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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鸟、看星,一晚上她们用词语将身上的创口填满
作为写作路上的同道人,青年作家杜梨和栗鹿也是一双挚友。在各自忙碌生活之时,偶尔,她们这两颗小行星的运行轨迹也会“交叉”。一次崇明岛之旅,让杜梨和栗鹿得以暂时抛开妈妈和妻子的身份,做她们最喜欢的事:观鸟,看星。
让一个深夜看星星的人早起去找鸟是不容易的事,让一个清晨“打鸟”的人守着满天星辰也是不容易的事。但她们深知漫漫人生中,一道名为“爱好”的缝隙和从中透出的光亮是如此重要,对爱好的尊重和捍卫也如此重要,正因此,这份“不容易”,将凝为日后记忆中闪亮的一页。
逃出崇明之冰涌的星空
文/杜梨
不是所有鹿都会游泳,麋鹿、驯鹿和驼鹿很亲水,可以游进水中,同为鹿科的小獐子也很喜欢水。栗鹿跟我提到东滩2023年出现的一只落单成年雄性麋鹿,大家推测这只麋鹿是从江苏那边游过来的,是头争地盘后被打败的老鹿王。它脱离了鹿群,孤独一只悠荡在东滩,头顶挂着塑料垃圾,终日悠荡无所事事。很多人想给它摘掉,但是摘掉了它又会挂上去。
我说,“不要给它摘!它喜欢!雄鹿喜欢将一些塑料制品挂在角上,像圣诞老人的麋鹿,在彰显自己的地位和英俊相貌。鹿也喜欢戴首饰呢!”
鹿是那么爱美,栗鹿也一样。但因我有巨物恐惧,四下无人的旷野,崇明农家的水牛和游荡的麋鹿老王,都让我有些害怕。很快,我开车带着栗鹿,逃离了东滩保护区。我虽然并未体会到雾岛和离岛的感觉,不过开着车经过那些斑鸠啄食的坡道,很有小镇生活的愉悦感,没有上海随处可见的便利店,也没有各式商超和现代化痕迹,仿佛是个凝固在时间内的岛屿。我就在这时,提出了我的问题。我问为什么她对着麦克风说出她童年时缺乏的母爱,有这样一个缺憾的形象,而奶奶的形象却在文本里被不断重复。
我知道栗鹿有个很喜欢白相的妈妈,她的妈妈也非常爱她,对她很娇宠,但可能这种爱并不是那种日夜观照的爱。她说母亲喜欢白相,又是被婆宠坏的孩子,好似被宠坏的金燕西和白秀珠的结合体。她们家便在这座岛上经历了金粉世家式的覆灭,金玉妆成的楼阁,数年之间,大厦将倾。她说,她朋友的丈夫曾经也是个小开,后来嗜赌将整个家都输了进去,妻子带着两个孩子,艰难生活。她说,“梨,这个岛就是这样的,它有它珍贵的部分,也会有声色犬马会让很多人沉沦。崇明人喜欢冒险,以前可以出海捕鱼,现在就做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我很早就下定决心,一定要离开它,去上海生活。”
我发现了那个谜底,为什么栗鹿的小说里有双生花一样的年轻女性和老年女性,为什么她总是热衷于把其中一个写死。韩江失去了她那个只在人世活了几分钟的婴儿姐姐,她的母亲也总对她提起这个姐姐,这对韩江的影响也很大,她总是把姐妹形象写进小说里(《素食者》),她总是想象姐姐的在世和其真实生活。鹿虽然也有很多崇明小姐妹,但她写的双生花形象并不是其中任何一人。她写的是一个想象中的留在岛屿的自己,穿着衣服的品味和她一模一样。这个留在岛屿的少女往往会过早夭折,或以谜的形式失踪或死亡。由于太过留恋岛屿和其黄金时代,她为自己做了一个小鹿俑,像时光胶囊似的,埋在岛屿的胸腹。这就是为什么,她小说中的少女,会以棺木的形式下葬,而小婆则是随风而去地消散。
那一晚是我今年最幸福的一晚,生孩子的那天我只有焦虑,没有喜悦。但那一晚上栗鹿和我用词语将这几年我们身上的创口填满,那个晚上我得到了很完满的爱,是治愈性质的爱,是快乐小狗Mr.Peanut butter似的能量。我们那些天说了许多的话,好像用尽了这个世界上的所有词汇,有这个宇宙的星星那么多。就像蘩漪和周萍在那间屋子里说的一样多。
很快,栗鹿接到了她儿子的来电,是满满王子,真是《致电蜃景岛》。这次我和栗鹿住在崇明,满满王子正在做作业,做到一半很想妈妈,便对爸爸说,“我有点想念that girl(栗鹿)了。”
他们视频时,我过去打招呼。满满问鹿,“你旁边的人是谁?”
已经过去好几年了,满满已经不记得我的长相了,但他记得有个人曾两次去他家看望过他,并给他送过迪迦奥特曼和怪兽哥尔赞,而that girl和这个人一起回崇明了。
去年年初,栗鹿因无法来我婚礼,送了我一支金甜甜圈手链,我便回送了满满迪迦和哥尔赞的珍藏版。那时满满已在幼儿园大班,他在语音里激动地嚷,“谢谢谢谢,谢谢阿姨!我太高兴了我太爱你了!”那热情又流利的童音始终在我耳边萦绕。
再上次我见到他,他还没上幼儿园。但他竟然记得我第一次给他买的小车,他兴奋地从他的玩具山中翻出来,拿着它来找我玩,并在我面前跳舞和蹦高。栗鹿说他高兴到这样手舞足蹈,真是有些难为情。阿姨给他换尿不湿时,他紧张地对我嚷嚷,“姐姐,不要,不要,过来!” 那时他还处于往外蹦字的阶段,非常可爱。那天,他还吃了我给他买的小狗奶油蛋糕。
第一次我们见面时,他也很高兴。鹿带他来接我,他骑着他的小三轮车,一面骑一面回头看我,非常开心。这让我始终很羡慕满满王子,因他沐浴在丰沛的爱中,和妈妈栗鹿一样,拥有一个无比完满的金色童年,和妈妈也有很深的情感链接。栗鹿从未离开过满满。满满也是个没有伤口的孩子,他可以用他的童年去抵御未来的一生。被宠爱的孩子总是会特别发光,为此幼儿园最漂亮的小女孩唤他作“满满王子”,他甘之若饴,并与对方手拉手,做好朋友。
这便是我和满满王子为数不多的几次交往了。如今,视频里那个小男孩明显长大了,脸的比例放大了,个子变得很高,皮肤也因体育课晒黑了。我和鹿的友谊以满满王子的成长为尺,悄然划过很多年。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我们坐在民宿的客厅,那里有很好的音响,但是歌很少。我们在那里唱了好几首伍佰,陈奕迅和张国荣,还有王菲和那英的《相约九八》,能和好朋友一起合唱这首歌,对我来说意义重大。我又想到《甲方乙方》的那句经典台词,1997年过去了,我很怀念它。再之后,葛优说,那一晚我们喝了很多酒,说了很多肝胆相照的话。我们没有喝酒,但很巧,那确实是我想说的。我们许多肝胆相照的话,最后她说,“没有什么能把我们再分开了。”
我说:“是的,Nothing will tear us apart. ”
她说:“有首歌叫《Love Will Tear Us Apart》。”
我说:“我知道。但在我们之间是nothing.”
马头星云 (栗鹿 摄)
那一晚,我们必须熬到午夜,时刻出去看风和云,若是有云缠绕,我们就看不清目标星辰了。她拿了深空相机在漆黑的院子里拍照,让我千万不要碰桌子,一碰就会糊掉。我在一边,呼吸都放轻。南方的秋冬真冷啊,那裹着江水和海雾湿气的寒冷钻进骨头,我们缩成了地球上的两个小像素点,尤其是前一天上海刚下了冰冻的十一月雨。我和朋友在巨鹿路走路,没有带伞,冻雨不断落下,从一溜小酒馆的招牌滑落到脖心,有如魔法攻击。几乎要在雾岛发电报,从她的蜃景岛打电话,向外界输送密码:“太——冷——啦!”
鹿头对揣着手,很像北京过冬时的小老百姓,不过那些清帝的袖口也很大,画像上他们也经常缩着一只手,看着也很好揣。我笑了她一番。她对于拍出星云的执着和我们拍鸟时是一模一样的。她给我讲不同的星云,和今晚最后呈现出的效果,她去哈勃望远镜那边看看官方出的图。她念了好几天的马头星云,听起来像奥特曼宇宙里的星云,让我想起了我很喜欢的一头黄毛儿的时髦儿外星侵略者巴巴尔星人。
最后,她如愿拍到了马头星云,但有些模糊,于是再次校准发射。最终,她在那一晚,找到了三三老师的故乡——M33星云,自己的故乡——仙女系星云,M74幻影星系,M78梅西耶天体猎户座反射星云——光之国奥特曼所在地,也是本梨的故乡。我们在巨大的猎户座下,看着他腰带的三颗星忽明忽暗,我用我的双筒望远镜看星子,又为巨大的星感到惊恐。我想到天涯共此时,应该是当我回到北方,我也能通过这三颗腰带星,给栗鹿拍几个星星电报。隔天是栗鹿丈夫的生日,她便把马头星云的照片发给他,他立刻换作了自己的头像。
我冷得受不了了,便回房间洗漱。时间来到午夜两点,栗鹿又冲去了外面。我说快睡吧,明天我五点就叫你起床。她说不行的,我绝对起不来。我说那七点多吧,不能再晚了。为了看早起的鸟,我们要拼命了。隔天她就要回上海,而我也要赶虹桥的高铁。
隔天七点多,闹铃响了。我开车载她去东滩,我们又回到了那片荒野,又一次经过了梵高的树林。我站在东滩保护区的木栈道上,只看见了水中几只斑嘴鸭和琵嘴鸭,然后它们还离得挺远。保护区内部不能进,我是看不到崇明的海了,也没有任何一只鹤可以看。我们站了一小时,只能悻悻离去,出门看见一只苍鹭,站在水塘里观望。这片水域是那只苍鹭的家,它的存在时刻提醒我们,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栗鹿的丈夫说,他还要把头像换成这只“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
田野里好冷,栗鹿说她幸好带了毛线帽子。在这趟特种兵旅行的最后,她认真地对我说:“真的,观鸟和观星这两种爱好只能选一样。人不能晚睡又早起。”
我笑到头掉。
那一晚的快乐我永远铭记,我和鹿进入了崇明岛所给予我们的独立梦境,并在一个无人之境内进入加密通话。真是一场蜃景,螃蟹听了都要鼓掌。鹿曾送了我一张大闸蟹卡,我告诉她我大概有十年不吃螃蟹了,并给她看了一只公螃蟹护住母螃蟹,不让她被赶海的人用钳子抓走的视频,我看了很多遍,非常伤心。恰好,就在那时,环球科学也发了螃蟹也有痛觉的研究,并倡导人类以后在处理甲壳类动物的时候,应该更加仁慈。
作为一个喜爱科学的人文主义者,我只能说,有时要科学论证的疼痛不过是人类的傲慢。看过很多科学研究和动物伦理书籍之后,我只想说,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不怕疼的动物吗?你去问问那坠毁在月球的水熊虫吧。
我开车带鹿头回到上海,见到她的丈夫后,我问,“怎样?我安全把美丽鹿头带回来了吧?”
他说,“杜梨的车技很好。”
鹿头和我都笑死了。我们都得到了星云,鸟只和螃蟹的祝福。
新媒体编辑:张滢莹
配图:摄图网、作者供图
原标题:《观鸟、看星,一晚上她们用词语将身上的创口填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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