,像取经这样正义、崇高的事业,参与者应当底子清白、品行高洁、信仰坚定、思想纯粹,道相同才好一起谋事呀。其实很多情况下,不干不净的“坏人”比一尘不染的“好人”更方便指挥和调配,因为“坏人”对“方便”要求更多,也就有更多的可能处在被人索债的位置。一个债权人带着几个债务人上路,哪能不被好好伺候着。佛祖确实人情熟透啊。
即使迂如唐僧,都晓得如此操作,何况他者。第三十回,沙僧自告奋勇救宝象国公主,可惜功夫不济,被妖怪捉住。妖怪怀疑公主私下通风报信,叫来与沙僧当面对质。沙僧当然知道事情始末,但他没有吐露真相,怀着报唐僧恩的心思自己全部扛下来,准备赴死。谁知事情出现转机,妖怪谅解公主,公主顺势为沙僧说情,沙僧暗喜:“我若不方便了他,他怎肯教把我松放松放。”沙僧有慧根,瞬时悟道,他甚至还认为“天上人间,方便第一”,这可就是普遍规则了。
既以方便为处事之妙道,便对人的内在修养提出了要求,必须能忍。在佛教中,忍是明澈的智慧与高尚的德性的合一,透彻认识世界的真性后心灵所达到的境界——对于一切事物均可安然不动。简单来说,是经由理解而通达忍受。像那富于智慧的维摩诘居士,能“以忍调行”,所以善于“通达方便”。而在人情逻辑支配下,忍同方便一样,也获得了新的意义。
忍,作为人情世界中的生存策略和人格修养,就是尽量约束自我,耐着性子与人周旋,行方便,给面子。我们看如来佛祖就是这样。玉帝奈何不了悟空,不得已搬请如来这支最后的救驾奇兵。如来果然法力无边,轻巧巧地一出手,就把悟空压在五行山底下不得动弹,天界恢复了和平和秩序。玉帝大悦,举办安天大会酬谢佛祖。佛祖很客气:“老僧承大天尊宣命而来,有何法力?还不是天尊与众神洪福,敢劳致谢!” 妖猴的犯上作乱,玉帝都已乱了方寸,无能为力,而佛祖一出马就摆平了,多有面子的事。尽管内心非常喜悦,可人家佛祖场面上极为克制,行事低调,态度谦逊:我也是奉命行事,全托大家的福分,我那点雕虫小技不值一提。想必玉帝听到这番话,心里嘀咕道:这老和尚实在太精明,摆明儿是提醒我欠他一个人情。也罢也罢,谁教我先求人家来着,方便的时候再还罢。
再来看看孙悟空,当了个有名无实的齐天大圣,闹了场不知所云的造反,被压住五百年,秉性未改,把这段不那么光荣的经历从东土一直吹到西天,无论对何种妖怪都要夸耀一下,生怕不知道自己的名头,一受轻视就怒不可遏,从不耐心、忍性,与佛祖的高深道行相比,确实稚嫩;唐僧除了怕妖怪,更怕受这个到处争闲气的徒弟的牵连、拖累,影响到他的取经伟业,教导几句,理固宜哉!
其实,不能把孙悟空看死,好像他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一样,别人身包胆,他胆包身,接连不断地惹是生非,从不长点记性。孙子有言:“勇怯,势也。”人的勇敢和怯懦不是天性所致,而是环境、形势的造就。形势比人强。第八十二回,孙悟空以木材做比方来教导八戒:杨木性软,被巧匠雕成佛像,受尽礼拜;檀木性硬,被用去榨油,受尽苦楚。谁说孙悟空不懂得忍的道理呢?
今日荐读
世道人心说《西游》
肖能 著
宋文涛 责编
复旦大学出版社
内容简介
《世道人心说西游(精)》为解读《西游记》之作。以世态人情、世道人心为切入点,分别涉及神、人、妖等各界,通过四十多个丰富有趣的话题,来剖析小说中所隐含或折射的中国传统社会的某些带有普遍性的现象。
序言
骆玉明
三个精怪——猴子、猪和大鲶鱼,跟着一个白白净净、哭哭啼啼的和尚去拯救人类。他们走很长的路,遇上各种各样其他的精怪,狮子、老虎、大象、蜘蛛、鲤鱼以及老鼠等等,然后打架,一关一关打过去。其实他们谁也拯救不了,但是路上还是很热闹的。这跟打游戏一样,打的时候非常紧张十分有趣,打完了啥事也没有。所以鲁迅说《西游记》乃是一种游戏的小说。
但是也有人不赞成这么看。历来都有人认为《西游记》实包含了深刻的喻意,比较集中的,就是肖能在这本书里提及的那层意思:孙悟空从胡作非为到修成正果,可以理解为一个人克服狂荡的心念而回复清静本心、彻悟世界之空性的过程。而对各种具体情节的象征意义的诠释则是各有妙论,五花八门。有位南怀瑾老先生对《西游记》说过很多话,他认为《西游记》“是一本道书,许多修行道理都藏在故事里”。南先生所说有两句我印象颇深。一句说“须菩提同我一样,不准任何人在外面说是我的学生”,这个是南先生暗暗评价自己,跟小说关系不大;一句说孙悟空那根金箍棒“又软又硬,可大可小”,“就是男人那个东西”,对不对不知道,总之蛮有想象力。
说《西游记》是游戏小说应该不错,这个不需要很多分析,读起来令人欢喜发笑的地方都是这种游戏特性的发挥;说《西游记》有哲理性的象征喻意也不错,因为作者唯恐人不知,在小说文字中再三作出明确的提示。譬如孙悟空师父菩提祖师的道场,是在“灵台方寸山斜月三星洞”,灵台是心方寸是心斜月三星还是个“心”字!重要的事情真的要说三遍哦。二者矛盾吗?倒也并不;也许可以说,在《西游记》里,游戏也是哲理,哲理也是游戏。
我在大学里讲文学史课,把《西游记》称为“大小说”。这不是说它规模有多大,而是说它有非常广大的阐释和演绎空间。这种空间如何得来的呢?就是因为作者从来不用固执和单一的立场来看待事物,他的态度机智多变而诙谐有趣,许多在一般人看来是对立而难以相容的因素在《西游记》里轻松愉快地并存着。你看《西游记》天上地下、佛祖妖魔很神奇是吧,可是不拘什么角色弄不准一开口就是市井或乡间的俗腔;妖精很可怕吗?谈起恋爱缠绵得很!猪八戒很蠢?只不过诗写得差一点,好多话说出来真叫机趣横生。你如果想用固执的理论去读解《西游记》,很容易上当的。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曾有一种流行的观点,就是认为孙悟空的形象是“农民起义”的象征。你看他闯龙宫、扰地府、闹天庭,叫嚷“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差不多是一个革命英雄了。可是他造反失败,并没有高呼口号壮烈牺牲,而是乐不颠地撅着个猴屁股跟随唐僧上西天取经去了,路上遇到麻烦,不是拜佛便是求神,完全和从前的敌人站在了一起。你难道非要说他“背叛革命”才觉得过瘾吗?
因为这个缘故,读《西游记》令人非常快乐,并且深知思想解放之美妙。我看迪斯尼的动画片,不禁长叹:这些玩意儿怎么能跟《西游记》比?随便拎起个小妖翻新出奇,也能演出一台远胜过它们的好戏。也是因为这个缘故,《西游记》永远也说不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经验、艺术趣味、人生态度,抓一把跟《西游记》一炒,味道大不相同。只要不是死板地谈什么“证道”,人还有趣,文章自然好看。我前年出过一本《游金梦》,一部分文章是说《西游记》的。肖能是我学生,这回也说《西游记》,照样比我说得好。
早些时有家报社的记者采访我,谈《西游记》改编的问题,问我:这种改编要不要考虑忠实于原著?我说,对《西游记》而言,不存在这个问题。唐僧师徒取经故事在很长的历史过程中经历了丰富的演变,直到小说《西游记》形成,仍然保持着一种开放性;小说中异想天开、视角灵活的情节,为后人留下了无穷的演绎空间,只看改编者才华够不够用而已。当然,我这说得比较认真,你若去问周星驰,他大概回你一句——忠你个头啊!
原标题:《在《西游记》里,读懂中国式人情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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