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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川忠夫:颜真卿的壮烈之死
《与李太保帖》
大历十二年(777),带着种种令人难忘的回忆,真卿离开了湖州之地。据殷亮《颜鲁公行状》记载,后来赴任湖州刺史的杨昱,“以旧府之恩,乘州人之请”,在州门之外,树立了由陆长源撰文,记录真卿遗事的《去思碑》。杨昱曾在湖州刺史颜真卿手下担任判官,“旧府之恩”指的正是这层关系。真卿在湖州刺史之位,合共四年,离任后返回长安任刑部尚书一职,相当于日本的法务大臣。真卿之所以能重返长安,是因为宰相元载,于此年四月终因专横之罪而被诛杀。元载,正是将原本任职尚书右丞的颜真卿驱逐到地方官的罪魁祸首。与元载相敌对的杨绾,取代元载升任宰相,而真卿得到了杨绾的推举。
《晩笑堂竹荘画传》颜真卿像
此年,真卿已六十九岁,时隔十一年重返长安。《与李太保帖》,即寄给李太保的一系列书信,作为当时的作品,流传到了今日。《与李太保帖》的内容十分有趣,借之可以窥见真卿的日常生活,以下对其中数封加以介绍:
拙于生事(不谙世故),举家食粥来已数月,今又罄竭,只益忧煎。辄恃深情,故令投告(故托人将信寄给您),惠及少米,实济艰勤,仍恕干烦也。真卿状。
关于这封书信,北宋欧阳修有如下记述:该法帖的墨本真迹,原藏于亡友王子野(王质)家。王氏虽然是出过宰相的名门,但生活之清贫,甚至超过了贫穷士族。王子野曾令人摹写本帖,刻于石上,并将其拓本赠予朋友知交。他这样说道:“鲁公为尚书,其贫如此,吾徒安得不思守约(俭约)?”(《集古录跋尾·颜鲁公法帖》)而南宋王应麟则有如下之论:“盖自元载制禄(制定俸禄体系),厚外官(地方官员)而薄京官(中央官员)。京官不能自给,常从外官乞贷。杨绾既相,奏加
京官俸。鲁公以绾荐,自湖州召还,意者俸虽加而犹薄欤?”(《困学记闻》卷一四《考史》)一般来说,较之外官,想成为京官的人更多,而元载害怕京官人数的增加会威胁自己的地位,故削减京官的俸禄,以抑制京官的人数。
又有如下一封书信:
阴寒,不审太保所苦(病情)何如?承渴(糖尿病症状)已损,深慰驰仰。所检《赞》犹未获,望于文书内细检也。病妻服药,要少鹿肉脯。有新好者,望惠少许,幸甚幸甚!专驰谒(请让我尽快拜谒您)。不次谨状。二十九日,刑部尚书颜真卿状,上李太保大夫公阁下。谨空。
在寄给李太保的其他书信中,有“《千手赞》,检得未帖之”的内容,因而这里的《赞》,应该是指《千手赞》。不过,《千手赞》又是什么呢?想来应该与佛教的千手观音有关,只得阙疑。鹿肉脯,即鹿肉干。这一愿望似乎最终得以实现,在真卿的其他书信中,有“惠及鹿脯,甚慰所望”的文字。“不次”“谨空”,均是书信用语,“不次”相当于“草草不尽”之意,而“谨空”则是说留下空白,希望对方批评指正。
话说李太保,应该就是大历四年(769)拜命太子太保的李光进。李光进,是李光弼的弟弟,安禄山叛乱之际,李光弼曾与郭子仪一同转战于河北之地。李光弼逝于广德二年(764),真卿为其撰神道碑。在碑文中,真卿回忆自身与李光弼的关系,说:“真卿昔守(担任太守)平原,困于凶羯(安禄山)。繁公莅止,获保馀生。”并且,真卿还提到了李光进,对他的为人有如此评价:“清识表微,沉谋绝众,刚亦不吐,柔而能立(清澈的见识洞彻细微,沉着的谋略超越众人,遇到刚硬之物也不畏惧,态度柔软灵活却严于律己)。”
《礼仪集》
大历十三年(778),迎来七十寿辰的颜真卿遵循“七十而致仕”这一儒家经典的规定,请求辞去官职却未得朝廷允许,反而升任吏部尚书。真卿之所以从刑部尚书升任至负责官员人事的吏部尚书,是因其上奏的“选举利害事宜”(关于官员考核的利害得失的具体方案)数十条受到朝廷认可,但现在无从考知其上奏的具体内容。
翌年大历十四年(779)五月,代宗驾崩,德宗即位,其时真卿充任礼仪使,向朝廷提出了数则有关礼制的意见。自玄宗以来,有关礼制的仪注往往有不备之处,因而朝廷向能因时制宜、精通古今之事的博学之士征询意见,特别是对于礼仪使来说,这被视为重要的任务。
首先,以颜真卿《论元皇帝祧迁状》为例,元皇帝,即唐王朝的开国皇帝高祖李渊的父亲李晒,该文是讨论代宗驾崩后宗庙的祭祀问题。真卿认为,应遵从“天子七庙”之礼,将此前祭祀于宗庙的元皇帝移至夹室(侧室)中。朝廷采纳了这一意见,最终“受命于天,始封于唐”的太祖景皇帝(李渊的祖父,北周时被封为唐国公的李虎),“国朝首祚”的开国皇帝高祖,以及代宗的“七代之祖”太宗,三人之庙作为不毁庙,即使世代更替也不撤去其庙。而三人之外,再加上高宗、玄宗、肃宗、代宗四人,合共七人被立庙祭祀。
其次要介绍的是《请复七圣谥号状》一文。七圣,即唐王朝的高祖、太宗、高宗、中宗、睿宗、玄宗、肃宗这七位皇帝。真卿不满皇帝驾崩后所赠的谥号逐渐变得夸张虚饰,认为应当改用简朴的谥号,这即是全文的主旨所在。在此参照《请复七圣谥号状》以及《旧唐书》的记载,将其大要摘录于下:
古代的帝王,如夏朝的禹王,殷商的汤王,周朝的文王、武王,均是以一字为谥,称“文”则不称“武”,称“武”则不称“文”。然而唐朝又是如何?高宗上元元年(674)八月,原谥“大武皇帝”的高祖,被改谥为“神尧皇帝”;原谥“文皇帝”的太宗,被改谥为“文武圣皇帝”(《旧唐书·高宗本纪》)。而到玄宗末年,甚至“有加至十一字者”。是否如真卿所言,存在十一字之多的天子谥号,暂时无从考知,但唐朝皇帝谥号的字数,确实是不断增加。玄宗天宝十三载(754)二月,高祖至睿宗等五位皇帝,被加赠谥号;如高祖为“神尧大圣大光孝皇帝”,太宗为“文武大圣大广孝皇帝”,谥号增至七字之多(《旧唐书·玄宗本纪》)。真卿认为,睿宗之前的四位皇帝,应改从初谥(最初所赠的谥号),即高祖为武皇帝,太宗为文皇帝,高宗为天皇大帝,中宗为孝和皇帝;并且,睿宗及其后的三位皇帝,其谥号也宜省改,即睿宗为圣真皇帝,玄宗为孝明皇帝,肃宗为孝宣皇帝。
说到谥号,真卿对于臣下的谥号,也表达了自己的意见。此事发生在《请复七圣谥号状》之前,肃宗上元元年(760),朝廷想要赠予吏部尚书韦陟“忠孝”之谥,命群臣讨论。时任刑部尚书的真卿提出了反对意见,认为“忠”是“以身许国,见危致命(把自身献给国家,并在国家危难之时献出生命)”“孝”是“晨昏色养,取乐庭闱(日夜照料双亲以尽孝养,并让父母心情愉悦)”韦陟的谥号不宜并用“忠”“孝”这种高评价的文字(《旧唐书》卷九二《韦陟传》)。
朝臣之中,对于礼制有独到见解之人甚少,因而百官审议《请复七圣谥号状》之时,儒学之徒对此一致表示赞同。不过,武官出身的袁修却奏言“陵庙玉册、木主皆已刊勒,不可轻改”。尽管仅有一人反对,但朝廷却因此驳回了真卿的建议。玉册,即刻有祭文的玉简;木主,即木制的牌位。其实,由高祖至睿宗等五位皇帝纳入帝陵的玉册,上面刻的均是简朴的初谥,袁修不学无术,才提出了像这样的反对意见。
在抚州刺史时期,成为真卿弟子的左辅元,将真卿关于仪注的论议,编成了十卷之书。《行状》称其书为《礼仪集》,而《新唐书·艺文志》则称之为《礼乐集》。
卢杞的奸计
真卿为颜氏一家撰写《世系谱》,为父亲惟贞撰写神道碑,即《颜氏家庙碑》,均是在建中元年(780),七十二岁之时。这或许是因为人到晚年,身份认同感也变得越发强烈了吧。然而年过七旬的真卿,终究无法安稳无事地度过晚年。岂止是不能安稳无事,应该说是具有决定性的致命悲剧,最终降临在了真卿的身上。真卿丝毫未改其年轻时的刚正本色,而这却导致了他与宰相卢杞的冲突,并成为了悲剧的导火索。
与卢杞一样担任御史中丞,并且作为能干的财务官僚,身负国政要务的杨炎也与真卿不和,因而作为吏部尚书的真卿,被移任至太子少师之官。建中二年(781),卢杞通过对杨炎的诽谤,使其下台,从而大权在握,这使得颜真卿的处境愈发变得险恶。尽管暂时由二品的太子少师升任至一品的太子太师,但不过是个闲职,而且打心里厌恶真卿的卢杞,还罢免了真卿礼仪使一职。不仅如此,卢杞还对真卿这样说道:“方面之任,何处为便?”想再次把真卿逐出中央。真卿答道:“真卿以褊(气量狭小)为小人所憎,窜逐非一(一再被贬地方)。今已羸老,幸相公庇之。”继而又言:“相公先中丞传首至平原,面上血真卿不敢衣拭,以舌舐之,相公忍不相容乎?”卢杞的父亲卢奕曾在东都洛阳担任御史中丞。天宝十四载(755)十二月,安禄山攻占洛阳,作为祭旗的牺牲品,卢奕以及尚书李嶝、判官蒋清遭到处决。三人的首级被送至时任平原太守的颜真卿之处,而真卿郑重地为其举行了葬礼。真卿的话直刺对方肺腑,卢杞不禁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向真卿下拜,然而被戳到痛处的卢杞,却愈发对真卿感到愤怒。
卢杞是一个阴险之人,连威望极高的将军郭子仪也怕他三分。郭子仪卧病在床,尽管探望他的百官接连而至,但从未让身边的侍女退下。然而听闻卢杞要来,郭子仪却让侍女全部退下,一个人靠在几上等候。家人问他为何如此,郭子仪说:“(卢)杞形陋而心险,左右见之必笑。若此人得权,即吾族无类(没有残存之人)矣。”崔祐甫担任宰相的德宗建中初年,以宽大的道德主义为政治方针,时人期待着贞观之治会再次到来。唐朝第二代皇帝太宗时期的贞观之治,当时被视为理想的政治典范。然而,卢杞任宰相之后,却一改从前,以刑罚主义为政治方针。
以上,是《旧唐书·卢杞传》(卷一三五)对卢杞的总结性的评价。另外,当时还有这样的酷评:“(卢)杞作相三年,矫诬阴贼,排斥忠良,朋附者效唾立至青云,睚眦者顾盼已挤沟壑。”《新唐书》将其父卢奕收入《忠义传》,而将卢杞收入《奸臣传》,由此不难窥知其背后的原因。
对颜真卿恩将仇报的卢杞,适逢淮宁节度使李希烈攻陷汝州(州治梁县,今河南汝州),他便抓住这个机会向德宗进言,让真卿作为朝廷的使者去劝降李希烈。李希烈是活动于今河南省及其周边地区的军阀统领,对于向朝廷举起反旗的诸藩镇来说,他就如同盟主一般。李希烈原本是以蔡州(州治汝阳,今河南汝南)为镇所的淮西节度使李忠臣麾下的将领,其后他驱逐李忠臣,自己坐上了节度使之位。大历十四年(779),淮西节度使改名淮宁节度使。最初,他对朝廷颇尽忠勤,然而却渐渐有了反心,建中三年(782),他将镇所由蔡州移至许州(州治长社,今河南许昌),自称“天下都元帅·建兴王”。随后,翌年建中四年(783)正月,其麾下将领攻陷汝州,作为唐王朝副都的东都洛阳,一时间变得岌岌可危。
德宗问卢杞为何举荐真卿,卢杞答道:“希烈年少骁将,恃功骄慢,将佐莫敢谏止。诚得儒雅重臣,奉宣圣泽,为陈逆顺祸福,希烈必革心悔过,可不劳军旅而服。颜真卿三朝旧臣,忠直刚决,名重海内,人所信服,真其人也!”前往李希烈之处,其实是件危险的差事,这正是卢杞为报复真卿所玩弄的奸计。然而,德宗却听信了卢杞的话,得知德宗这一决定的一众朝臣均惊恐失色。
接到命令的真卿,在前往许州的途中,于洛阳暂歇。洛阳的长官,河南尹郑舒则劝谕真卿,说李希烈造反之心已人所皆知,因而不如暂留洛阳,等待朝廷进一步的指示。而真卿却说“君命也,将焉避之”,并未听从郑舒则的意见。另外,镇守汴州(州治浚仪,今河南开封)的军政长官李勉上表朝廷,说“失一元老,为国家羞,请留之”,又派人去迎接真卿,想把他留在自己这里,然而却晚了一步,失之交臂。虽然是后来之事,但在此值得一提的是,终于察觉到卢杞乃奸邪之人的德宗,曾这样询间李勉:“众人论杞奸邪,朕何不知?”李勉答道:“卢杞奸邪,天下人皆知,唯陛下不知,此所以为奸邪也。
在李希烈处
颜真卿来到了李希烈处,而他在那所经历的,是常人无法想象的胆战心惊之事。
与李希烈的初次会见,真卿刚要宣读皇上诏旨,大将王玢和周曾破口大骂,并用剑抵在真卿脖子上。而号称李希烈养子,超过千人的亲卫队,也各自抡起白晃晃的大刀,向着真卿冲了过来,其架势仿佛是要咬死他一般。《资治通鉴》胡三省注云:“李希烈养壮士为子,谓之养子。”不过,不单是李希烈,当时的节度使也常常与士兵结成父子关系,故称之为“养子”,而李希烈自己原本也是李忠臣的养子。置身于险境之中的真卿,此时浮现在他脑海里的,或许是被安禄山大卸八块的从兄杲卿?还是时代更为久远的,于隋末叛乱之际,惨遭朱粲(以食人而闻名的豪强)杀害的颜愍楚(颜之推的次子)?但真卿并无丝毫胆怯。看到颜真卿不为所动,李希烈故作震惊,用自己的身子挡在真卿前面,并命令众人退下,暂时把真卿迎接到馆舍中。
李希烈伪造真卿自笔的奏疏,让随真卿而来的侄子颜岘等人,陆陆续续地带去长安。奏疏的内容是,李希烈向朝廷表明了恭顺之意,故可命其兼任汴州刺史,然而朝廷那边却没有任何答复。真卿应该是做好了最后的准备,在给儿子们的私信中,真卿吩咐他们守护好祭祀先祖的家庙,照顾好颜氏一族的孤儿,除此之外,再无他言。有一回,李希烈招集朋党,举办盛大的宴会,并邀请颜真卿参加。宴会上,李希烈让演员表演嘲弄朝廷的戏,颜真卿说:“相公,人臣也,奈何使此曹如是乎!”李希烈只好作罢。
将真卿送回长安,李希烈并非没有想过,但李元平却对此极为反对。从头说起的话,得到卢杞推举当上宰相的关播,高估了李元平的能力,由于汝州距离李希烈的大本营许州很近,因而将汝州的守卫任务托付给了他。谁知李元平却中了李希烈军的诡计,被押送至许州。并且在押送之际,李元平因过于惊恐而失禁,他真是个胆小鬼。当初就是因为汝州陷落,真卿才作为朝廷的使者前往李希烈之处,不承想李希烈为了拉拢真卿,竟派李元平来做说客。真卿严厉地斥责李元平:“尔受国委任,不能致命,顾吾无兵戮汝,尚说我邪?”作为报复,李元平向李希烈进言,说应当一直把真卿关押在此,从而使李希烈改变了心意。而李希烈的心中,也由此萌生出要好好利用颜真卿的坏主意。
没过多久,由朱滔、王武俊、田悦、李纳所派来的四位使者来到了李希烈处。朱滔是以幽州为镇所的卢龙节度使;王武俊是以恒州(今河北正定)为镇所的恒冀都团练观察使;田悦是以魏州(今河北大名)为镇所的魏博节度使;李纳是以青州(今山东青州)为镇所的平卢节度使李正己之子,父亲死后,李纳奏请继承父亲之位,但未获朝廷批准。朱滔称冀王,王武俊称赵王,田悦称魏王,李纳称齐王,四人各自称王,而“王”是仅下于皇帝一等的称号。四人之中,王武俊原是安禄山、史思明部下李宝臣的副将,而田悦也是安禄山、史思明部下田承嗣的侄子。
安史之乱,虽因史朝义之死而暂告一段落,但承继其后的武人势力却如上述这般难以根除。《资治通鉴》宝应二年(763)正月条云“朝义首至京师”,记录了史朝义首级送至长安一事。然而紧接其后的,则是关于朝廷重新任命史朝义军降将的记载:薛嵩任相、卫、邢、洛、贝、磁六州节度使,田承嗣任魏、博、德、沧、瀛五州都防御使,李怀仙任幽州卢龙节度使。胡三省注云:“河北藩镇,自此强傲不可制矣。”
冀王朱滔等四王是为了劝进作为四王盟主,自称“天下都元帅·建兴王”的李希烈称帝,故派遣四位使者前来。“朝廷诛灭功臣,失信天下。都统(李希烈)英武自天,功烈盖世,已为朝廷所猜忌,将有韩、白之祸。愿亟称尊号,使四海臣民知有所归。”“韩”指的是被汉高祖斩杀的开国功臣韩信,“白”指的是被秦昭王赐死的将军白起。
接到四王劝进请求的李希烈招来真卿,如此说道:“今四王遣使见推,不谋而同,太师观此事势,岂吾独为朝廷所忌无所自容邪!”真卿是唐王朝的太子太师,故李希烈称之为太师。真卿立刻答道:“此乃四凶,何谓四王!相公不自保功业,为唐忠臣,乃与乱臣贼子相从,求与之同覆灭邪?”真卿将朱滔等人比作四凶,即被舜帝所放逐的共工、骥兜、三苗、鲧这四个恶人。
后日的宴会中,四位使者对李希烈说:“久闻太师重望,今都统将称大号(帝号)而太师适至,是天以宰相赐都统也。”都统,即自称天下都元帅的李希烈,使者们把李希烈推尊为皇帝,又推举真卿去担任新政府的宰相。同在宴席之中的颜真卿如此责难道:“何谓宰相!汝知有骂安禄山而死者颜杲卿乎?乃吾兄(从兄)也。吾年八十,知守节而死耳,岂受汝曹诱胁乎!”
《蔡州帖》
觉得颜真卿已无利用价值的李希烈,将真卿幽禁于馆舍,命令全副武装的士兵十人来监视他,还扬言要活埋真卿,令人在中庭挖了一丈见方的坑。而真卿却泰然自若地说:“死生已定,何必多端?亟以一剑相与,岂不快公心事邪!”不劳你李希烈下手,真卿我自会作一了断。
不过,王玢和周曾等人,即真卿刚到许州时,用剑威胁他的李希烈麾下的将军们,正暗地里谋划着袭击李希烈,然后推举真卿为节度使。但这一密谋却以失败告终,真卿也被送到蔡州龙兴寺关押。在被称为《移蔡帖》的书信中,真卿写道:“真(贞)元元年(785)正月五日,真卿自汝移蔡。”据此,真卿应该是先从许州移至汝州,然后才由汝州移至蔡州。
拘禁在李希烈处的颜真卿,关于他的情况,长安城里的人也并非毫不知情。由张荐的上疏(《新唐书》卷一六一《张荐传》)即能窥知这一点。张荐是张鹫之孙,张鹫《游仙窟》一书传到日本后颇受欢迎。真卿十分欣赏张荐的文学才华,当时张荐正担任史馆修撰一职,负责史书的编纂。张荐在上疏中说,真卿接到前往李希烈处的命令,即立刻返家准备,没来得及睡上一晚,便匆匆忙忙地从长安出发。然后张荐这样写道:“冒奸锋于临汝(汝州),折元恶(大恶)于许下(许州)。捐躯杖义,威诟群凶,遂令胁制者回虑,忠勇者肆情。周曾奋发于外,韦清伺应于内,希烈苍黄(仓皇)窘迫,奔固旧穴(老巢),盖真卿义风所激也。”韦清,是李希烈麾下的得力干将,与周曾、王玢、姚惰合称“四公子”。从张荐的上疏来看,他应该是答应了周曾等人,作为袭击李希烈的内应。其后,张荐向朝廷提出了以下建议:现在,李希烈母亲最疼爱的幼子,以及希烈妻子的祖母与妹妹,均作为人质,拘禁在长安。与其白白将三人拘禁在此,不如用他们来换回真卿。李希烈深知真卿在世间的威望,只是对于释放真卿一事,犹豫未决。因而,“若归其亲爱,贼亦何吝还一使哉!”最后张荐这样写道:真卿曾令侄子颜岘及家童、从官等同行之人,将自己的奏疏带往长安,共计五次之多,然而这些奏疏却被扣留在内客省,未能上达天听。儿子颜颜颇为担忧父亲真卿的安危,朝廷似应让他看看父亲的奏疏,以解忧怀。内客省,设置于东内即大明宫中,是处理地方上奏的官署。张荐的这封上疏,由于卢杞从中作梗,最终未能奏闻皇帝。
已经做好最后准备的真卿,写下了遗表即临终前的奏疏,又自己撰写了埋在坟墓里的墓志及献于灵前的祭文,指着寝室西边的墙根说:“吾殡所(停放灵柩之处)也。”另外还有《蔡州帖》,据说是真卿“题驿舍壁”的文字,他这样写道:“真卿奉命来此,事期未竟,止缘忠勤,无有旋(撤退)意。然中心恨恨(惆怅),始终不改,游于波涛,宜得斯报。千百年间,察真卿心者,见此一事,知我是行,亦足达于时命(命运)耳。”最后,真卿又加上了一句:“人心无路见,时事只天知。”人心无从窥知,而“时事”,即世间之事,也就是说,世间之事变幻无常,只有老天爷才能知晓。
稍早之前,建中改元为兴元,兴元元年(784)正月元旦,德宗于奉天(今陕西乾县)行宫宣布大赦天下,而李希烈、田悦、王武俊、李纳等人之罪也得到了赦免。宣布大赦的地点为何在奉天行宫而不是长安?这是因为去年,即建中四年(783)十月,李希烈进攻襄城(今河南襄城),朝廷派遣泾原节度使姚令言的部队,由泾州(今甘肃泾川)前往增援,谁知在途经长安时发生哗变,士兵们推举朱泚为领袖。朱泚在当时声望颇高,是卢龙节度使朱滔之兄。因此,德宗不得不离开长安,首先将行宫设置于奉天,后又设于梁州(今陕西汉中),至兴元元年七月才终于回到了长安。德宗的大赦,其目的是怀柔抵抗朝廷的藩镇,而田悦、王武俊、李纳三人也响应朝廷号召,废除了王号。然而,充满野心的李希烈却仗着兵力与财力,图谋称帝。为了给称帝做准备,他命人向真卿询问即位之礼。真卿装糊涂说:“老夫耄矣,曾掌国礼,所记者诸侯朝觐礼耳。”不久,李希烈终究僭越称帝,国号大楚,年号武成,将汴州作为首都,称大梁府,设置朝廷百官,并任命李元平为宰相。
李希烈担心蔡州有变,派遣将军辛景臻、安华至颜真卿处,吩咐二人堆积柴薪,注之以油,若真卿“不能屈节,当自烧”。而真卿毫不畏惧,想要奋身扑火,辛景臻等人哪见过这般情景,赶忙拦住了真卿。尽管逃过此劫,但不久之后,真卿的死期最终降临。
某日,一个宦官来到了蔡州龙兴寺。兴元元年(784)五月,朱泚之乱被朝廷镇压,李希烈之弟李希倩作为朱泚同党,亦被诛杀。李希烈对此十分愤恨,故派使者来杀害真卿,以报复朝廷,而这个宦官正是李希烈的使者。使者说“有敕”,真卿恭恭敬敬地拜了两拜。使者说“宜赐卿死”,真卿问道:“老臣无状,罪当死,然不知使人何目从长安来?”使者答道:“从大梁来。”真卿骂道:“乃逆贼耳,何敕耶!”真卿便被人用绳索套在脖子上,遭缢杀而死。据殷亮《颜鲁公行状》,此事发生在贞元元年(785)八月二十四日,真卿时年七十七岁。
翌年,贞元二年(786)四月丙寅(二日),李希烈被手下将领陈仙奇毒杀。由于陈仙奇取代李希烈担任淮西节度使,因而真卿的灵柩得以送返长安。为迎接灵柩,真卿的嗣子栎阳县(今陕西临潼)县尉颜颧和次子秘书省正字颜硕奔赴汝州襄城,并将真卿暂时埋葬在此。其年十一月三日,真卿最终归葬于万年县凤栖原(位于长安城以南)的先祖墓地中。
长眠九泉的颜真卿
得知真卿惨遭李希烈杀害,作为江西节度使的嗣曹王李皋上表朝廷。嗣曹王李皋,是太宗十四子之一曹王李明的玄孙,建中三年(782)以来,担任江西节度使、洪州刺史。见于殷亮《颜鲁公行状》引用的这篇上表文,认为动手杀害真卿的是辛景臻及安华:
臣见蔡州归顺脚力(传递文书或运输货物的工人)张希璨、王仕颟等说,去年八月二十四日,蔡州城中见封(坟墓)。有邻儿不得名字,云:“希烈令伪皇城使辛景臻、右军安华,于龙兴寺杀颜真卿,埋于罗城(环绕内城的外城)西道南里,并立碑。”臣听之未毕,涕泗交流,三军对臣,亦苦呜咽。
且臣死王事,子复父仇,人伦常经,不足褒异。所悲去古日远,浇风荡浮(社会风气轻薄),多苟偷生,曾不顾节,使忠孝寂寞,人伦憔悴。昨段秀实奋身击(朱)泚首,今颜真卿伏缢烈(李希烈)庭,皆启明君臣,发挥教训,近冠青史,远绍前贤。夫日月丽天,幽明向烛(日月出现于天,黑暗中的民众被其照亮);忠烈曜世,回邪革心。伏请陛下,降议百寮(百官),遐布九有(九州,即天下),刻石颂德,告庙图形(制作图像)。使玄壤(逝者)感恩,皇风泽物。
与真卿相提并论的段秀实,其事迹如下:占领了长安的朱泚,猜测被解任泾原节度使一职的段秀实一定对朝廷有所不满,因而劝诱他一同参与叛乱。段秀实假装答应了朱泚的邀请,得以面见朱泚。正当二人会面之时,段秀实大骂朱泚是“狂贼”,并出手击伤了他,然而最终被朱泚的手下当场杀害。
真卿的遗骸被送到长安时,德宗为表示哀悼之思,暂停朝会五日,赠真卿“文忠”之谥,并下诏书云:
故光禄大夫·守太子太师·上柱国·鲁郡公颜真卿,器质天资,公忠(公明忠诚)杰出,出入四朝(玄宗、肃宗、代宗、德宗四代),坚贞(节操坚固)一志。属贼臣(李希烈)扰乱,委以存谕,拘胁累岁(将招抚的工作交给了真卿,却遭拘禁胁迫,达数年之久),死而不挠,稽其盛节,实谓犹生。朕致贻斯祸,惭悼靡及,式崇嘉命,兼延尔嗣(是朕导致了这一灾祸,惭愧哀悼也难以挽回,因而加封你高官厚爵,并兼及你的子嗣)。
于是,朝廷追赠真卿司徒之官,并下赐布帛五百端,而颜頑与颜硕在终丧之后,也分别被授予了适当的官秩。
(本文摘自吉川忠夫著《颜真卿传:时事只天知》,王孙涵之译,四川人民出版社,2024年11月。澎湃新闻经授权发布,现标题为编者所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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