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家明：莫奈将一艘游艇改装成画室，以便乘船四处写生 | 纯粹艺术

汪家明

美术给予我的

作者：汪家明 著

出版社：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纯粹Pura

出版时间：2023-04

（荣获第十届全国书籍设计展览优秀作品奖）

文/汪家明

十六七岁时，曾有一段时间，我请父亲每天很早叫我起床，背上油画箱，骑上自行车，到太平角海边去画日出。初晓的海边静悄悄的，海风清冽，涛声响亮，沙滩广阔，世界显得遥远而神秘，我的心被什么涨得很满……可惜的是，那儿看不到真正的日出，天空多半是雾蒙蒙的，而且，海平线有一抹山影，使我无法看到太阳出自大海的壮观场面。那时，我还热衷于读一些文学作品中对日出的描写，写颜色的变化，写日出时大地如何苏醒。描绘日出景色的油画作品，更使我迷恋，比如泰纳的作品、艾瓦佐夫斯基的作品、莫奈的《日出印象》……

漫天大雾中，天空、河水、岸边景物和河中小船都朦朦胧胧，橙红色的太阳冉冉上升，在水中映出一道摇曳的光柱。一切都十分生动、美丽。大胆的笔触，鲜明的色彩，处处可见露出的画布底色，使人确信这是一幅真正的写生。我试着临摹这幅画，但不成功。临摹的画太空洞，出不来韵味。

书梦重温

作者：汪家明 著

出版社：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纯粹Pura

出版时间：2023-09

后来我了解到，美术史上的“印象画派”就是由这幅画肇始并命名的，莫奈因此被称为“印象派之父”。然而在当年，印象派并不受欢迎，因此连许多后来被列为印象派中坚人物乃至领袖的人，都不承认自己是印象派。莫奈是最坚定走印象派道路的画家。他一生画了无数风景，为了保证色彩的新鲜感和外光效果，他绝不在室内画一幅画；他将一艘游艇改装成画室，以便乘船四处写生；为了准确反映大自然，他的画都是在一小时内完成的，或者在每天同样时间、同样天气下完成的。他广泛运用不混合的纯色，通过短小急促的笔触，力求表现光的颤动……随着年龄的增长，我虽然仍醉心于所见到的每幅莫奈的风景，但却越来越喜欢俄罗斯的风景画和后期印象派凡·高、高更等人的作品。莫奈笔下的世界是迷人的、智慧的、轻松的，凡·高笔下的世界却是痛苦的、深刻的；莫奈的画主要是一种技巧的革命，凡·高则已超越技巧，一切都服从了他强烈的个性和无法遏止的生命力的发泄。我想，儿时我对日出的向往，也不仅源于对美的渴望，更在于对神秘宇宙生命的好奇和本能的追求吧。

日出·印象 （莫奈 绘）

在绘画中什么最重要？从开始学画那一天，我便思考这个问题了，并且很快得到了答案，那就是：光。有了光，才有一切，色彩、结构、质感……对一个画家来说，光的奥妙是无穷无尽的，顺光、逆光、侧光、顶光、反射光、轮廓光、明亮的光、幽暗的光……那些善于营造复杂微妙的光线的画家是多么幸福啊！而荷兰画家伦勃朗，便是这方面的顶尖高手，大师中的大师。

如果说，十六七世纪的达·芬奇、米开朗琪罗、提香、鲁本斯令我和少年画友们崇拜又有种隔膜感的话，那么，同样生活在那个时代的伦勃朗却令我们感到亲切有如现代画家。他的画大都是写生，即使是宗教画也画得充满人间烟火，若不特别点出，甚至看不出是宗教题材。他特别注重光的处理，到了痴迷的程度。如果把从暗到亮的光分成音阶的话，他便是音域最广的歌唱家。《戴金盔的男人》也许是这方面最好的证明。

戴金盔的男人 （伦勃朗 绘）

在深黑的背景下，右上方射下的一束光，照亮了一位紧皱眉头的五十岁左右男人的脸和他头上的金盔。金盔亮得耀眼，雕刻花纹图案纤毫毕现，几乎要跳出画面。同样受光的脸部总体上比金盔暗了一个层次，它又分为两部分，其中一部分隐在暗影里。惊人的是，这张脸，包括阴影部分，仍被刻画得一丝不苟，富于变化，各部分本身又具有许多层次，使其看上去表情丰富，内心世界一目了然……

记得初见这幅画的印刷品时，我们奔走相告，如同发现奇迹。我自己动手，钉了一个木框，覆上麻布，涂上锌白，凉干后，郑重其事地临摹这幅画。这幅摹品在我家昏暗的小房间挂了许多年，我经常在夜里醒来，借着微弱的星光凝视它，似乎看到金盔在夜里闪闪发光。这金盔使我懂得了画笔可以创造什么样的奇迹，使我相信，神笔马良的故事完全是一种合理的夸张。伦勃朗生于1606年，二十六岁便已成名，三十六岁后却名声渐消，六十三岁去世时几乎没人知道。他的作品多得不值钱，被随便卖掉。一百六十年后，他才被“发现”，并很快被奉为第一流的大师， 所有的画家都受他影响，所有的美术史都为他辟专章。

汪家明《美术给予我的》书籍展示

当初学画时，有一种强烈崇拜技巧的倾问， 越是描绘细腻形同照片的作品，我越不喜欢，觉得“俗”，缺少“艺术”。比如希施金所画的松树，比如些古典油画：反之，越是粗犷随意的作品，越是喜欢。人物画（或雕刻），块面分割明显；风景画，讲究大调子，远看物体造型清楚，近看却只是油彩堆集，一塌糊涂——这才是最好的作品。《洗衣妇》就是我当时看到的特别讲究表现技巧的作品之一。

我所保存的《洗衣妇》的复制品，八开大小，印制色彩十分准确（我以为）。从哪儿得到的这幅印刷品，已记不得了，但它显然是我最早的收藏品之一，因为尽管我曾用牛皮纸把它托裱了一番，却仍已破旧不堪，边角缺失，画面上布满纸的裂纹。画的背面，有我以幼稚的字体写下的“阿尔希波夫：洗衣妇”八个字，但在很多年里，我一直未弄清楚作者属哪个国家，属哪个年代，更不用说详细生平了。

洗衣妇 （阿尔希波夫 绘）

这确是一幅精彩的创作：昏暗的、弥漫着水蒸气的洗衣房里，近处坐着一位干瘦、佝偻的老妇人，显然是疲劳不堪，正在休息，那只裸露的右臂如发霉的柴火棒，枯细发黑，在她对面，另一位老妇人正在盆中揉搓衣服；画面上方，房屋深处，有两个年轻的女子在同样劳作。作者着力表现的是其中一个女子的背影；白色上衣，枣红色裙子，裹着丰满的身体；绾起的发髻，透着妩媚。看着这幅画，人们很自然就会联想到，近处的老妇人也曾像年轻的女子一样丰满妩媚，但沉重的劳动把她榨干了，她的青春就消耗于这黑暗潮湿的洗衣房之中……人们不禁为画中年轻女子的命运而黯然神伤。

这幅画最令我欣赏的是其奔放流畅的笔触和对朦胧水雾中微妙光影的描绘。在灰绿的大色调中，一切都表现得十分潇酒、随意，但又惊人地准确。年轻女子裙子的色彩多么美妙！令我想起委拉斯贵支的《纺纱女》和库尔贝的《簸谷子的农妇》。很多年后我才知道，阿尔希波夫是俄罗斯巡回展览画派的重要成员之一，他生于1862年，曾跟彼洛夫、波列诺夫等学习。他以挥酒自如的笔法著称于世，《洗衣妇》是他的代表作。20世纪上半叶苏联的许多大画家如约干松等都是他的弟子。

十五岁迷上画画后，第一幅写生是我家窗外的远山、大树和房屋，以后又画海滨的礁石和亭子，画附近大学的老楼，楼顶的天空飞着飞机；随后就开始画人物，画邻居小伙伴，画妹妹……所有这些画，都是铅笔画，或称作“素描”。

汪家明《书梦重温》书籍展示

素描！多么美丽的字眼啊！从一些外国大师的片言只语里，我得知：素描，是一切的基础；“色彩常常引起我的兴趣，但素描却是我经常所关心的”(德拉克洛瓦)；“光秃秃的线条也能够跃然纸上，只要将它们安排在适当的位置上”(列宾)；“描绘，这就意味着理解”(契斯嘉可夫）……这些警句式的话，我至今倒背如流。正是在那时，我知道了，安格尔，是世界画史上数一数二的素描大师，并见到了他的素描习作《小提琴家帕格尼尼》《斯塔玛蒂一家》《大宫女·铅笔草稿》。这才是真正的素描：简洁、准确、果断，每一笔都必不可少，不可改变，除了头部等个别关键部位，其他部分几乎全是白描，几近中国的线描，然而其表达的空间、神态及光线又是那样微妙和丰富！帕格尼尼那透明纯净的眼睛，几乎直接望进你的灵魂里去。在那没有照相术的年代（1819年），这位小提琴之王的高贵形象就是靠安格尔的手保存下来，并且胜过一切摄影肖像。

小提琴家帕格尼尼肖像（安格尔 绘）

然而，我幼稚的视线，很快就被后来看到的列宾的素描、莫斯科苏里科夫美术学院素描集所吸引，醉心于复杂光线下一个个块面、一处处局部的明暗变化，并开始模仿着在固定的灯光下摆上衬布、石膏像、苹果和瓷罐，用6B到5H的铅笔，画二十四小时、四十八小时的长期素描作业。一切都用线条一丝不苟地表现，不用一点平涂称得上下了苦功，经常是半夜起来画。在这样画了许多幅匠气的作业后，我才认识到安格尔的名言：线和形愈是简练，就愈富有美和魅力。回过头来，我重新膜拜这位素描大师，甚至产生终生做一名素描画家的念头……

如今，我虽然已改行，但安格尔素描在我心目中仍是神圣的。我还要为他在风雨如晦的岁月里滋润了一颗干渴的心而感激他。我相信，我的美学乃至性格的形成，都与安格尔有关。

（本文原题为《汪家明：我的美学乃至性格的形成，都与安格尔有关》，选自《美术给予我的》，汪家明 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纯粹Pura，2023-04）

美术给予我的

作者：汪家明 著

出版社：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纯粹Pura

出版时间：2023-04

（荣获第十届全国书籍设计展览优秀作品奖）

作者少年时代的梦想是做一名画家，对美术迷恋至深。他认为自己是通过绘画进入各知识领域，从而奠定自己作为一个人、一个知识者的基础。本书收录了作者围绕美术阐发的多篇小记，分四篇，第一篇收录了作者少年时学画、赏画、收藏画的经历；第二篇介绍了欧洲版画的发展以及马约尔、麦绥莱勒、斯坦伯格等名家名品；第三篇介绍了中国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现代出版繁荣中鲁迅先生对书籍设计的倾注与投入、同时代丰子恺的漫画艺术，以及范用、宁成春等当代出版界大家对书籍装帧设计的重视；第四篇介绍了中国小说插画的发展，以及国内外的插画名家。

书梦重温

作者：汪家明 著

出版社：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纯粹Pura

出版时间：2023-09

《书梦重温》以书为线索，汇集著名出版家汪家明先生不同人生阶段读书与做书的感悟，从读者、作者、出版者的角度述说其与书交织的一生。40篇小记中包含作者与汪曾祺、张洁、灰娃、叶至善等文人的交往故事，《棔柿楼集》《七札》《小艾，爸爸特别特别地想你！》等图书的诞生始末，以及《老照片》刊物的创办历程，而一些大家如普希金、雨果、梅里美、鲁迅的身影也于其中时常出现。这些因书而生发的点滴故事，处处可见岁月流逝中个人成长之印迹。文字平实矜持之中见优雅，真正展示了汪家明先生作为出版人的修为和敬业精神。

汪家明，1953 年生于青岛，1972年入伍，在部队文艺团体做美工（画布景），1982 年毕业于曲阜师范大学中文系。曾任山东画报出版社总编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副总编辑、副总经理，人民美术出版社社长。策划出版《老照片》《图片中国百年史》《凯恩斯传》《中国美术全集》（普及版）等图书。著有《难忘的书与人》《难忘的书与插图》《立尽梧桐影：丰子恺传》《美术给予我的》等。

原标题：《汪家明：莫奈将一艘游艇改装成画室，以便乘船四处写生 | 纯粹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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