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布雷希特专栏：宝藏奥伊斯特拉赫

我这个月的时间都去哪儿了？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探索一套新上市的卷帙浩繁的CD套装之中，由史上最富吸引力的小提琴家之一演绎。生于敖德萨的大卫·奥伊斯特拉赫（David Oistrakh）为苏联的小提琴演奏艺术奠定了基调。用“主宰”这个词来形容他是远远不够的。

20世纪中叶的莫斯科涌现出大量的杰出钢琴家。想象一下，在同一天晚上，你必须在斯维亚托斯拉夫·里赫特和埃米尔·吉列尔斯、玛丽亚·尤金娜和塔季亚娜·尼古拉耶娃、雅科夫·弗利尔和雅科夫·扎克或者是涅高兹父子之间做出选择。这可叫人如何是好？

对于小提琴家来说，情况容易得多。要么是奥伊斯特拉赫，或者是其他人，其中不少是他的学生——奥列格·科岗、吉敦·克莱默、莉迪亚·莫科维奇、尼娜·贝利娜、斯托伊卡·米拉诺娃等等，更不用说他自己的儿子伊戈尔了。在集体主义意识形态的范围内，奥伊斯特拉赫教导他的学生们如何展示自我。看到舞台上的奥伊斯特拉赫，就等于见证了镇定自若的现实展现。

当里赫特走向钢琴时，演奏钢琴看上去就像是某种他会做或者不会做的事情。吉列尔斯总是回头张望——打比方来说——就像确认领导是否同意。奥伊斯特拉赫把小提琴往下巴下面一夹就开始演奏，宛如这是他与生俱来的本领。领导从未完全信任他，伊戈尔比他更早去西方世界巡演。当大卫终于登上卡内基音乐厅的舞台时，他为已经厌倦了空洞演奏技巧的观众们带来了启示。他回到后台，发现排在队伍第一位向他致意的是玛丽莲·梦露。她身后是弗里茨·克莱斯勒。奥伊斯特拉赫毫不谦恭地接待了他们。他当时已是权威的化身。

华纳推出的这个庞大盒子，涵盖了以前在EMI发行的录音和来自莫斯科的广播原声带——58张CD和3张DVD，具有危险的吸引力。这套录音由里赫特的传记作者布鲁诺·蒙桑容指导编集，他本人还贡献了一张DVD传记纪录片。深入大卫·奥伊斯特拉赫的内心并非易事。

大卫·奥伊斯特拉赫套装封面

在苏联，奥伊斯特拉赫对每个人都彬彬有礼，守口如瓶。对他的任何猜测都毫无意义。例如，人们可能会揣测，因为他与谢尔盖·普罗科菲耶夫都是国际象棋的棋友，两人之间的关系会比他与德米特里·肖斯塔科维奇的关系更亲密，后者从来都不令人感觉平易近人。但聆听他凭借炫目的直觉来演绎这两位作曲家的协奏曲时，人们只能得出这样的结论：从始至终，奥伊斯特拉赫仅仅对音乐忠诚如一。他可能还录制过米奇斯拉夫·魏恩伯格的其他作品，但这套录音只收录了奏鸣曲，我们无法得知奥伊斯特拉赫这样做的原因；也许他不满魏恩伯格让克格勃线人列昂尼德·科岗首演了他的协奏曲。魏恩伯格当时也别无选择。他们三人都未能逃离苏联的反犹主义浪潮。

严格来说，这套奥伊斯特拉赫的聚宝盆也并非毫无瑕疵。其中来自1938年的柴可夫斯基小提琴协奏曲听起来简直像是在砂纸上录制的；这个版本之所以收录其中，是因为奥伊斯特拉赫在此演奏了一段前所未闻的乐段——可能是源自小提琴教育名家列奥波德·奥尔的启发。没关系，由基里尔·康德拉辛指挥的柴可夫斯基《忧郁小夜曲》足以缓解任何不适，奥伊斯特拉赫在此展现的人性能够融化铁石心肠。

他也有华丽的片段，克莱斯勒、塔蒂尼和艾弗雷姆·津巴利斯特在他身上合而为一。录制于1955年10月的舒伯特八重奏，其宁静肃穆令人惊叹。尽管当年对克里姆林宫来说那是混乱的一年，当时作为录音棚里唯一的明星级演奏家，奥伊斯特拉赫与来自乐团的乐手们融为一体，创造了一小时的超凡脱俗。在普罗科菲耶夫的两部小提琴协奏曲中，我们能够感受到世界象棋冠军米哈伊尔·鲍特维尼克所说，就普罗科菲耶夫和奥伊斯特拉赫之间“没有比他们的演奏风格更大的反差了”。据鲍特温尼克说，普罗科菲耶夫是革命前冒险主义的化身，而奥伊斯特拉赫“则更加耐心和谨慎”。就像象棋的许多开局一样，这可能一大半是幻象。

奥伊斯特拉赫所演绎的音乐很难分类。对质朴的欣德米特协奏曲而言，他出人意料地为其注入了生命之吻。如果说塞萨尔·弗兰克奏鸣曲是对小提琴家个性的终极考验，奥伊斯特拉赫则将他的钢琴家德米特里·扬波斯基提升到了几乎平等的地位。他在与列夫·奥博林合作演奏贝多芬《克罗采奏鸣曲》时也实现了这一点。这个套装中收录了两个版本的贝多芬三重协奏曲——一个是著名的柏林版本，与他合作的是里赫特、罗斯特罗波维奇和卡拉扬；另一个是1958年在伦敦的版本，由马尔科姆·萨金特指挥，与他合作的是奥博林、大提琴家斯维亚托斯拉夫·克努舍维茨基，由英国爱乐乐团伴奏，堪称是一场合作大师班。

我一次又一次地暂停播放，来反思当年EMI旗下指挥家们的效率——阿尔切奥·加列拉、安德烈·克鲁伊滕斯、让·马蒂农、尼古拉·马尔科、西克斯滕·埃尔林。这些被低估的大师身上还有很多东西值得学习。然后当然还有乔治·塞尔和奥托·克伦佩勒，在勃拉姆斯协奏曲中他们展示出了应对奥伊斯特拉赫的二分法。

西贝柳斯曾向奥伊斯特拉赫致信，称赞他在协奏曲中的“极端个性”。威廉·沃尔顿称奥伊斯特拉赫为“最好的”。肖斯塔科维奇昵称他为“多迪克”。如果有谁是他最喜欢的作曲家，那可能是勃拉姆斯。1974年10月24日他去世当天，还在阿姆斯特丹与皇家音乐厅管弦乐团排练了勃拉姆斯的双重协奏曲，并指挥了第三交响曲。他的一位最亲密的朋友曾告诉我，就在同一周，他也在与人秘密讨论离开苏联，移居以色列。无论奥伊斯特拉赫有过什么样的意图，他的生命都在这套唱片所展示的伟大的音乐宝库中长青，他的启示将长留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