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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缪逝世65周年 | 毕飞宇:一生的内容——我读加缪《局外人》

2025-01-07 12:11
广东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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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0年1月4日,

法国作家阿尔贝·加缪逝世。

阿尔贝·加缪(1913年11月7日—1960年1月4日)

加缪创作了《鼠疫》《局外人》《西西弗的神话》的影响极为深远的作品,主张在荒诞中奋起反抗,知其不可为而为之。

对此,他的论争对手让-保罗·萨特对他有如下赞誉:“他怀着顽强、严格、纯洁、肃穆、热情的人道主义,向当今时代的种种粗俗丑陋发起了胜负难卜的宣战。”

在《一生的内容》一文对加缪《局外人》的解读中,作家毕飞宇向读者展示了这部小说的动人心魄之处:加缪以其全力以赴、一往无前的写作,涵盖式地呈现了人类荒诞的存在本质。

一生的内容

——我读加缪《局外人》

(节选)

文/毕飞宇

《花城》2021年第5期

如果“荒诞”是一个“概念”,那么,《局外人》就不该是一部小说,加缪就应该去论证和推导,事实上,加缪没有。加缪只是呈现,描写再加上叙述。

我们先来谈结构。为了把话讲清楚,我们先来回顾一下鲁迅先生的《阿Q正传》。在那篇小说里,人物的结构关系特别有意思:阿Q处在圆圈的中央,从阿Q这个人物辐射出去,形成了一个圆周,圆周上分别有赵老太爷、王胡、小D、小尼姑、吴妈、假洋鬼子,这些人物彼此并没有构成关系,他们毫无关联。等我们看完了小说,我们很快就能发现,阿Q的一生其实是空心的,和没来到这个世界也没有两样。

很巧,《局外人》的结构也是这样的,主人公默尔索蜗居在圆心,从这个圆心出发,辐射出默尔索的老板、同事埃马努埃尔、养老院院长、养老院门房、养老院老人贝莱兹、女朋友玛丽、小混混雷蒙、雷蒙的朋友马松、默尔索的邻居养狗老人萨拉玛诺、餐馆老板塞莱斯特、庭长、检察官,当然,还有神父,他们彼此也没有关系。事实上,默尔索的一生也是空心的,和没有来到这个世界也没有两样。和阿Q有所不同的是,阿Q是真的没有来过,默尔索来过,想放弃,到了他不想放弃的时候,别人却把他放弃了。

《局外人》第一版

如果我们把这个小说简单粗暴地拎一下——为了在两个小时之内把它讲完,我们必须简单粗暴。我们也可以这样说,《局外人》这篇小说总共就写了四件事,分别是葬礼、杀人、审判和接受神父的指导。现在,让我们来看一看,加缪是如何去“描写”这四件事的,在这四件事情当中,默尔索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他的精神,或者说内心,处在了什么样的状态下面——

我们先说葬礼。母亲死了,要下葬。依照批判现实主义的小说常态,小说的重点应当在哪里呢?不是母亲就是“我”,这里头自然也包括母亲和“我”的关系。可是,《局外人》别致了,“我”和母亲的关系它缺失了。缺失的不只是关系,还有葬礼上的情绪。在这个地方,加缪很“搞”,他把他的笔墨放在了另外的一个人身上,一个不相干的小老头,贝莱兹。加缪写道:“因为皱纹的关系,泪水竟然流不动,它们铺展开来,又重新凝聚起来,在这张被摧毁的脸上形成了一层水膜。”这是整个葬礼上仅有的一次与葬礼相匹配的情绪反应,如果我们读得仔细一点,这一段文字其实又不是情绪,相反,是某种把玩,类似于游戏,像抖音。如果不是这一段抖音,你说默尔索参加了一场婚礼、一次集会,一点问题都没有。我想指出的是,这段抖音并没有出现在葬礼的现场,是“补叙”的。就在葬礼快结束的时候,“我”已经很“喜悦”了,因为我很快就可以回去“睡上十二个钟头”了。到了这个时候,默尔索想起来了,贝莱兹满是皱纹的脸上曾经有过“不动”的眼泪——赶紧发抖音呗,还等什么呢。老实说,这是我第一次读到“不动”的眼泪。不要小看了这个局部,不要小看了这个“补叙”的时间错位,只有顶级的好作家才能做到。这样的描写等于在告诉我们一件事,“我”,和那个母亲的儿子,表面上拥有同一个身份,其实是两个人,他们并没有构成关系。这等于说,在心理这个层面,“儿子”在,“我”却不在。我还要请大家注意一个细节,为了参加葬礼,默尔索的黑领带还是从埃马努埃尔那儿借来的。还是那句话,在葬礼上,儿子的身体在,“我”的身体却不在——默尔索从来都不是一个存在者。

电影《局外人》剧照

也许我们要说一说《局外人》的开头了。这个开头是如此地著名,可以说,在文学史上,这个开头和《百年孤独》的开头构成了两座丰碑。加缪是这样写的:

今天,妈妈死了。也许是昨天,我不知道。我收到养老院的一份电报,说:“母死。明日葬。专此通知。”这说明不了什么。可能是昨天死的。

这里面也有一个时间的问题,那就是母亲到底是什么时候死的。说白了,这个时间的问题本质上就是一个人的情感问题,也是对事态的感知、认识和判断的问题。这个开头其实是先声夺人的,因为它违背了伦理常识。我们可以把默尔索的这种状态命名为麻木。可麻木是如何达成的呢?怎么才能麻木呢?抽离。抽离情感、情绪,抽离感知,抽离认识,抽离判断。字面上看,这只是小说语言的语气,其实不是,是哲学的问题,这样的抽离否定了存在者,自然也就否定了存在。

我说过我没有能力谈存在主义,为了把话说清楚,关于“存在”和“存在者”,我只能引用海德格尔。他说:存在是存在者的存在,存在者存在是该存在者能够对其他存在者实施影响或相互影响的本源,也是能够被其他有意识能力存在者感知、认识、判断、利用的本源。

我不能说加缪是在海德格尔哲学的指导之下去完成《局外人》的,但是,《局外人》开篇的句式,或者说,《局外人》这样的语气和叙事的方式,那种“丧”,那种“躺平”,不可能出现在狄更斯和巴尔扎克那里,更不用说雨果了——那是怎样强大的主体性。这也不是福楼拜所说的“作者隐匿”,说到底,“作者隐匿”还是一个小说的修辞问题。《局外人》的抽离绝不是小说修辞,是哲学的问题,是存在者的失去。

让-保罗·萨特,哲学家、文学家,加缪的论争对手

第二个问题比较有意思,是杀人。谁杀人呢?当然是默尔索。我想说的是,这个杀人现场加缪写得实在是蹊跷。我们都知道的,这是一起发生在海滩上的、偶然的、意外的杀人事件。我们来看看加缪到底是怎么描写“我”杀人的:

枪机扳动了,我摸着光滑的枪柄,就在那时,猛然一声震耳的巨响,一切都开始了。我甩了甩汗水和阳光。我知道我打破了这一天的平衡,打破了海滩上不寻常的寂静,而在那里我曾是幸福的。这时,我又对准那具尸体开了四枪,子弹打进去,也看不出什么来。那却好像是我在苦难之门上短促地叩了四下。

这个地方我要提醒每一个同学注意,“我”一共开了五枪。第一枪就把人打死了,然后,默尔索对着尸体又开了四枪。这个我们要分析一下的,一个人在什么情况下才会对尸体补开四枪呢?不共戴天之仇,是强烈和巨大的仇恨。但我们马上就要否认这个说法,因为这是一个突发事件,杀人者和被杀者压根就不认识,连名字都叫不出来。好,排除。还有一种情况,杀人者有精神障碍。如果我们熟悉整部小说,默尔索再健康不过了,绝对没有精神问题,我们也只能排除。剩下来的,只有一个解释,默尔索是麻木的,用东北人的说法,“脑子没在家”。有一句话加缪描写得非常棒,“子弹打进去,也看不出什么来”。我要给这句话打一百分。这句话妙在哪里呢?这句话简直就是薛定谔的猫:默尔索既在杀人,也没在杀人。在这个地方,如果加缪描写默尔索装子弹、抬手、瞄准身体、放下枪、再抬手,再瞄准脑门子,我们说,这是标准的杀人。而一个人一口气连着扣了五次扳机,这还是不是杀人呢?反而不好说。事实上,到了第二部分,调查法官追问了默尔索这个问题,加缪是怎么描写的呢?——默尔索没有回答。作为一个读者,我要说,加缪在这个地方写得太饱满了,因为没有回答,完成度反而高了。在这个地方,与其说默尔索杀人了,不如说,因为“我”的抽离,默尔索无仇、无恨,他只是干了一件连他自己都无法解释的事。巧了,这件事叫“杀人”。

电影《局外人》剧照

下一个是审判。我还是来读一段吧。

有一阵子,我还是认真听了。因为他正说道:“的确,我杀了人。”接着,他继续用这种口吻,每次说到我的时候,他都说“我”。我很诧异。我侧身朝着一个法警,问他这是为什么。他叫我闭嘴,过了一会儿,他跟我说:“所有的律师都这么干。

我想说,这个部分加缪写得非常智慧。从字面上看,加缪只是描写一个律师的用语习惯,作为一个律师,一个代理人,他这样的“职业语言习惯”当然再正常不过了,用小说里的原话说,“所有的律师都这么干”。这是不是真的?无所谓。重要的是,在小说的内部,这个人称的置换所带来的效果是触目惊心的——它不是从人物的感受上,而是从语言的形态上,彻底地、干净地“剔除”了默尔索。这等于说,从律师出场开始,你默尔索已“不再姓赵”。即使是在被告席上,默尔索也只是一件A货。

第四,默尔索拒绝神父的指导。这个问题有点麻烦。现在我们就要来讨论一下——默尔索的确杀了人,这一点毫无疑问。现在,问题来了,面对神父,默尔索为什么要坚持“我是无罪的”呢?我想这样说,这句话是整部小说的最强音,它牵涉整部小说的结构走向,也牵涉整部小说的精神走向。我们先来看第一个问题,一、默尔索到底有没有罪?就刑事案件来说,当然有。无论是谋杀、激情杀人,哪怕是误杀,默尔索都很难说他“无罪”。即便“无罪”,起码也“有过”。可默尔索怎么就那样地理直气壮的呢?

我们必须回到小说的现场。默尔索是在哪里被定罪的?刑事法庭。然而,我们在小说里看到刑事法庭了么?没有。这不是一场关于杀人的刑事审理,而是精神和灵魂的审判。这不是刑事意义上的法庭,它直接就是宗教裁判所:它所审理的,是默尔索的精神,是默尔索的灵魂。在这里我必须要引用检察官的话了:“一个在精神上杀死母亲的人和一个亲手杀死父亲的人是要以同样的罪名退出人类社会的。”检察官强调说:“我控告这个人,他怀着一颗杀人犯的心埋葬了一位母亲。”现在,默尔索面对的是什么?是自己的精神和自己的灵魂。小说到了这个时候,那个一直不是“存在者”的默尔索,他回来了,他“存在”了。“我是无罪的”,这是默尔索的抗争,也是加缪的抗争。附带说一句,加缪一直是、始终是一个有力的抗争者。但是,这里头有一个逻辑上的悖谬:二、默尔索如果放弃他的抗争,承认自己有罪并忏悔,他的命运是有可能出现转机的,他会活着,然而,他将失去一个存在者的资格与尊严;如果他抗争,否认有罪并拒绝忏悔,他可以获得一个存在者的资格与尊严,但是,他必须死。

可以说,这个悖谬是默尔索的“无间道”,小说发展到这里,我们会发现,默尔索真的是一个“局外人”,永无托生与转世之可能。他将消失得无影无踪,默尔索是空的。

“灵魂是空的,准备好接受一切。”加缪就是这样写的。

本文全文发表于《花城》2021年第5期

然而,默尔索最终的选择不是“丧”,不是“躺平”,是抗争。在加缪这里,这是一以贯之的。“局外人”默尔索终于开始抗争了,在精神与灵魂这个层面,他决定再也不做“局外人”了,他要做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那就是自己来决定自己的生死。通常,生死这件事是由上帝来完成的。大家一定还记得《西绪福斯神话》的第一句话,这句话是这样说的,它非常关键:“只有一个真正严肃的哲学问题,那就是自杀。”这个“自杀”不是形而下意义上的上吊、跳楼或者抹脖子,而是终极意义上的、可以由自我来决定的“死”。上帝已死,他再也不能决定“我”的生死了,那就由生命本体来决定吧。这也是自由的一个部分。默尔索选择了死,这又何尝不是加缪所说的那个“哲学上的自杀”呢?这是一种“先于”本质的存在。我恳请大家一定要注意《局外人》的结尾:默尔索在临死之前体会到的不再是麻木和恐惧,那是本能。默尔索所体会到的不是那些,是幸福。我们可以把这个幸福当作自由来看待——他终于替代了上帝。宣布上帝死亡的,是尼采,证明上帝死亡的,是默尔索。请允许我借用一下鲁迅先生又沉痛又俏皮的句式吧: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上帝(孔乙己)的确死了。

现在,这个空心的、早已落入“无间道”的、同时也是抗争的默尔索,终于站在了被告席上。荒诞就此呈现。让我们先来看看,在证人席上,到底有哪些人呢?一共是九个人。其中,八个是证人:

养老院院长、养老院的门房、养老院老人贝莱兹、餐馆小老板塞莱斯特、小混混雷蒙、默尔索的女朋友玛丽、默尔索只见过一面的朋友马松、默尔索的邻居萨拉玛诺。

如果我们对《局外人》的情节有一个比较清晰的记忆,我们很快就能发现,除了默尔索的老板,借领带的埃马努埃尔,还有那个死去的母亲,这个名单差不多就是默尔索这一生的人际了。这句话也可以换一个说法:默尔索这一生所认识的人都坐在了证人席上,他们共同完成了一件事,证明默尔索是死罪。——这太他妈的荒诞了。

刚才我已经说了,法庭把默尔索所有认识的人都叫到证人席上来了,究竟来证明什么呢?六件事:哭泣,抽烟,喝咖啡,游泳,看喜剧电影,做爱。就这些。我们如果把这六件事概括一下,再取一个名字,我们只能把它们叫作“日常生活”。这句话我们同样也可以换一个说法:默尔索每一天的日常生活都能证明默尔索的死罪,反过来说也一样,确认默尔索死罪的,正是默尔索的日常。同学们,《局外人》不是一部恐怖小说,但是,每次想起这个,我的内心都充满了无尽的恐怖——还有比这个更荒诞的么?再也没有了。

请原谅我“哲学的无知”和“哲学的粗鲁”吧,关于小说,什么是“荒诞”?默尔索的生活就是;什么是“存在主义”?默尔索的命运就是;什么叫“他人即地狱”,默尔索的结局就是。小说家和哲学家的区别也许就在这里了——在“理性不及”之处,小说冉冉升起,小说之光遍照大地。

毕飞宇

End

原标题:《加缪逝世65周年 | 毕飞宇:一生的内容——我读加缪《局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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