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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德华·路易:法国小镇青年的叛逃之路 | 新批评

2024-12-31 11:18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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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德华·路易,2014年发表首作《和艾迪·贝乐盖勒做个了断》,引起法国文坛关注。他承袭了安妮·埃尔诺和迪迪埃·埃里蓬的写作风格,以自身经历为基础揭示与反思法国社会存在的根本问题。

起初,爱德华·路易想要写作是为了拯救自己,他将文学视作武器,他用写作向生活复仇。后来他意识到,他还可以通过写作去帮助其他人,为他们提供谈论自己的工具。他的作品带有强烈的社会性和集体性,他希望这些文字也可以成为其他人的武器。

爱德华·路易

法国小镇青年的叛逃之路

文/李琦

爱德华·路易,原名艾迪·贝乐盖勒,1992年出生于法国北部索姆省阿朗库尔镇。2014年,爱德华·路易出版了处女作《和艾迪·贝乐盖勒做个了断》(国内也译作《艾迪的告别》),在法国文坛引起轰动。他在书中回顾了成长过程中所经历的贫穷、歧视和暴力,讲述了他想要逃出小镇、想要改变的决心和勇气。作品被翻译成三十多种语言,让这颗文坛新星被世界各国更多读者熟知。之后的十年,爱德华·路易笔耕不辍,他写自己的故事(《暴力的历史》,国内也译作《艾迪的自白》,2016;《改变:方法》,2021),他写父亲的故事(《谁杀了我的父亲》,2018),他写母亲的故事(《一个女人的抗争和蜕变》,2021;《莫妮克逃走了》,2024),他写哥哥的故事(《崩溃》,2024),他通过一部又一部作品,描摹了一幅家庭组画。这个家庭的基调无疑是贫穷的,暴力的,不和谐的,是被统治阶级的画像,是被忽视群体的素描。“只有远离过去,才能理解过去”。叛逃成功的爱德华·路易以笔为武器,用写作向过去的生活复仇。

和艾迪·贝乐盖勒做个了断

《和艾迪·贝乐盖勒做个了断》一书的题记引用了玛格丽特·杜拉斯《劳儿之劫》中的一句话:“我的名字头一次说出来没有指称。”艾迪·贝乐盖勒是作家的本名,“艾迪”并非一个典型的法国人名,父亲之所以选这个名字,是因为他是美国西部片的爱好者,他认为这个名字具有男性气概,他希望自己的儿子可以成为硬汉。至于“贝乐盖勒”这个姓氏,它在法语中还有“漂亮脸蛋”的意思,为此,作家受到了不少嘲讽和讥笑。

爱德华·路易的童年生活总是和贫穷联系在一起。父亲和镇上的大多数成年男性一样,早早辍学,进入工厂做工,一家七口靠父亲微薄的收入度日。有天下午,父亲在工厂被重物砸伤了背,此后只能在家卧床,领取一点政府补偿金。家里没有存粮,母亲派爱德华去商店或者邻居家讨点吃的,又或者,全家一起去更远的地方领取食品救济,来回路上仿佛商量好了一样,彼此之间一句话也不说。羞耻和沉默融为一体。

家里的生活已经很窘迫了,爱德华·路易在学校的日子也没有好过。他因为行为举止不够男性气概,被人叫作“娘娘腔”。高年级学生欺负他,朝他脸上吐痰,让他吞下去。他听到最多的话是:为什么艾迪说话像个女孩?走路像个女孩?为什么他看男孩是那种眼神?他是不是个基佬?很多个夜晚,爱德华·路易幻想着成为另一个人。“改变”在他生命中占据了中心位置,他无数次在心里起誓,他要成功,他要向生活复仇。

艾迪的告别

出逃的决心和改变的方法

爱德华·路易在初中的时候表现出了舞台表演天赋,老师鼓励他报考玛德莱纳·米奇力高中,这所学校位于索姆省的省会亚眠市,开设有戏剧艺术课程。爱德华非常珍惜这个机会,他知道如果被学校录取,他就可以离开小镇。这是他实现“改变”的第一步。事后高中老师回忆起面试场景,说爱德华的脸上写满了哀求,求他们录取自己。戏剧将他“从贫穷,暴力和小镇里拯救出来”。从他进入亚眠高中的那一刻起,他和家的距离注定将越来越远,这条出逃路成了一条不归路。

开学前,爱德华·路易央求母亲给他买一件镇上男孩都爱穿的运动外套,在他眼中,这件外套代表了一种男性气概。衣服不便宜,但母亲咬咬牙还是同意了。开学第一天,爱德华满心欢喜地穿着新衣服来到学校,却收获了异样的目光,他才意识到,城里人认为这种衣服只有嬉皮士才会穿。爱德华羞愧不堪,他把衣服扔进了垃圾桶,骗母亲说把衣服弄丢了,母亲为这事哭了很久。爱德华想要融入亚眠这个新环境,可是这个世界和他之前所生活的世界实在是有太多差异了。

但是,爱德华·路易无疑是幸运的,他遇到了一些人帮助他在“叛逃道路”上前进。他在《改变:方法》里讲了很多他和高中好友艾莲娜的故事。爱德华第一次走进艾莲娜家,被书架上的藏书惊到了,艾莲娜向他介绍哪些书是她爸爸的,哪些书是她妈妈的。普鲁斯特、昆德拉、马克思、阿伦特,书籍上的这些作者姓名,爱德华都是第一次听说。不久后,艾莲娜的母亲回来了,她说起前几天在巴黎看的莫迪利亚尼展览,还递给了爱德华一本介绍20世纪画家的册子。爱德华明白了为什么艾莲娜能够成为现在这番模样,是这样的家庭和环境塑造了她。他紧紧握住册子,暗暗发誓,有一天他要让这样的生活也属于他。

爱德华经常去艾莲娜家里做客,他们一边喝红酒,一边听古典音乐,在爱德华的原生家庭里绝不会出现这样的画面。他开始学习穿衣搭配,开始运动锻炼,他在一年里瘦了20斤,整个人焕然一新。有次深夜,艾莲娜突然对爱德华说,现在你要学习如何吃饭。她下楼从厨房端来面包和刀叉,演示给爱德华看。这个时刻让爱德华明白,他到目前为止的改变还远远不够,过去的自己仍然存在于身体之中,存在于声音、神态、动作、举止之中,他只有不断练习,才能彻底摆脱过去。他一遍又一遍纠正发音细节,对着镜子微笑,优雅地使用刀叉,这一切都是为了成为“另一个人”。

曾经梦想的终点不过是起点

高中毕业后,爱德华·路易升入亚眠大学,成为镇上为数不多的大学生。在这期间的一场讲座改变了他今后的人生。主讲人是法国哲学家迪迪埃·埃里蓬,也是《回归故里》的作者。埃里蓬讲述了自己的原生家庭、自己的同性倾向、自己的出逃经历,每一次,爱德华都在心里默念:“我和你一样。”讲座结束后,爱德华上前告诉埃里蓬自己和他有着相似的经历,埃里蓬邀请他去参加庆祝酒会。很快二人成为朋友,埃里蓬告诉爱德华,那天,他从爱德华的目光中辨认出了一股似曾相识的想要出逃的强烈决心。

埃里蓬替代了艾莲娜,成为爱德华的“模仿对象”。几年前,当爱德华第一次来到亚眠,他觉得这座城市诺大无比,认识埃里蓬后,他看着四周,产生了要离开这里的决心。因为埃里蓬让他明白了“学校中有等级的存在”,亚眠大学的毕业文凭根本没办法拯救自己,他一直活在某种幻想中,属于穷苦人家孩子的幻想。他要将自己从当前这个错误中解救出来,他决定申请法国顶尖学府巴黎高等师范学院。埃里蓬为他推荐了很多书目,他如饥似渴一般拼命阅读。有一次,他在看布尔迪厄的《区隔》,艾莲娜表示从未听过。那一刻,爱德华知道,他们的位置互换了。

备考的日子里,爱德华·路易经常往返于亚眠和巴黎。每次他从巴黎返回亚眠,他都感觉是回到过去,对他来说,亚眠已经是一座过去之城,尽管他还生活在这里。相反,巴黎才是他的现在之城,哪怕他去巴黎生活还要等到不久以后。他成功地被巴黎高师录取,艾莲娜一家为他举办了庆祝晚宴,然而爱德华把它看作是一场“葬礼仪式”或者一场“分别仪式”,他只能闻到一股“灰烬的味道”。改变的决心让他一次比一次走得更远,可他周围的人仍然是他刚认识时候的模样。他要向前走,他只能弃他们而去。就这样,“我这一生的故事就是一个又一个破碎的友谊”。

以笔为武器向生活复仇

搬到巴黎后,他向行政部门提交了正式申请,将父亲取的名字“艾迪·贝乐盖勒”改为“爱德华·路易”。在迪迪埃·埃里蓬的推荐下,他开始在杂志上发表文章,在剧院组织学术交流会。他认为是时候写一本书了,他确信只有这个方法才可以真正拯救他。白天,他不吃不喝,埋头写作,晚上,他如饥似渴般疯狂阅读,一秒钟都不敢浪费。书稿投出去后,他收到了几家出版社的婉拒,直到一个下午,瑟伊出版社给他打电话,愿意出版这本书,这本震撼人心的书。处女作让他一炮而红,之后的十年,爱德华·路易没有停下创作的步伐,他写自己的故事,也写家人的故事。

他写父亲,写父亲的身体。父亲因工伤失业在家,却成了政客口中的“懒鬼”。爱德华·路易借父亲的身体控诉法国的政治,高高在上的政客根本不懂底层百姓的疾苦,他们随随便便削减的5欧元补助对他所成长的贫困家庭而言至关重要。“对统治者而言,政治只是个审美问题。对我们,那却是非生即死。”

他写母亲,写母亲的解放。他鼓励母亲出逃,远离暴力。他带母亲实现了很多个人生的“第一次”,第一次拥有属于自己的房间,第一次坐飞机出国,第一次在高档餐厅吃饭,第一次住豪华酒店,这些“第一次”都是母亲向生活复仇的行动。“如果自由不是一次复仇,那么它就不是自由。”

他写哥哥,写哥哥的死亡。和镇上大多数男孩一样,哥哥从职校毕业后就到工厂做工,很快开始酗酒,喝醉了就动手打女友。他记起来哥哥小时候也曾有过梦想,梦想成为肉铺老板的学徒,梦想成为修复教堂的工匠,然而这些梦想在萌芽阶段就被扼杀了,因为贫穷的生活不给他试错的机会。“如果哥哥的人生有其他选项,那会是什么样?”

《一个女性的抗争和蜕变》

爱德华·路易以个体为切口描摹底层,某种程度上,他的写作风格承袭了安妮·埃尔诺所开创的“社会自传”。埃尔诺年轻时曾立下誓言:“我要写作,为我的阶级复仇。”爱德华·路易又何尝不是在为自己所出身的阶层发声呢。他曾在访谈中提到法国作家皮埃尔·贝尔古尼乌,后者认为上层人士可以活两次:一次是在他们的身体里,当他们走路、吃饭、谈恋爱的时候,还有一次是在他们的话语和表达中,在文学和影视中,而且这一次更为重要。相反,底层工人阶层只能活一次。这就是为什么爱德华·路易执着于通过写作让普通人的故事可以被言说。

起初,爱德华·路易想要写作是为了拯救自己,他将文学视作武器,他用写作向生活复仇。后来他意识到,他还可以通过写作去帮助其他人,为他们提供谈论自己的工具。他的作品带有强烈的社会性和集体性,他希望这些文字也可以成为其他人的武器。对爱德华而言,如果有人可以说出“你的故事就是我的故事”,这将是他收到的最好的礼物。过去的十年,这位从法国小镇走出来的“叛逃者”一次又一次地在文字世界回归故里,赋予小镇人物以“第二次生命”。他笔下的故事,世界听到了。

稿件编辑:傅小平 新媒体编辑:何晶

配图:出版书影、摄图网

原标题:《爱德华·路易:法国小镇青年的叛逃之路 | 新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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