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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师琐忆——忆念束景南先生
转眼间,束景南先生离开我们已经六个多月了。
束门弟子中,就资质而言,自认勉强可入中等;就建树而言,虽不至敬陪末座,但自知离师友期许甚远;就幸运而言,则自认无出吾右——不惟从学先生六载,由硕士而博士,更因工作的原因,见证、参与了先生整个后半段的学术生涯,责编了《王阳明佚文辑考编年》《王阳明年谱长编》,成为《阳明大传》《阳明诗赋笺证》最早的读者之一,还与先生合作编撰了《王阳明全集补编》。
一直以来,先生是我内心深处最坚强的依靠。随先生攻读硕士、博士学位时如此,毕业后从事出版工作时依然如此。之前师友写过不少感人肺腑的回忆文字,我却没有。一者知道自己不够坚强,不愿回忆,不敢回忆,更不敢形诸文字。二者要忙于先生在上古社几部专著的出版事宜。这几个月来,在校阅先生书稿的同时,我系统地阅读了先生的绝大部分论著——读过的和未读过的——在阅读中追寻先生的学术轨迹,梳理先生的研究路径,其所思所想,就是之前已经撰就的《束景南的朱子学、阳明学研究》。
《束景南的朱子学、阳明学研究》中的先生,是已经固化在了作品中的“先生”,是值得我永远仰望的“先生”,是随着阅读不断丰富、不断立体、不断清晰的“先生”;而这篇文章中的先生,是已经永远离开了我们却永远活在我们心中的“先生”,是已经完全融入我心灵深处的“先生”,是在过去的24年里一直影响着我、塑造着我的“先生”。
工作中的束景南先生
一、 先生给我们上课
先生开设的课程,大体分为两类:
一类是精读课,先生花整一学期的时间,带领我们精读某一部中国文化名著,如《庄子》《沧浪诗话》《大乘起信论》等。先生选取这些名著,各有侧重,或为入门之作,或是转型之作,或是典范之作。还记得先生的《大乘起信论》精读课。第一次课,先生就开宗明义,讲了读这本书的原因:《大乘起信论》是大乘佛教入门之书。它把大乘如来藏思想和唯识学说结合在一起,阐明“一心”“二门”“三大”的佛教理论和“四信”“五行”的修持方法。其中心思想为论证世界万有都是“如来藏”的显现,目的是劝人信奉大乘佛教以获得解脱。《大乘起信论》是佛教中国化的开启之作。其中“如来藏自性清净心”的核心立场以及“一心开二门”的思维方式,对中国化佛教宗派的产生与发展具有思想奠基性作用。中国化佛教宗派产生过程中诸宗派的宗师级人物,几乎都对《大乘起信论》做过疏解的工作。《大乘起信论》还是中国哲学发展史上的开新之作。隋唐佛学心性论的进一步开展,既丰富了中国佛教哲学的内涵,也进一步刺激了宋明理学家们的深刻反省,对理学产生与发展也产生了不可估量的影响。
后面的研读中,先生带领我们逐字逐句阅读原文。先生在字词句的梳理上着力不多,将重点放在佛学概念、佛学论证逻辑等剖析上。一学期的精读,既提高了我们佛教原典的阅读能力,又让我们基本熟悉了佛教的主要概念和基本论证逻辑。
2002年12月先生、师母同在读的博士后、博士、硕士在一起
一类是专题研究课,亦是一学期集中于一个专题。专题课的具体内容多根据先生的研究进展、研究兴趣而多有变化,如“朱子学研究”“周易文化研究”“佛教与道教文化研究”等。
一同门回忆本科时先生给他们讲宋明理学与禅宗时颇富“生趣”的情形:“‘后来,顿悟就被用滥了。各种公案层出不穷。比方说,有个老和尚给小和尚讲禅,讲了半天,小和尚不懂,老和尚怒了,脱下鞋子,敲在小和尚头上,小和尚捂着头叫:师父,你干嘛打我?这时,有个游方和尚正好来到,见到这一幕,马上脱下自己的鞋子,顶在头上,大悟而去。悟了什么,不知道……’他一边讲,一边模仿着三个和尚的动作,最后,学着游方和尚脱鞋顶在头上,弯腰向教室门紧走几步,一副大悟而去的模样。当然,不是真的脱鞋,只是动作的模仿,也够绘声绘色了。同学们哄堂大笑。他面不改色,继续下一段的内容。”
可能是因为给研究生上课,我没有见过先生这样“风趣”的一面。我记忆中是这样的:
先生的课,大多在周二或周四的下午。
先生上课,基本上是端坐在黑板正前方的椅子上;面前摊着一本讲义,和一两本参考书;讲课时,先生基本上不看参考书、讲义,却条理清晰,胜义纷陈。
先生上课,多以讲述为主,连板书都不多。讲到得意处,听到学生的赞叹、应和,嘴角微扬,面露淡淡的得意之色,这就算先生与学生不多的互动了。偶有提问的,先生也是就相关问题略作精简的回答,不多作生发。
先生喜欢三节课连上,中间不休息。连我们准备的茶水,也基本不喝一口;先生讲话略带苏南口音,但全程吐词清晰;微带软糯,却极有穿透力。
先生上课,大体先阐明当日主题,然后渐次铺陈开来。先生所讲,大抵有三个特色:一是略熟详生,对于大家早已熟知的内容,往往略作介绍而已,而对大家不大熟知、或知之不多而于相关问题、领域极为重要的问题,多有铺陈;二是略人详己,对前人已多有论及者,略作必要的交代,重点讲自己的研究“新得”;三是围绕“新得”,会讲当初自己如何生疑,如何有针对性地查找、阅读相关文献,最后如何得出这些“新得”,“每字每句皆有所据,娓娓道来,如循踪觅宝,环环相扣,引人入胜,历史的场景似乎一幕幕在眼前重现。本枯燥晦涩的古籍考证或文化溯源,却把一众人引得情绪高涨,不觉间已是春风十里”(王绪琴《性理合一 此心光明——怀念恩师束景南先生》)。
二、 先生指导我写论文
初入束门,因与“东至(至德)周家”的乡缘,我打算以周氏家族研究作为硕士论文的选题。先生对这一选题不置可否,但还是帮我联系了浙江大学古籍所的周启成老师——周老师正好是周氏家族的后人——让我上门向周老师请益。不想周老师认为这个选题意义不大,建议我改换选题。
后来上先生的“佛教与道教文化研究”课,提交了《唐代诗僧文化的几个问题》的课程作业,先生看后认为写得还不错,建议我拆成两篇,修改充实后试着投稿;还建议我,可以唐代诗僧研究作为硕士论文的选题。
我将这篇作业拆成了《唐代诗僧文化的几个问题》《“翻著袜法”与寒山体》两篇文章,前者在硕士二年级时发表在《皖西学院学报》上,后者在硕士三年级第一学期收到了《敦煌研究》录用通知,博士第一学期发表,复被《人大复印报刊资料》全文转载。
两篇已发或将发的论文,让我觉得硕士论文可以偷点懒,于是就以《唐代诗僧文化的几个问题》为题,在两篇论文的基础上,稍加拓展后,就自信满满地提交给了先生。不想一贯随和的先生,罕见地斥责了我,告诉我硕士论文要有一个完整严密的架构,是一个整体,而不能是几个问题的简单拼凑,我的论文必须推倒重写。
因为之前已经积累了一些素材,我根据先生的意见,增写了几章,并对已经写成的几篇,作了相应的修改,以《唐代文学中的诗僧创作群体》为题,提交给了先生。先生对论文框架没提什么意见,却对我新写的几章,很不满意。尤其令我痛苦的是,我写得别扭的地方,先生旁批曰“不错”;我写得得意的地方,先生旁批曰“屁话”。当时还不大明白,只能将先生旁批曰“屁话”的地方,按照先生旁批曰“不错”地方的写法,努力修改。最后在博士入学前,匆匆通过了答辩。
转入博士学习后,我仔细揣摩先生旁批“不错”和旁批“屁话”地方的差异,发现凡是旁批“屁话”的地方,均是喜好逸出材料、恣意生发、“文学创造性”满满的地方;凡是旁批“不错”的地方,大多是拘守材料、适度推衍、“持之有据,言之成理”的地方。前者是文学书写的习性,后者是学术写作的矩度。
经历了硕士论文撰写的磨炼,写博士论文就比较顺利了——2005年6月开始撰写,8月初撰写出初稿,然后修改完善,9月初一开学就提交给先生。半个月不到,先生就答复我,增写结语、核对引文后,就可以提交给所里初审了。初审过后,就是外审,外审的结果,先生和我都比较满意,四个优一个良。毕业后,对博士论文断断续续地做了修改,一些章节发表在学术期刊上,个别论文还略微有一点反响。申请到“上海市学术出版基金”的资助后,于2008年由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
2006年2月查明昊博士论文答辩(中间为束景南先生)
在毕业论文的选题上,先生充分尊重学生意愿,从不以己之喜好加诸学生。故束门弟子的选题多属自出;所涉学科,不仅有传统文史哲,甚或为中医、茶艺等;所涉时段,则从先秦到当代,纵贯古今。反而是先生专攻之朱子学研究,鲜有踏足者。
先生尝言,我们这一代学人的学术积累不够,很难在多个领域同时做出成绩来,故先生对我们毕业论文的选题,主要从两个方面来做出判断:一是是否可以做成一篇博士论文;二是是否有延展性,是否可以作为我们一生学术研究最重要的一块领地。
而毕业论文的开题报告、写作提纲乃至撰写成文等阶段,先生多“不愤不启,不悱不发”,对我们提交的相关文字,均用很简单的几句评语,对之作一简短却一针见血的评价;或在具体处,用一两个词予以肯定或批评:让我们自己琢磨去如何修改或重写。先生对我们毕业论文成稿,亦大体有两个要求:一是无论是硕士论文还是博士论文,都要有整体性的学术思考和严密的体系架构,要有学术格局和气象。这一点我写硕士论文时深有体会。去年读先生当年的硕士论文《扬雄文学考论》时,体会则更深了。二是博士论文在学术质量和字数上,均应达到“能出一本书”的要求。
先生对我们各自兴趣喜好的充分尊重,具体研究中“不愤不启,不悱不发”,充分锻炼我们独立思考的能力,让我们独立寻找适合自己的解决问题的方式方法。故束门弟子毕业后,虽散落全国各地,广布各个行业,然各有树立,先生当年教泽之沾溉,可谓深远矣。
三、先生如何研究王阳明
大约在2009年九、十月份,社里动员大家积极申报十二五出版规划,我回了趟杭州,询问先生是否有合适的书稿,先生说他正在从事王阳明研究,跟朱熹研究一样,拟陆续撰成“阳明佚文辑考编年”“阳明年谱长编”“阳明大传”三书,让我先挑选其中一种。回社后,我跟王兴康社长汇报了这一情况,王兴康社长当即拍板说,这三种我们都要了,让我尽快跟先生确定下来。我跟先生联系后,先生很高兴。不想2010年4月份回杭州时,先生告知我,时任复旦大学出版社总编辑的孙晶女史春节前登门拜访,希望束先生支持母校出版社的发展,先生为情所动,与复旦大学出版社签下了《阳明大传》的出版合同。
继与先生的成名作《朱子大传》失之交臂后,上古社又错过了《阳明大传》;我虽责编了“阳明三书”中的前两部,却错失了分量最重的《阳明大传》。
1、积腋成裘
先生早年从事朱熹研究时,在苏州大学图书馆,留下过传说:“(苏州大学)图书馆里的古籍藏书,这么多年来,全部翻看查阅过一遍的人,只有束景南了。”(宋浩:《束景南:“坐而论道”》,《钱江晚报》2013年8月30日)
先生晚年从事王阳明研究时,在浙江大学图书馆西溪分馆,又留下了新的传说:“在浙江大学西溪校区图书馆,有好些年,先生早上开馆便来到图书室,坐到他的‘固定座位’,开始翻阅各类典籍,往往到闭馆方休。所谓‘固定座位’,因学生们皆知先生习惯,均会自觉避开先生常坐的座位。若先生已经在座,皆行注目礼悄然走过。曾听一浙大学子说过,束老师是图书馆的‘神’,若看不到他在馆里,好像整个图书馆都没了灵魂。且学生中间流传说,图书馆的藏书束先生都曾翻阅过。浙江大学西溪校区图书馆藏书达百余万册,先生是否全部翻阅我无法确信。但我确实听到先生说他早已翻遍了浙大古籍所的藏书,浙大古籍所历史悠久,积累深厚,有自己的专属图书室,藏书达十余万册,其中包含善本古籍两千种、两万余册。”(王绪琴《性理合一 此心光明——怀念恩师束景南先生》)
先生在《王阳明佚文辑考编年》一书后记中说道:“盖自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搜辑材料,二〇〇〇年进入写作,二〇〇六年申报为浙江省社科重点基地规划项目,二〇〇八年完稿,二〇〇九年修改定稿,二〇一〇年复申报为国家社科基金后期资助项目,卒至二〇一二年出版,其间读书著述风雨曲折十余年,终日矻矻,穷年兀兀,唯埋头于书山文海爬梳剔抉,以寅恪大师‘一分材料说一分话’为座右铭,不敢稍怠疏忽,反覆修改,不断补正,终成是编,扪心自问,差可自慰矣。”我是2010年底,收到了两大册装订齐整的《王阳明佚文辑考编年》书稿复印件。整部书稿由一篇篇各自独立的佚文、异文辑考文字组成。这一篇篇辑考文字,明显抄撮、考辨于不同时期,这从各篇所用的稿纸,很容易看出:启东文化馆的、南通师院的、复旦大学的、杭州大学的、浙江大学的。一些篇章,前面的辑佚文字和后面的考辨文字,用不同的字体草就;有的篇章,前面的辑佚文字和后面的考辨文字,很明显是用不同的稿纸拼接而成。先生后记中所言,诚不我欺也。
2、妙手织锦
2015年底,我收到了一整箱的《王阳明年谱长编》的书稿。打开一看,有7大巨册,每册都装订得整整齐齐。翻开书稿,印入眼帘的,是那一行一行写在方格内、工整的、融入魏碑体意的楷体小字。7大巨册,130余万字,均是如此。浙江大学出版社前总编辑袁亚春先生登门拜访时,看到先生的手稿,大为赞叹。
《王阳明佚文辑考编年》手稿
《王阳明佚文辑考编年》由进入写作,到正式定稿,近70万字,前后近10年。《王阳明年谱长编》由进入写作,到正式定稿,130余万字,前后近6年。先生告诉我,《王阳明年谱长编》初稿完成后,他抄写整理了3遍,每次抄写,都做了较大幅度的调整和修改。
责编《王阳明佚文辑考编年》《王阳明年谱长编》两部书稿的过程中,我与先生多有交流探讨;在个别问题上,甚或有多轮的来回。先生在具体材料、具体考辨等问题上,多从善如流。我还建议先生,一些我认为略显大胆的观点,语气不要那么肯定;一些批判的话语,语气不要那么激烈,先生没有接受。先生说,他对自己的观点、结论有信心,因为他们都是来自材料。先生还说,他的观点、结论就是让别人来批驳的,学术研究有争辩才能有进步。
3、“新手”著文
先生是一个勇于突破自己、勇于开拓新域的人:他年近六旬,毅然由朱熹研究转入王阳明研究,并取得重大成就,是如此。他年过六旬,发愿学开车,不仅克服了晕车的毛病,而且在不到三个月的时间内一次性通过驾考,取得驾照,是如此。他年过七旬,尝试用电脑撰写专著,是如此。
《王阳明年谱长编》出版后不久,先生找我要可以复制粘帖的电子文档。按社里的管理规定,我要在申请上写明电子文档的使用用途。我这才知道,先生正在练习用电脑写作《阳明大传》,要经常使用《王阳明年谱长编》里的材料。先生在极短的时间内就熟稔了电脑写作,作为“新手”,在两年不到时间内,完成了一百余万字的《阳明大传》的撰写。
以上,是于先生甚是琐细,而于我甚是深远的几件往事。兹以此小文,表达我对先生的深切怀念。
(作者为上海古籍出版社编审)
原标题:《从师琐忆——忆念束景南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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