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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他人不同意”,哲学家赵汀阳新书探索合作最优解
古往今来,哲学的基本问题之一便是如何与他人共同生活。“同意”是人类做任何事情的存在论基础。而面对“他人不同意”的普遍现象,伦理学与政治哲学能否给出具有普遍性与可行性的答案?则不独关乎学术上的一家之言,推而广之,也对这个日益纷繁变乱的世界具有相当的现实意义。
哲学家赵汀阳早在1994年的经典著作《论可能生活》中,便围绕“幸福”这一共同生活的核心命题展开讨论。他将幸福视为一种创造性的关系,并提出“公正”是实现幸福的必要条件。而今年8月面世的最新作品《秩序的理由》,则进一步从合作与伦理的维度,回应了“他人不同意”带来的伦理与政治挑战,为现代社会寻找秩序的理由,并试图勾勒出一种超越个人主义的智慧合作框架。
12月21日,围绕《秩序的理由》一书出版后所引发的关注,中国社会科学院学部委员赵汀阳、北京大学社会学系教授王铭铭、清华大学哲学系教授唐文明、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研究员傅正,四位学者共聚北京三联韬奋书店学术论坛,以“他人不同意”为主题共同追问:为什么幸福与公正始终是哲学的基本问题?“他人不同意”如何从分歧的症结变为通向秩序的路径?合作如何可能,何以更优?
论坛现场
“回到存在论上发现新的路径和分析方法”
赵汀阳在开场白中表示,此次讨论的题目是人类最普遍也是最基本的一个问题,
“大家每天都能够经验到”。“人类是有主体性的,也会由此产生主体间性,主体间性是人类社会文明独有的现象。每个主体间都有各自的自由意志,不同的利益追求、不同的价值观,当然还有利益的冲突,所以就会产生‘他人不同意’这么一个最简单的问题。事实上,最简单的问题同时也一定是最难解决的问题,可以说到今天也无解。”
赵汀阳在发言中回溯了过往思想家试图解决这一问题的不同方案:托马斯·霍布斯提出的“强者来建立秩序,大家只好认同。”却忽略了人性的贪婪;东方的儒家提出建立一个分配的等级制,再用伦理化的“礼”把大家管理起来,让人们满意地各就各位。却忽视了人类的想象力,无法回答陈胜吴广“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反诘。
赵汀阳
启蒙思想家康德提出理性原则,却有一个致命的弱点。“理性能够化解的冲突一定是思想上的不同意见,但不可能化解利益上的冲突,也不可能化解价值观上的冲突,尤其不能化解宗教的冲突。这是理性原则无能为力的地方,所以康德的方案是不够的。”哈贝马斯在康德的学说上给出补益,提出交往理性原则。寄希望于人们通过充分交流而达成相互理解。“但所谓口服心不服,互相理解并不必然导出互相接受。”
在电影《非常勿扰》中,秦奋(葛优 饰)搞出的“解决分歧争端机”被风险投资人(范伟 饰)高价买断,看似是个讽刺富人的笑话,背后的哲学依据却是约翰·罗尔斯提出的“无知之幕”。“他提出如果让大家都蒙上眼睛,你根本不知道谁比你强,谁比你弱,这个时候你就会被迫采取真正公正的态度。但这个方案也是站不住脚的,且不说在承认人性自私的前提下,抽象人的假设本就只是假设。当人们摘下眼罩,强者一见合同不利于自己,必然会出于利益最大化的追求去颠覆这个游戏,重新玩过。”
博弈论兴起后,大家能够达成共识的点就是博弈的均衡点。“很多人认为只要能发现很多均衡点,并且让制度也按照均衡点来建构,那么就应该可以消除绝大部分的冲突。但博弈论虽然是科学,由此相关的研究也已经拿了四五次诺贝尔奖,可难点在于如果是一次性博弈而不是多轮博弈,绝大多数人还是会优先考虑眼下的利益而不是长期的利益,这依然是人性克服不了的问题。”
《秩序的理由》书封
赵汀阳认为自己的新书并不是专著,而是论文集。“如何破解政治哲学的‘合作’难题和伦理学的‘共识’难题,恐怕需要回到存在论上去发现新的路径和分析方法,这正是我一直的努力。书中涉及到‘他人不同意’在各个领域的表现,同时我也给出了诸如‘预付人权’、‘改良道德金规则’等新的概念,以期发掘在分歧中的共存之道。”
“谁占有了服务,谁就夺取了权力”
唐文明在发言时认为赵汀阳是当下中国哲学界非常独特的存在。“他做学问从来都是前沿问题导向,以敏锐的眼光,非常自由地运用古今中西各种思潮、资源来讲他自己想说的问题,而这才是真正的哲学家该有的气魄和创作。其次,在他的著作中,文风和思考都带有强烈的批判性。他抓的都是典型的方案,在分析前人的理论有什么问题的基础上,最后再来讲自己的思路和见解。”
唐文明
80后学者傅正回忆了2018年年底,俄国著名思想家亚历山大·杜金来北京大学法学院做演讲。“老爷子在发言时多次用到了‘Jiaxia’这个词,我们在台下就问这个词是什么意思?当他在回答中出现‘赵汀阳’的名字时,我们才恍然大悟,原来是赵老师在《天下体系》一书中提出的概念。可以说这本书中的‘天下体系’是能够对抗英美自由主义海洋霸权的另一种思想成果,也是近些年来国内学界向海外输出最成功的哲学概念之一。”
傅正
王铭铭认为在《秩序的理由》一书第二部分“改良方案”中,赵汀阳引入“智慧民主”的讨论非常有价值。“这一探讨试图通过对制度的技术性改善而形成智慧的制度化,或者制度的智慧化,即把‘智商’内嵌入制度,使投票制度在技术上最大限度地趋近合理最优的公共选择,从而把以偏好加总为基础的现代民主转变为以知识为加权的智慧民主,使理性知识进入政治制度并且成为决策的最终判断。”
王铭铭
就三位学者提出的问题,赵汀阳也分别做出了回应。在他看来,自由、平等、公正等价值,每一样究其自身而言都是众望所归。“凡是普遍美好的概念都能在数学上得到支持,都可以用最优美的公式来表达。但当它们合在一起时就不一定好,换言之,人类最想要的这些美好价值,它们之间并不是完全兼容的,且经常有不兼容的时候。”
“每一样都好,我们每一样都想要,但如果不能够同时实现,在不兼容的情况下,应该哪一项优先,这就属于价值排序问题,也是现在我们所能听说的各种主义的基础。每一种主义都是对价值的一种排序——大家想要的东西是共同的,是一样的,无非就是自由、民主、平等、博爱、公正……但大家对它的排序不一样,于是就会形成各种各样的主义,资本主义、智慧主义、自由主义、平等主义、保守主义诸如此类。到底哪一种排序最优?我是个怀疑论者,确实不知道哪一种排序会更好。”
论坛海报
对于“天下”这一概念所引发的争议,赵汀阳明确表示,之前写作《天下体系》(2005年出版)以及后续的《天下的当代性》(2017年出版),是为了回应2000年出版的《帝国》一书(作者:安东尼奥·尼格瑞、米哈伊尔·哈特)。“在我看来,‘天下’不是‘帝国’,天下本质上是一个反帝国的系统。至于很多人担心‘天下’会不会成为新一代的帝国理论,这其实是他们想多了。首先这不是我的愿望,其次这个世界也不会同意。帝国主义在我看来是没有前途了。”
“且不说当下整个世界的政治背景不允许,就是未来世界的存在方式也不会允许。新时代是从互联网数字平台开始的,之后又来了人工智能,尤其随着人工智能的发展迭代——这些技术的本性就要求普遍化和系统化,它们也终会将世界变成一个大的系统。这个系统究其本质是一个技术系统——当然,任何系统都要求取得权力,并想占有这个权力。但当代的技术系统取得权力的方式是通过提供服务实现的,为每一个人提供全方位最好的服务。它是通过服务‘俘虏’了所有人,即便是现在我们就已然离不开这个服务了。各位要是不服,就把手机扔掉试试看?所以我认为当代包括未来的口号,再也不是知识就是力量,而是服务就是力量。服务才是夺权的方式,谁占有了服务,谁就夺取了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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