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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地方·小结|这些地方:为何讲,如何讲

澎湃新闻记者 王昀
2019-02-14 19:10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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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里有无数个地方。只有被反复回忆与叙述之地,才会令人生出归属感。那些曾经逡巡不愿离去的地方,在回忆中反复出现的地方,还有隐藏在长辈、朋友的日记里的地方,勾连成每一个人在这座城市里的生活经验。它们既是一段段个人的故事,也构成了我们所身处的社会的多面记忆。

第12届上海双年展的城市项目“你的地方”,正是要鼓励人们,跳出既定的叙说框架,来发现和表述一种属于自己的地方。

2019年1月13日,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三楼剧场,“你的地方”见面会现场准备就绪。 澎湃新闻记者 王昀 图

“你的地方”项目,自2018年12月21日开启,截至2019年元旦假期结束,共收到申请方案五十余份,经过主办方和观察员小组的初步筛选,得到较完善的方案共四十余份。2019年1月中旬,在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的三楼小剧场,“你的地方”项目举行第一次见面会,观察员小组与方案得到通过的各组参与者进行交流,尽可能对后者进行启发和指导。而在1月30日晚间,赶在春节前,第二次交流会也如期完成。

来参与“你的地方”项目的,大多是对上海感兴趣的年轻人。由于不同的生活经验,各组参与者面向上海不同的地方,生发不同的情感与思索,对具体一地的探究方式也各不相同。

叠加历史

行号图上留存至今的每处建筑,都有历史事件的印迹。孔若旸对“堆叠历史信息下的老建筑初貌探寻”格外感兴趣。来到上海读书后不久,借由一次课题,他接触到杨浦区杨树浦路197-213号这栋建成于上世纪二十年代的住宅。它靠近英商电车公司,最初似乎作为员工宿舍,历经后世数次改易,已然面目全非。经过访谈、勘查、实验,孔若旸挖掘出若干细节,并用模型图纸的方式,将这处老建筑还原。而在对数次改易的追溯中,他也看到了各个时期的社会生活史。当把这个模型放在现在的居民面前时,居民们竟然不了解自己所住的房子原先这样漂亮。他享受这种抽丝剥茧、揭开谜底的乐趣,“你的地方”由此成立。

杨树浦路的这处住宅,室内拆除重装,剥下的惨白石灰后面露出清水砖墙,青红分明。 孔若旸 图

上海住过“七十二家房客”的房子比比皆是。单个建筑的史料价值或许并不突出,但这类对日常空间的讲述汇聚在一起,无疑是了解城市居民日常生活的可贵资料。某种意义上,“你的地方”正是希望大家从自己身边的地方开始,加深对这座城市的认识。

相比一处普通的住宅,一个街区可能负载着更多的公共记忆。陈云霞、朱恬骅、项羽雯三人,初始希望研究“近代上海城市寺庙”。经过讨论与权衡,他们将注意力集中在虹口区的下海庙。观察员汤惟杰认为,相比玉佛寺、静安寺等知名地标,下海庙与老百姓的生活更加贴近。除了梳理历史沿革、民间传说等,这个小组更重要的关切点,在于下海庙与周边居民的互动。他们希望考察这个街区如何形成,以及下海庙与移民——尤其是江北移民的关系。“民间信仰反映的是更隐蔽和直白的东西。”与对杨树浦路住宅的研究相似,他们同样是借由历史研究的专业路径,通过现有的碎片来拼图,寻找老照片并访谈居民,将古今之间的线索连接起来,研判民间社会生活的组织形式。

下海庙 资料图

有些关于空间的历史记忆需要重新捡拾。杂志编辑袁菁,要整理的是上海城厢西的地界碑。地界碑对今人而言,是藏在视线以下的。长期在老城厢工作的袁菁认为,老城厢的地界碑,是地权的实物表达,是一种在场却陌生,重要却难以识别的信息。“哪怕是一个接受过高等教育、在此地居住至大学的80后,都不曾察觉这一近身处的信息载体。随着时间流逝,它自然磨损、侵蚀,进入城市开发阶段,它更与建筑共同消失,乃至被贩卖。”她打算做一系列的文字、照片和图解,将这些地界碑与对应的家庭一一标示出来。这片地方以地界碑为标识,通过袁菁的重述再现,人们可以再度打量。

城厢西的一处地界碑,和日常生活融为一体。 袁菁 图

朱静蔚从小住在南市区的猪作弄,常因此被人嘲笑。这条弄堂已经随着拆迁而不复存在。她记得,那里还有许多有趣的弄堂名,比如鸡毛弄、火腿弄。她想把这些弄堂的空间和名字,以某种打乱的顺序展现出来,让人体会此地生活的要旨。

拆迁之前的猪作弄。 朱静蔚 图

还有一些地方覆盖了新的功能。过往的印记只在口耳相传中流变。比如,行号图上显示,几乎每处宗教场所附近,都有墓地及殡葬设施。在城市的动荡变迁中,它们有的成了公园,有的上面盖起住宅,一旁的市场也逐渐兴起。它们迅速获得了另一种场所记忆。人们在路过那些地方时,往往谈起传说中的都市志怪录。新的场所与旧的记忆如何混合,过去的忌讳如何去除,相关研究极其鲜见。同济大学城市规划系副教授杨辰认为,公墓在城市中留下了独特的形象和场所记忆,希望能借助文献查阅、现场踏勘等,探讨上海人对生死的理解,以及上海在现代化过程中人的思想、生活方式,和城市公共设施的变化。

静安公园中的假山 资料图

上海是多元混杂的地方,往往能找到与某地相似的一处对标之地。王越洲在嘉定的车企工作,并在此地买了房子。他发现,嘉定老城仍然是十字圆环布局,河道通畅,百余年未曾大变。这位喜欢漫步城市的新嘉定人想到,某种程度上,这正可弥补自己未见过上海老城厢已湮灭的水道、街巷的遗憾。在“你的地方”项目里,他正围绕着嘉定老城的环城河,分类整理影像,以及当下空间对应的人的故事。王越洲还想多写几篇文章,组织更多人一起漫步。上海正向它的腹地伸展,而嘉定旧城的可能性,就展现在新涌入的年轻人身上。或许,对嘉定旧城而言,“你的地方”不仅是一次展示,更是对更多青年实践的促发。

消失以前

即便当下各种影像的技术手段极大丰富,但城市里关于空间与身体的记忆仍在快速消退。一些参与者之所以加入“你的地方”项目,正是为了记录人们延宕至今的身体体验与心理感受——哪怕并不明确知道那些地方经验意味着什么,也希望做个纪念,就像离别之际放一场烟火。

无论在行号图上,还是现在的上海,北京东路都是一条机械五金之路。上海的设计师、艺术家们提到这条路时,就好像是称职的记者听到“现场”时那样,会向往和兴奋。他们必须在脚踏实地掌握素材的基础上来创作。而北京东路正是一个富于质感、可以动手的场所。这里面向生产,因此总有金发碧眼的外国人,来到这条街上摸摸看看——相比翻阅产品册,人们能摸到实物,使得批量采购更加真实可靠。这条街的历史中,还有更多看不见的产业脉络,比如上海近现代史中的生产关系、产业工人的社会联系等等。当下,这里正在改造升级,新的消费场所被引入,名目俱全的创业工坊中还空无一人。我们希望,请人们在这条路上采购原料,进行手工制作,手与脑相互激发,以思考这条路在当下的意义。

顺昌路也是一条正在消失的路。这里位于新天地商业区以南。在行号图的年代,其左近有规模盛大、品类丰富的菜场,也有天厨味精厂这样的民资翘楚。当下这里则以“成人尿布街”和“耳光馄饨”发源地闻名。曾在日本做记者的摄影师徐明认为,这块即将被拆除的街区,历史细节极其丰富,大量历经坎坷的百年老店,至今仍在这里顽强生存。“这条街上的饮食文化没有变过,有过了100岁的人,骑电瓶车来买馄饨。”徐明提及,这里当年是原法租界与老城厢的交界,当下竟也不乏外国绅士出没,比如,街上有一家老旧的理发店,装潢仍是上世纪九十年代的,苏菲玛索曾在此拍广告,就有外国人特地来找此处。它是古旧而鲜活的地方,有着不为人知的顽强和优雅。他计划,在拍摄记录之余,也在双年展期间,邀请街上的商户,来到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给大家讲述这里曾经和正在发生的故事。

顺昌路上一位修乐器的爷叔,计划请他来PSA给大家讲讲,如何修夏威夷吉他。 徐明 图

施佳宇认领了老西门。即“黄浦区508-514地块,中华路以东、方浜中路以南、松雪路以西、复兴东路以北的区域”,他此前便长期在这里拍摄。2019年,这个街区剩下的居民将悉数搬离。这里还完整保留着《上海行号路图录》内的一些建筑及部分商店遗迹,居民也保持着典型的老城厢里弄生活状态。他希望,趁原有的生活痕迹消失之前,记录居民的生活和建筑的格局样式,做一组系统的图录,以告别即将逝去的场所。

施佳宇把他在老西门拍摄的小朋友带到了“你的地方”平行活动现场。 澎湃新闻记者 王昀 图

在上海大批文艺青年心目中,虬江路是富于生趣的旧货市场和音像制品集散地。它位于原闸北和虹口的交界,即便管理方对摆摊、盗版、黑市等严厉管控,经营者仍有辗转腾挪的空间;又离火车站近,进货发货都方便。从小住在虬江路的徐馨婷和曹追阳,查阅资料后才意识到,这里成为旧货市场,还要追溯到抗战结束,日本人从上海撤退,开始变卖家产之时。其后,这里经历抗战后经济复苏、公私合营、“文化大革命”等起伏,逐渐演变为出售工厂淘汰品、电子产品的地方。最先街上是拿着扁担的小摊贩,后来变成合作社和小组,以沿街商铺形式经营,又有许多店家进入楼内,形成商场。摊贩、店铺、商场在虬江路区域演变和共存。“从上世纪九十年代初起,虬江路一带都没有太大变化。但近两年来,那里逐渐不再是旧货与淘宝客的天堂。”他们希望,采访这条路上的店铺,做一本虬江路的相册,记录动迁之前这里的人和事。

虬江路一带的旧货。 徐馨婷 图

上海仍然存在一些公共浴室。沈健文希望搞清楚它们为什么至今仍然还在。她家附近就有一个丰镇浴场,洗澡的人来往不绝。在一楼一块可以作为公共休息区域的地方,有阿姨唱沪剧,也有清洁工稍事休息,有人上楼打牌。人们说,之所以来这里洗澡,是因为家里洗比较冷。她想对浴室生态做一组影像记录。

夜色中的江湾镇丰镇浴场。 澎湃新闻记者 沈健文 图

“地方”所指的不仅是具体的一小片区域,还包括那些具有地方特质的空间线索。“线索”正是伍惠源的作品名称。他计划拍摄上海的架空线。在他看来,这些分布在上空的线,把天空划成不同形状,从视觉上形成了独特的美感,是城市的线索。其中有居民的自发搭建,也有政府的行为,反映着思考方式的不同。而它们连接的电车、电线杆、电灯等设施,也是城市记忆的一部分。伍惠源想要借此探究,这些人们眼中忽略的景观,对人意味着什么,以及它们的消逝又能说明什么。

上海架空线的影子垂在墙上。 伍惠源 图

地下的电车可以与天上的电线对照。行号图上有专门的电车运营时间表,那么,当下的电车在城市里起到怎样的作用?吴心雨等人发现,上海有一条存在了90年的电车线路——20路电车,它从中山公园开到外滩,途经居民区、学校、商圈、景区等。她们希望借由上海的20路电车之旅,发现一些奇妙的故事,比如对司机和乘客做一些访谈,并拍摄一些影像。但她们发现,如今电车已经和公交车没有太多区别,需要从其他角度进行思考。第12届上海双年展总协调人施瀚涛建议,电车是一种延续时间较久的交通工具,而在几十年中,这条线上的各个站点位置有了很多变化,可以研究它们更换位置的原因,从中看到城市变迁的趋向。

上海的20路电车,足足有90年的历史。 资料图

有些空间记忆已经消失,但仍然可以通过口述重构。这些记忆经过沉淀而具有分量。比如文庙附近的西塘家弄。陈汝嘉自小在这条弄堂生活,读的就是自己父亲幼时上的小学。在她眼中,这里是“一系列的迷你社群空间”,有游戏机厅、麻将馆、接听电话处、烟纸店、幼儿园、理发店,它们构成了三代人的不同空间记忆,能唤起特别的味觉和嗅觉。她希望采访自己家里的长辈,请他们口述这里的历史。同时搜寻相关史料,并拍摄蓬莱路第二小学、文庙等附近区域的当下情况,做成一个纪录短片。

文庙社区一角。 资料图

新功能与旧脉络

一些地方看似奇异,似乎是凭空生出的亚文化空间,但细细体会就会发现,其演化仍然遵循着一整套场所逻辑。

行号图上的嘉兴影剧院就是现在的星梦剧院。杂志编辑宋代伦认为,虹口区是近代上海影剧院和观看文化的发祥地。这里虽然经历多次更名易主,甚至一度被废弃,但现在仍然保有剧院功能。看起来是充满活力的异托邦,它生产出的偶像成员、粉丝,与周围空间和居民的关系如何?他希望通过走访和谈话,挖掘各种历史和现场,体味表演和观看的文化,研究这个社区内部的逻辑。

1月13日晚,星梦剧院有SNH48的公演。 澎湃新闻记者 王昀 图

作为文化空间的文庙,不仅光是旧书市场、淘买打口CD的地方,对八零后一代而言,更是二次元文化的启蒙地。在80后新妈妈刘泉眼里,文庙是那条自己老公宁可饿肚皮也要去买动漫书的小街。她的公公婆婆,总是在饭桌上讲起,自己儿子读中学那几年,把早饭钱偷省下来买动漫,动漫书攒了一床底,个子却没能长很高。如今尽管面临哺乳等琐碎事务,刘泉还是尽量挤出时间,去逛逛那些还在售卖动漫手办、海报的店面。她觉得,文庙接地气,“有一种平凡能被理解的安心感”,看似不相关的事物在此发育共存,各得其乐。她希望,借助这次做出的作品,可以日后给自己的孩子讲爸爸小时候的故事。

文庙早已是少年心目中的动漫一条街。 刘泉 图

老人的记忆往往寄存在特定的城市空间。子女陪同父母重游故乡,就是家族记忆传递的时刻。但上海一直在翻新,对地方的记忆也在更替。袁璟的父母辈一直生活在徐家汇。在行号图上,那里是城郊结合部,有大片耕地,也有学校和教堂。到了父母辈,那里成了纺织厂和摆摊卖菜的地方。如今的徐家汇则是我们每个人所看到的样子。徐家汇似乎被肢解成片段,但事后会发现,这种演变始终有迹可循。袁璟认为,这些记忆碎片整合起来,或许会成为一个你我都不知道的徐家汇。她打算用影像和文字进行这项工作。这也是一种意义上的重返故乡。

徐家汇公园里的一只兔子。 澎湃新闻记者 王昀 图

张听雷也将虎丘路视为一个见证。她认为虎丘路是短的也是暖的,他的切片在无数路的节点出现。周围许多人拥有一段在那里的有趣记忆。她想要搜集和创作一些故事,用图画和文字的形式表现,把它们放在一条从〇到三十岁的时间线上,做成一本小人书。

虎丘路是一条很短的路。 张听雷 图

曾潇萱在自己居住的碧云国际社区目睹了一个新教堂的建设过程。她的背景是翻译社会学,想要考察在此活动的人的生活,所采用的语言等。希望能梳理一本小册子,并结合声音和摄影。汤惟杰向她建议,和翻译社会学结合,能看到一些物质和技术化的东西,比如,可以探究翻译出的文本是如何出版印刷的,汉字铅字印刷是当时基督教机构推广,墨海书馆最早铸造现代印刷的汉文字,复旦大学史地所的周振鹤搜罗到许多由中国各地方方言编纂的英汉词典。

浦东碧云社区的一处教堂。资料图

还有参与者关注到上海主流叙事之下的暗流,它们常常被人忽略,却必然存在。今天常被人提起的衡复风貌区,在行号图的年代,不只是流淌着小资情趣的洋气之地,还是一个地下党频繁活动的场所。王莉斯等人打算,将现有的城市空间作为故事发生地,请人扮演不同的角色,在其间用游戏卡的方式串联,代入一段当年不为人知的历史事件。这种定向城市游戏,可以让人意识到,还存在一种别样的上海叙事。

东湖路延庆路口,位于衡复风貌区内。 澎湃新闻记者 王昀 图

城市的运行逻辑,以及社会上的风潮,部分体现在商业体的变迁中。我们所见的食肆和商店的后面,潜藏着哪些已被忘却的线索呢?

魏嘉彬关心的是上海市中心街巷弄堂里的苍蝇小馆。这些苍蝇小馆,有的以口味取胜,全上海市的老饕皆知,有的只服务周边客群,又或是出租车司机的心头好。而魏嘉彬认为,它们是在地维系人情味的载体,食客到这里吃饭、交流,这个过程本身成了一种仪式,味觉与场所感交织在一起。他想要将这种在特定空间里的面对面的关系提炼出来,将饭馆里的声音、味道和老餐具并置呈现。

上海街头的苍蝇小馆。 魏嘉彬 图

王嘟感兴趣的是巨鹿路上的差头司机小饭店。王嘟想知道,在市中心,一个不好停车的地方,这样价廉物美的小饭店是如何形成,历年来如何改变,是否得到了来自周边环境的滋养,比如菜场等。王嘟希望向人们展示盖浇饭的历年价格,以及差头司机谈话的内容。

巨鹿路菜场 资料图

另一边,现在的上海街头,有时连一家苏州面馆都难找到。而在行号图的年代,由于太平天国时期大量苏州人移居到上海租界,上海的繁华商业区,有陆稿荐、采芝斋等苏州商号,总能听到吴侬软语。生于苏州的杨之龑意识到,上海与苏州之间,似乎随着时间的推移,互换了角色和地位。这种两地间的流动,可能是当代人流憩生活的参照。她想要对照行号图里的苏州痕迹,在现实的上海街头,制作一个有关吴人声音的作品,就叫做“此地吴人”。

东平路上的席家花园,是苏州人席德懿故居。 资料图

哪怕单体建筑的原有功能被粗暴改变,周边环境也许仍在催生一些耐人寻味的东西。上海市中心的上海工人文化宫,前身是东方饭店。武斌的毕业论文与“工人文化”有关,且以上海市工人文化宫为中心。借由这个项目,他还想进一步探究,这栋建筑在从东方饭店转变成工人文化宫时,周边环境是什么样的,人们当时如何在这里进行文化生产和空间生产。这个变化的过程可能比结果更值得思考。

上海市工人文化宫 资料图

人的老去也是一个连续的过程。十多年前,上海高校的BBS上流传“胖老师”其人其事时,还没有“网红”的说法。这个胖胖的男人,总是在地铁一号线、高校教室出没,对陌生人高声讲述自己的故事。五六年前,btr每次见到他就拍下来,已经积累了许多照片和视频素材。在“你的地方”项目里,brt期待能继续遇到胖老师,跟踪拍摄。“他是风格鲜明的都市传说,人们对他的看法/反应也是城市的镜子。”不过,btr最近一次看到胖老师时,发觉这个地标一样的男人已经老了不少。

人民公园里的胖老师。btr 图

混合叙事

经过深入探究后,一些参与者就发现,彼此的“地方”,看似不相干,但暗藏着相互勾连的线索。而这正体现出城市作为复杂体的特质。

澎湃新闻的动画设计龙慧所要呈现的“地方”,是“媒体人的第一站”,具体即指她自己的工作地——延安中路839号附近的三个弄堂。十多年前,因为这儿价格便宜,适合青年人独居,许多来到报社工作的年轻人,就租住在这些弄堂里。弄堂见证了这些报人的青春。回家路上反复看大样、下了夜班才到家、抬头望见邻居报箱里的报纸、为一个错误捶胸顿足等,这些生活细节只存于报纸时代,虽然没过几年,却几乎难以追忆。而弄堂的租金也在变贵,刚参加工作的年轻人渐渐无法负担,弄堂里只剩下原先的邻居老人。龙慧计划做一个动画作品,配合曾是同事的老报人的讲述,纪念那些将好文字印在纸上的时光。

延安中路913号四明邨弄堂中的一个报箱。 澎湃新闻记者 王昀 图

除了担当年轻人的落脚地之外,弄堂里也有其他生活细节。老上海人总会在自家弄堂里种各种植物,把逼仄的空间变成赏心悦目的花园。住在高邮路的池勉,喜欢各家邻居种的花花草草,认为这些熟悉的植物能让自己感到在异地扎根。但有一天,弄堂开始整改绿化,新种的植物显得突兀而不可持续。而在行号图上,这里曾是大片的草地。她想,在如此市中心的地方,还能在泥土里种植,本身是奢侈的事情,应该让植物长得久长得好,而不是为了政绩或形象工程。她已经把自己家弄堂里肉眼可见的植物过了几遍。还希望能敲开邻居的门,把聊天的结果展现出来。汤惟杰建议,可以参考上海植物志,也可以再关注一些实用的植物,或者将关注的范围拓展到盆栽容器。

上海一处弄堂里的植物。 澎湃新闻记者 王昀 图

前面提到过下海庙社区和北京东路,它们之间也存有潜在关联。研究下海庙的参与者朱恬骅,以下海庙周边地带为起点,梳理出五金行业在上海苏州河两岸的一整条迁徙拓展之路。他指出,上海的五金行业最初因修船业而生,在虹口百老汇路形成“五金一条街”,而后跨过苏州河,延展到北京东路一带。特别是,太平洋战争爆发后,除靠近北京路的顾家弄和厦门路的旧五金、旧机械、旧钢铁业有所发展,其余五金商号均遭搜刮而极度萎缩。直到抗战胜利后,北京路上的五金商号才逐渐兴旺起来,而虹口的五金业则不再存续。

马厂路上有一块“上海市五金矿产进出口公司”的牌子,算是五金业在虹口的痕迹。 朱恬骅 图

五金行业在上海的迁移,是以抗战爆发为起点的,又依托着苏州河两岸的空间。由“抗战”和“苏州河”,人们可能还会想到一个重要的地标——四行仓库。上海的货运长久以来依托水路,这间临河而建的仓库,原本是工商业的配套设施,对面便是英美租界,此后成了淞沪抗战的地标建筑,向外界宣示军队的顽强,在经历若干次加建和用途改变之后,如今变为纪念馆,重新成为一个纪念碑性的建筑。影像评论人林叶认领了这个地方,他希望用摄影和文论来表述四行仓库和城市的关系。

四行仓库如今是纪念馆,馆中展陈复原了当时的空间位置。 资料图

虹口区的开卷书店的老板樊东伟,关注的地方,就是书店自身背靠的瑞康里。正在升级改造的瑞康里,是这里最大的石库门里弄,连通租界和华界,日据时期又被日军征用,因此得以免于轰炸。诸多名人曾在此居住。樊东伟通过技术手段,建立了一个老照片的图片库,并正在从事上海近现代史的挖掘和整理。他计划将《申报》中有关瑞康里的内容全部整理出来,结合居民的口述与照片,来呈现过往的流变。

瑞康里正在面临城市更新。 开卷书店 图

与此同时,开卷书店也在其他项目的叙事当中。孙哲团队关注的是这片区域知识生产的特性,尤其是几个地标性的场所:1933老场坊、开卷书店、半层书店。他们认为,这其中的讲座、写作等公共活动,使人在创作中成为主体,是抵抗“景观剥削”的一个路径。也可以与过往这里的杀猪等画面形成对照。他们希望借由文字、视频、讲座等手段,充分表达这一观点。同时这种在地性的组织研究,本身也是一次文化生产的实践。

同而不同

与“地方”接触的时点不同,参与者想表述的内容也就不同。

上海滩离不开水。早年,人们走水路,经由码头抵达上海,而码头也是许多人工作生活的所在。如今,许多原码头所在地化身为艺术场馆、写字楼,成为创意产业的空间。

安小羽、唐骋华从小在南市长大,摆渡船是童年记忆的一部分。他们想要对“江边”进行复原和重建,从“码头号子”等一系列码头文化切入,探究码头工人工种的消逝和地方的变迁。因此,他们将自己的项目定名为“拜码头”。汤惟杰建议,可以拓展到苏州河上,或者是垃圾码头、煤码头,否则可能会面临素材过于少的问题。他提到,码头工人、纺织女工是典型的受压迫的上海工人形象,在影视剧里也有展示,比如歌舞剧《小刀会》。

从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楼上可远眺黄浦江,博物馆所在地原先是一座电厂。 澎湃新闻记者 王昀 图

相比回望童年的码头,丁乡和鲁沐骄则是因工作地而来到城市水岸。因公司在南浦大桥下的黄金荣仓库,她们在上下班路上,亲眼见到丰记码头街的变化:最初人们在仓库群的间隙中建了自己的房子,把这里变成热闹的社区公共场所,后来随着滨江开发,此地逐渐沉寂下来,最后居民搬迁完毕,街道正式消失,门窗被封堵。她们想招募一些人,一起在人们生活的故地做一些事情。

上海滨江地带的一处居住区,四周都是工业设施。 澎湃新闻记者 王昀 图

参与者虽注视同一种地方,角度和着眼点却不同。龙其心想盘点上海市区公共场所中免费对公众开放的儿童游乐场。这位年轻的妈妈对比德国柏林随处可见的户外儿童设施,认为上海这方面实在欠缺,而室内收费儿童游乐场价格昂贵。她想通过历史资料搜索和采访整理,对上海现有的这类场所逐一介绍。

上海商业综合体里的一处儿童游乐区。 澎湃新闻记者 王昀 图

由一对青年男女组成的老小孩小组,同样关注儿童公园——或者说是公园里的儿童区域。但他们看重的,是自身经验中的温情部分。对他们来说,这些公园即便已经非常不同,里面仍然安放着关于家庭的记忆,如今也是放空自己的好地方。这两位老小孩打算用装置来展现对公园和自身的追忆与细察,唤起一代人共情的部分。

上海复兴公园里的一块儿童游乐区。 澎湃新闻记者 王昀 图

扭转时空

现代人轻易就可以获取自己所需要的信息,不再需要用两三天去收发室等待信件。街边的邮筒上也贴了二维码,更像是快递业的一部分。那么,还有谁在用平信,信里又会写什么,等待收信是怎样一种体会?吴伟林希望,请人和自己一起体会收信和寄信的过程,将制作好的明信片送给报名者,再请他写上一些和寄信有关的信息寄给自己。这既是运用自行号图年代延续至今的城市公共设施,也是在慢速的信息往来之中重温过去的时间体验。

吴伟林制作的明信片,准备送给报名者。 吴伟林 图

上海市中心城市肌理的改变,是立体交通和摩天大楼共同作用的结果。这也带来空间体验的改变。如今的延安东路在行号图上名为中正东路。图上沿着中正东路一脉铺展的弄堂、商号的细密肌理,当下似乎被延安高架的阴影压成了宽大的地块,上面拔起高楼。吾超和周平浪计划,针对从静安寺到外滩的路段,进行横向的测绘,同时在沿线的高楼上,以纵向的视角拍摄照片。改变人们惯常的观看角度,来移转看似熟悉的空间。

2019年春节前,威海路延安路口,延安高架桥下。 澎湃新闻记者 王昀 图

也可以转换空间角度,来看习以为常的商业街。比如郑露荞、熊子超所关注的大学路商圈。类似的商圈研究,通常会重点关注底商。毕竟,沿街的界面是最典型的公共空间。而她希望进入这条街的空中和地下,看看在楼上经商者之间的社交与其他联系。她发现,不同的人在空间里有自己的轨迹,这背后是一张商户之间的社会网络。这一新的解剖角度,也就意味着新的发现。

夜晚的大学路街道立面。 尹明 图

文艺作品所构建的世界,或许也可视为另一个时空。《太阳帝国》是陈姗姗最喜欢的描写二战和上海的小说之一。原作者在书中描写了上世纪40年代的上海。而1986年,斯皮尔伯格在上海取景拍摄了同名电影。她想用创意写作和短片拍摄的方式,重新探访并串联起小说和电影中的地点,名为《关于未来的回忆》。

1986年,斯皮尔伯格剧组在上海龙华拍摄《太阳帝国》时的工作照。

而吴依秋希望收集关于上海的影视作品中的恋爱地标,探究哪些城市意象会成为这类空间标签,同时回答已消失的地标背后有什么故事,新地标产生的原因又是什么。这需要观看大量的影视剧,还需要与各个时代的生活方式进行对照。

1998年热播剧《老房有喜》剧照。

还得回答的一个问题是,影视作品中的“地标”,是否仍然和以往一样重要?

每个人对地方的情感,或许也会随着媒介的变迁而转移。我们认为,短视频是一个“去地方化”的媒介,短视频的传播依赖人的特质,而不是地方本身。随着技术进步,影视制作更加简捷甚至个人化,地标的力量本身似乎正在被挑战。而这背后可能是文化惯性的改变。换而言之,最后我们希望提出一个似乎有点科幻的问题,“你的地方在哪里”?

关于“你的地方”

“你的地方”,是第12届上海双年展的城市项目之一,由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与澎湃新闻市政厅栏目共同发起。

我们邀请七位社科及人文领域的学者和实践者成为观察员,并招募艺术家及公众,以1939年初版、1947年第二版的《上海市行号路图录》为基底,对上海进行自主的调查,重新认识和表述那些与自身有关的地方,并发现和勾联起自我主体形成的线索,并增强人们对上海空间演变的不同脉络的理解。

第12届上海双年展城市项目

作为上海的城市名片与文化品牌,上海双年展始终致力于让当代艺术文化与蓬勃发展的上海城市发生积极的对话。上海双年展“城市项目”始于2012年,是上海双年展的有机组成部分。第12届上海双年展将携手上海斯沃琪和平饭店艺术中心、上海油罐艺术中心、补时、上生·新所、思南公馆、米盖尔·德·塞万提斯图书馆、澎湃·市政厅等合作伙伴,在城市各处设立展览馆、影院、实验室、发声场,出动历史考古队与地方行动者,为公众提供别样的观察生活视角,再次挖掘上海的人文魅力。

    责任编辑:吴英燕
    校对:刘威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澎湃新闻,未经授权不得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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