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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旦课堂内的校外人:旁听可以翻越知识的围墙吗?
原创 叶宣驿 复旦青年
“回顾旁听的经历,郭思航感觉“给自己造了一个梦”。过去一年里,郭思航曾抱着书穿梭在复旦校园中,走进三号湾广场的餐厅,在深夜的第三教学楼通宵,平躺着享受午后光草的闲暇时光。“在光草上晒太阳吹风是很幸福的,躺下的瞬间,湛蓝的天空填满全部视野。当她在白岩松的讲座上提问时,没有人发现,她自我介绍中的“外国语学院”其实属于另一所高校。”
复旦青年记者 叶宣驿 主笔
复旦青年记者 那洺赫 潘知静 报道
复旦青年记者 易天一 郭宇翔 编辑
五年前,突如其来的疫情在高校周围筑起了一道无形的围墙。几年来,“围在城里的人想逃出来,城外的人想冲进去”。当大学的校门再度敞开之际,校外人的旁听现象也再次引发热议。有人盼其规范,有人忧其限制,有人则珍惜着这份来之不易的机会。
今天,校内师生重新适应着课上的陌生面孔,来自校外的旁听者们也不断寻觅其前来的初心。在复旦的课堂中,关于求知和接纳的故事正悄然上演。
“去看看复旦的春天”
经历了半年多的准备后,上海交通大学2024届德语系本科生郭思航向复旦大学新闻学院递交了自己的预推免材料。高中时,郭思航曾将复旦中文系作为目标。进入大学后,她渐渐被新闻学吸引,并将复旦大学作为自己读研的第一选择。尽管未能通过初筛,郭思航对这所高校的热情未减半分。
在澎湃新闻实习期间,郭思航向带教记者诉说自己对复旦近乎“中二病”式的执念。“为什么不去旁听呢?”带教记者的一句话点醒了郭思航。保研告一段落后,郭思航在2023年10月进入复旦的校园开始旁听。上海交通大学闵行校区与复旦大学邯郸校区相距四十公里,行进相同的距离,可以从上海市中心南京东路抵达昆山市边缘的小镇。
每个工作日的7:20,闹钟响起,郭思航从睡梦中醒来。40分钟后,她将骑车赶到东川路地铁站,在早高峰与上班族一同挤进沙丁鱼罐头般的车厢。直到在陕西南路换乘10号线后,人潮稍稍散去,寻找座位的间隙中,郭思航开始预约入校。通勤路上,为了消磨时光,也为了备考次年的雅思及德语专八考试,郭思航会复习450个英语单词,新学150个英语单词,练习德语新闻听力,再复习250个德语专八单词,最后赶在9点55分铃声响起前进入复旦的课堂。
旁听结束后,夜幕降临,郭思航悠闲地骑车到地铁站,乘10号线到达交大徐汇校区,坐上最后一班开往闵行校区的校车。一来一回,郭思航用了四个小时通勤,几乎是日均旁听课程时长的一半。
每周二的晚上,H3209教室的“宋词导读”总是座无虚席。有时郭思航从隔壁教室搬一把凳子,在讲台前的“第0排”坐下,听中国语言文学系副教授赵惠俊讲授词意。千年的浅吟低唱在课上缓缓流出,从“一曲新词酒一杯”到“十年生死两茫茫”。受课堂启发,郭思航给旁听课表命名为“去看看复旦的春天”。
▲郭思航2023-2024学年第二学期自己设计的旁听课表
/图源:郭思航
像郭思航远道而来不同,近水楼台才是旁听的常态。2023年9月4日,从互联网公司哔哩哔哩离职后的第三天,关颖贤开启了在复旦旁听的生活。毕业于一所“双非”大学,关颖贤一直希望试试不同的学习氛围。但在过去几年,繁忙的工作让她抽不开身,校园也还未完全开放,公司和复旦大学间不到两公里的距离成了她没能跨越的一道坎。
作为西语爱好者,关颖贤旁听的课程集中在西语领域,并搭配了几门心理学和创新创业类课程,课程量保持在每天四至五课时左右。
晚上回到家中,关颖贤会在朋友圈记录这一天的见闻。第三天,她写:“今天蹭课超级顺利,西语系老师各有特色,爱了!”第三周时,她总结自己的旁听感悟:“一个个知识体系,背后都是由‘人’构成的,重视跟‘人’学习。顶级学府的学习氛围,就是始终开放,总是鼓励。常常碰撞,偶尔指导。”
接纳还是拒绝
如何被陌生的课堂接纳,是旁听者面临的第一道难题。令几位旁听者欣喜的是,复旦大学的许多教师对他们表示了欢迎。
在复旦,郭思航旁听的第一门课程是“新闻编辑”。课前,她从新闻学院官网上找到了授课教师翁之颢的邮箱,鼓起勇气发送了申请旁听的邮件。邮件很快便得到了回复,在欢迎郭思航的同时,翁之颢热心地建议她“课程不必全听”。另几门课上,郭思航旁听的申请也无一例外得到了许可。
了解郭思航在新闻报道实践方面的需求后,翁之颢在课间建议她,不必旁听课程中偏理论的内容。课后,郭思航也会尝试着完成新闻评析作业,在提交几天后,她就收到了批改后的作业和评语。“老师们其实没有义务改我的作业,但他们还是会改。”
“新闻编辑”课上,郭思航习惯地坐教室右侧的第一排。每当两人眼神偶尔交汇,翁之颢对她微微点头,郭思航感觉自己像是一名复旦学生:“(在复旦)快一百学分的课程中,似乎只有他是真正记住我了。”
从上海的西南到东北,早出晚归,跨越大半座城市去旁听的举动让郭思航身边的同学很是不解,但复旦的课堂用包容的胸襟接纳了像她一样的旁听者们。“老师同学们都觉得旁听好像理所应当,这个氛围我还挺喜欢的。”她说道。
“大学是有围墙的,没有办法旁听”——过去,郭思航一直这么想。她曾在本科一门德语课上,目睹授课老师严厉拒绝一名外系同学的旁听请求,并立即将他请出了教室。对此,郭思航心有余悸。
风险和意外或许是授课老师对旁听者产生顾虑的因素之一。关颖贤曾申请旁听一门西语专业的进阶课程,在等待教务人员答复的过程中,授课老师在课上讲了一件往事:曾经一名外校学生在复旦旁听时突发癫痫,被紧急送医。事后,双方在责任归属问题上产生了分歧,由此引发了一系列纠纷。最终,关颖贤没能进入这门课的课堂——这是她唯一一次被拒绝。
▲旁听后,关颖贤在朋友圈里记录自己的感受
/图源:关颖贤
一段时间的旁听后,关颖贤逐渐找到了规律:由于缺少明文规定,是否允许校外人员旁听往往由授课教师自行决定。通识性质的大课学生人数较多,授课教师一般不会特意关注是否有人旁听,旁听者可以在不扰乱课堂秩序的前提下直接坐下听课;如果是专业进阶类课程或是小班讨论课,一般需要经授课教师同意后方能旁听。
旁听“制度化”?
复旦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讲师胡志辉于1989年进入复旦大学学习,并在硕士毕业后留校任教。在胡志辉看来,复旦的校园在全国高校里是最开放的,校外的旁听者出现在复旦的课堂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2009年,一名旁听者因在中国语言文学系教授骆玉明的“古典诗词导读”课程上语调夸张地朗诵古诗,得名“朗诵男”。旁听期间,他还上过胡志辉的“思想道德修养与法律基础”。一次课前,胡志辉邀请他做自我介绍,“朗诵男”借机即兴演讲了近半个小时。演讲视频发布至网络后,在各平台都引发了大学课堂是否应该开放的激烈讨论。
▲“朗诵男”(左)和胡志辉在讲台上/图源:网络
“我不同意你的观点,但我誓死捍卫你说话的权利,”时任复旦大学社会工作学系副教授曾群在接受《中青报》采访时说,如果他的社会学课堂能有这样主动进行互动的学生,在不影响正常教学秩序的情况下,他是很欢迎的。“大学的精神在于平等、尊重、理性。在复旦校园,更应该创造这样的氛围。”
2024年1月的上海市“两会”上,上海市政协委员、复旦大学高分子科学系教授陈新联合多位政协委员,提交了《关于开放本市高校若干课程给市民旁听的提案》,希望在完善进校登记制度的基础上,有条件地为市民开放旁听课程。
作为大学教师,陈新希望高校教育资源能够得到充分利用。在他看来,大学丰富的教学资源和不断升级的软硬件不应只服务于学生,还应当回报社会。“现在大家诟病很多大学把门封起来。我们这些知名大学,其实都是国立大学,不是私人大学,所以应该更多地反馈给市民。”
此外,陈新还提出了——“旁听制度化”。在陈新的设想中,完善旁听相关的规章制度之后,能有效规范校外旁听者的权利与义务。社会人员可以名正言顺地走进大学的课堂,学校也能规避潜在风险,达成双赢。
中国人民大学2023级法学院本科生享阳是旁听制度化的拥趸。2024年,他开始在全国骑行,足迹遍布浙江、上海、江苏、北京等地。期间,他旁听了26所途经大学的课程和讲座,喜欢线下即时互动所独有的、网课难以企及的魅力。在享阳看来,向公众开放应当成为全国高校的共识,但过多社会人员涌入校内无疑会扰乱教学秩序。高校有必要使旁听行为制度化,引入一定的筛选和考核机制,确保有意愿、有能力来旁听的校外人士能够进入课堂,有所收获。
张洪涛正是通过近似制度化的旁听流程,才进入了复旦的课堂。从教20多年后,兰州交通大学外语学院讲师张洪涛,在2023-2024学年第二学期,以单科进修教师的身份来到复旦大学学习。她需要选修外国语言文学学院的任意三门本科生课程,和本科生一同出席课程、参与课堂讨论,在期末撰写课程论文,通过闭卷考试。
然而,在部分旁听者的眼中,制度化的尝试框定了旁听的范围,更像是在打开一扇窗之后扼杀了其他可能性。
按部就班地上课,只是张洪涛旁听生活的冰山一角,更多的收获来自机缘巧合和兴之所至。恰逢戴锦华到复旦演讲,张洪涛会早早去排队,只为见到“只能在网上见到的老师”现场聊欧洲电影;她还曾误入“国学通论”的课堂,叹服于哲学学院教授郭晓东讲述的二十四史。“沉浸在历史当中”的感觉,使她频频出现在后续的课堂上;她也不会想到,翻译专业出身的自己,会有一天在英语语言文学系讲师朱绩崧的课程中,“近乎从零开始”对话孔孟儒学。
旁听时,郭思航偶尔也会缺席一两节课。对她而言,过于严苛的限制反而会影响旁听过程中的心态。此外,提案中计划开放的通识类课程,虽能满足一部分市民的需要,但并不能满足郭思航对于更多专精课程的渴求。她曾与哲学学院的研究生一同上过一门实用美学主义课,在与其他同学的交流中深入解惑,这是通识课程不能带给她的体验。
▲“宋词导读”课程备受选修同学与旁听者的青睐,
常常座无虚席/图源:叶宣驿
2024年4月19日,上海市教育委员会答复了陈新等人的提案:“学生和教师除线下面对面授课以外,可以通过在线平台进行交流和学习。如果有学历需求,可以通过全国成人高考成绩合格后进入心仪高校进课堂学习。如果对学历没有需求,可以直接选择自己感兴趣的专业课程或交通便利的高校进行知识技能提升。”旁听者们还需找寻一条进入高校课堂的道路。
复旦你好,复旦再见
一年多后,来自马来西亚的复旦大学2020级国际政治系本科生刘欢宜仍记得结识关颖贤的情景:两人在一门课程中做同桌,在交谈中发现双方都喜欢看TVB,还同是前来旁听的“课友”。添加联系方式之后,刘欢宜与关颖贤几次在校内约饭,还一同录制过关于马来西亚文化和留学生活的视频。后来,二人的情谊从线下延续到线上,关颖贤离开复旦后,两人仍保持着联系。
▲关颖贤和刘欢宜拍摄的访谈视频/图源:关颖贤
旁听期间,关颖贤仿佛穿越回了学生时代,她说:“一个人只要还在学习,Ta就永远年轻。”她抽空体验了复旦大学的社团招新活动“百团大战”。在光华楼前的草坪(以下简称“光草”)上,关颖贤用镜头捕捉少年青春的舞姿。望着对自己镜头摆pose的少年们,她不由得感慨:“张扬真好,年轻真好。”
回顾旁听的经历,郭思航感觉“给自己造了一个梦”。过去一年里,郭思航曾抱着书穿梭在复旦校园中,走进三号湾广场的餐厅,在深夜的第三教学楼通宵,平躺着享受午后光草的闲暇时光。“在光草上晒太阳吹风是很幸福的,躺下的瞬间,湛蓝的天空填满全部视野。”当她在白岩松的讲座上提问时,没有人发现,她自我介绍中的“外国语学院”其实属于另一所高校。
本科期间,郭思航曾在上海交通大学的校园媒体《益友》担任记者,也曾在多家媒体机构实习。她把这些经历叫“野路子”,而旁听的意义,则是自己在媒体探索路上的一种补充。郭思航两次旁听过中国新闻传播史相关的课程,而今在研究生课上,课件一展示,她立刻就能在脑海中浮现出老师的设问。
2024年6月21日,郭思航的朋友圈选取了复旦大学2019年毕业原创歌曲《少年再见》,照片停留在歌词的结尾,“微笑的少年站在校门前”。从“复旦你好”到“复旦再见”,旁听结束意味着她与复旦之间的缘分画上了句点,9月,她进入南京大学新闻传播学院,继续攻读硕士学位。
身穿交大学士服,郭思航在复旦校园里合影留念。照片中的她和朋友们摆出各种姿势,庆祝毕业,而后告别。她们灿烂的笑容,像极了每年9月复旦校门前乍到时的少年。
▲郭思航在复旦拍下的拍立得照片/图源:郭思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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