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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飒:《荒野的喊声》自序

2024-12-20 17:36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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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野的喊声》

索飒 著

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24年

ISBN:9787559680235

人生到了这个时段,时而想起的,竟是一位拉丁美洲外籍老师提及的口头语:“要出门,就走远点。”(Cuando viaja, viaja lejos.) 这是她听说我面临去西班牙还是去美洲留学选择后的建议。

半生下来,我并不喜欢以“专业”为话题,但是与“拉美研究”这个领域所依托的大陆和人,确实有了些缘分。有时忽然又觉得,我并没有走很远,遥远的异乡大陆,与我身边的故土,与我们寄寓的世界,其实都相关如近邻——只要你看见的不是一堆物,而是一个一个的人。

那么,回到这片既远又近的拉丁美洲大陆吧,而且要把时光拉回五百年前。

1492年之前,“美洲”是一片人口众多、与外界交流很少的大陆。它独立生成的文化多样且丰富,种种自然发展的可能性已经处于蓄势待发的前夜,尤其在中部和南部美洲几个主要文明区。随着哥伦布的跨洋登陆,随着围绕这一“伟业”整理而成的历史叙事,被命名为“美洲”的大陆如撞入黑暗海沟的倾斜板块,瞬间与世界接轨,如今,“现代”创口的印痕散落于大陆各个角落。

1492年这个象征性的年份,既有偶然性,更有必然性。作为正在人类社会孕育的一种资本主义经济形态,它需要廉价劳动力和不竭的自然资源积蓄原始资本,需要贵重金属作为其世界性贸易的运转手段,不断扩张的民族国家需要资金战胜武力对弈的敌手,需要转移多余的境内人口以减少压力......而作为这种经济体系赖以立足的意识形态,它需要一群活生生的“野蛮人” 来衬托其“文明”的中心地位,使由此肇始的、绵绵不尽的现代 “正义战争”师出有名。

地球是世界历史发展的空间,空间的彻底“发现”带来的是 “历史的终结”,是自我中心的确立。在航海家、探险家、宫廷钦差、金融家、武士、殖民者铺设一部全新历史的同时,学者文人也毫不懈怠地开始了对理论的构建。墨西哥籍阿根廷历史学家恩里克·杜塞尔在《论对“他人”的遮盖——寻找现代性神话的源头》里指出:

1492年发生的历史不是偶然事件,也不是简单的历史进程,它还是“现代主观意识”形成的开端。

在这个历史节点上,出现过一个不应该被忘记的人物。他就是《荒野的喊声》中《西印度史》的作者,以“印第安人保护者”之名传世的、16 世纪西班牙多明我会修士、五百年前的墨西 哥恰帕斯主教——巴托洛梅·德·拉斯卡萨斯,Bartolomé de Las Casas。

《荒野的喊声》之末有一篇附录,是我于二十五年前写作的《丰饶的苦难》第一章的第二节“良心的谴责”。文字的风格带着二十多年前的特点,但史料没有大的出入,读者可以先行浏览一 遍,借以大致了解拉斯卡萨斯的生平。

1492年,克里斯托弗·哥伦布踏上了浩瀚两洋间、有近亿人生活了许多世纪的未名大陆。十年之后,如同众多心怀憧憬与传教热忱的西班牙青年,巴托洛梅·德·拉斯卡萨斯登上了“闯美洲”的船。四十年后,目睹了如《创世记》与《启示录》般人间场景、经历了数次心灵洗涤的拉斯卡萨斯,在那本警醒世界的《西印度毁灭述略》中写下了如下一段话: 直至1541年的现今,被发现之(西印度)所有土地之上,人群密集似聚居于一蜂巢,犹如上帝曾向其地猛击一掌,亦如上帝曾将人类之最大一部倾置于斯土。

面对这样一块陌生大陆的陌生人群,站在历史变迁关头的这位西班牙修士,他的心中经历了怎样的波澜呢?正如选译评注本所依据的这一版《西印度史》编注者安德烈·圣-卢在其涵盖丰富的前言里所准确挑选引述的拉斯卡萨斯于五百年前写下的文字:

世界上所有之民族均由人组成,且每一个人之定义皆为人。(Todas las naciones del mundo son hombres,y de cada uno dellos es una no más definición.)

三百多年之后,古巴独立运动志士何塞·马蒂告诫一个人种复杂的新古巴民族:“只要说人,就等于说出了他所有的权利”。这上下的承接,让人感到人文意义上“新大陆”的魅力。

拉斯卡萨斯生活在中世纪神秘主义的光影下,但是,被他描述为神启的顿悟,更是时代的造就。

抵达美洲后的前十年,他也许只是众多殖民者中较温和的一个。大时代酝酿大事件、大命题:“蒙特西诺斯的呼声”、古巴岛原住民的人种灭绝、印第安人起义、和平传教试验、“印第安人代诉人”身份、巴利亚多利德大辩论、印第安人有无人格、征服战争有无根据、教皇权限、国王权限、主权、领土、天赋人权、信仰自由、文明与野蛮......诸多重大与原初的命题,把拉斯卡萨斯的人生和思想托至骇浪的顶尖。在俗界,他最终被视为人权与国际法先驱;在圣界,他应是一名凭心灵发言的先知。拉斯卡萨斯首先是一名行动者,著述只是行动的副产品。

1514年,即抵达美洲的十年之后,拉斯卡萨斯宣布与殖民主义式的“分配制”“委托监护制”决裂,放弃自己分得的土地和印第安奴仆,从此他的人生旨在拯救生命,拯救正义,拯救信仰的纯洁,拯救西班牙的荣誉。在他八十二年的一生中,近半个世纪以美洲为家,献身保护并非同国同族同血缘的美洲原住民事业,他在美洲获得的荣誉和爱戴远远甚于母国西班牙。在这个意义上,他更是一个美洲人。有研究者提出他的“新基督徒”出身、法国血统可能性,但是,高于家世、宗教信仰、血统的,是立场的选择、视角的转变和思想的本质。

墨西哥城的市中心有一处林木参天的查普尔特佩克公园,20世纪80年代留学期间的某天,我独自走上它幽静的石阶坡道,进入一座修筑在山坡上的墨西哥历史陈列馆,不经心地浏览着。一幅修士模样的图像和关于这位“印第安人保护人”的文字介绍让我留步——那时我第一次认真记住了巴托洛梅·德·拉斯卡萨斯这个名字。

21世纪初在拉斯卡萨斯曾担任过主教的恰帕斯地区,我特意在它的历史名城圣克里斯托瓦尔-德-拉斯卡萨斯市那座始建于16世纪的主教堂前留影。我曾与在这座教堂里践行“解放神学”的萨穆埃尔·鲁伊斯主教失之交臂,在他与20世纪末诞生的“萨帕塔民族解放军”的交往中,我似乎看到了拉斯卡萨斯五百年前与起义者“小恩里克”的友谊。

在拉斯卡萨斯出生与辞世的西班牙,我也曾努力追寻过他孤单的踪迹。建立在一座高坡上的马德里“美洲历史博物馆”里,夺人眼目的,是一面当年埃尔南·科尔特斯用过的“征服战争”大旗。美洲珍宝目不暇接,历史人物介绍列队闪过,每人一个小方块:为印第安人厉声呼吁的拉斯卡萨斯,与屠杀者、御用文人无差别排列,仿佛都是历史的“马赛克”。我也曾在道路密如网织的塞维利亚城内,找到那座马格达莱娜教堂(Iglesia de la Magdalena),它曾是多明我会的修道院,1544年,拉斯卡萨斯在这里临危受命,承领贫穷边远之地恰帕斯教区的主教职务。落叶秋风中,身着美洲人常穿的“蓬乔”,我给自己留下了一张“拉美研究”纪念。

几经周折进入的,是位于塞维利亚的西印度总档案馆(Archivo General de las Indias)。亲手抚摸五百年前的泛黄纸张,悉心辨认拉斯卡萨斯鹅毛笔下的花体文字,有一种奇怪的时空感觉。

凡有幸查阅西印度史料者,无不惊叹于殖民时期的西班牙国家对历史档案的保存,更感慨在世界殖民史的初期,竟有过那样一段据理上书的历史记载。拉斯卡萨斯之所以成为良知之辈中的佼佼者,除了他的激烈观点和行动精神,或许也因为他留下了大量著述。

并未跳出中世纪的拉斯卡萨斯曾寄大期望于说服国王颁布新政,因此在他留下的大量文字中,有许多呈交国王的信札、报告、备忘录、建议,也有一些篇幅不大,但内容密集、涉及重大法理的策论,如《论使万国之人趋向真正宗教之唯一方法》《三十条法律建议》《忏悔手册》《关于王权》《秘鲁珍宝》《论十二条疑问》等。其中,《西印度毁灭述略》是拉斯卡萨斯生前出版和广为散布的一本书(也有人怀疑此书并非出于他的笔下),无论外界出于善意抑或出于恶意,该书对殖民主义行径的猛烈披露以及作者慷慨激昂的言辞,使拉斯卡萨斯在庸碌的世间被定格为一种单薄的斗士形象。

《西印度史》与《辩护史概要》(简称《辩护史》)是两部巨著,其题材和体裁与拉斯卡萨斯的其他著述很不相同。本书选译的章节即取自《西印度史》。这两部巨著原本为一部,至1552年,作者才将其分为两部书,或许因为渐渐发现实为两个题材和体裁,而且均涉猎重大,于是前者形成一部涵盖探险、“征服”、殖民、美洲自然、人文的编年史,其中有很多珍贵的第一手资料。后者则是被今人比作文化人类学的、对印第安文明的专门描述,即针对殖民主义的污蔑而为印第安文明进行的辩护。在中世纪众多的 “辩护论”“护教史”中,这一册为“野蛮人”所作的热情洋溢的辩护史,犹如痴人呓语。

假如当年能努力获得《辩护史》的版本,也许现在涉及的这本书就将是《辩护史》选译评注本,它是我想象中更适合介绍给读者的拉斯卡萨斯著述。当然,即便采取了编年史的体例,《西印度史》也处处溢出对印第安人的爱护、对殖民主义者的鞭挞,并时时引导读者参阅《辩护史》中的详细描述。

[西班牙]巴托洛梅·德·拉斯卡萨斯:

《西印度毁灭述略》

邢星导读、注释,上海译文出版社,2020年

《西印度史》的集中写作时间具有提示性:

1522年,拉斯卡萨斯在今委内瑞拉境内库马纳河(Cumaná) 流域进行的和平传教试验遭到惨重失败,此后,心情沉痛的拉斯卡萨斯加入多明我会,数年蛰居伊斯帕尼奥拉岛(今海地岛)圣多明各的一座修道院,潜心研究神学、法学、历史学。1526年,西班牙殖民地官员贡萨洛·费尔南德斯·德·奥维多的《西印度通史与自然史》问世,并急速在世界流传。这部满是歪曲与谎言的史书促使拉斯卡萨斯1527年下决心写作《西印度史》。写作在时代的剧烈动荡中时断时续。1550年,拉斯卡萨斯在西班牙巴利亚多利德(Valladolid)参加了关于征服战争及奴役印第安人是否合法的历史性大论战,与坚持认为人类天生不平等、殖民战争有理的宫廷神父兼国王史官胡安·希内斯·德·塞普尔韦达辩论。论战结束后,拉斯卡萨斯于1552年再度大规模续写《西印度史》。自1527年动笔后的20余年间,拉斯卡萨斯多次穿越大西洋,奔走于美洲大陆,常于身边携带着厚厚的文稿。

《西印度史》是拉斯卡萨斯篇幅最大、花费时间最长的未竟之作。《荒野的喊声》所利用的版本是1986年委内瑞拉阿亚库乔文库版本。厚厚 3卷,417章,1600多页,全书译文合中文近 150万字。根据拉斯卡萨斯本人所述,原书计划为6卷,每卷约涵盖十年历史,但实际上,现有的3卷仅记叙了自哥伦布抵达美洲后三十年的历史(个别事件超出此时间范围),但是许多篇幅系晚年写就,表现了作者晚年成熟的思想。《西印度史》字里行间常常流露出“如承蒙天意得以延长寿命”的字句,据此判断,时间和年事终使夙愿难成。另外《辩护史》一书日益使拉斯卡萨斯自觉为使命之作,自1552年后他全力以赴,可能占据了很多时光。

至1562年止笔,拉斯卡萨斯最后的大部分写作完成于西班牙巴利亚多利德的圣格雷戈里奥(San Gregorio)修道院。1559年,拉斯卡萨斯决定将全部手稿存放在该修道院的学院内,并给修道院院长留下一封作为遗言的信件(在1564年的正式临终遗嘱中再次肯定了信中的愿望):

我,巴托洛梅·德·拉斯卡萨斯修士,前任恰帕斯主教,将此《历史》信托予此圣格雷戈里奥学院,并以仁慈之心请求以至要求院长与该院议事成员:自即将来临之1560年起之四十年期限内,无论何时均不得允许院内,更不允许院外任何世俗人士阅读此《历史》,对此我将良心托付于诸君。四十年后,若视时机于印第安人及西班牙有益,方可付梓,以彰显上帝之荣耀,并使真相告白于世间。除极谨慎人士外,不宜将此《历史》给学院人士广泛阅读,以免它在不适宜的时刻提前问世,遭人利用。

不幸的是,由于西班牙体制派的阻挠和在今天被叫作话语权的世俗偏见,拉斯卡萨斯的这部《西印度史》迟至三个世纪后的1875年才于马德里出版。更具讽刺意味的是,虽然拉斯卡萨斯和他的《西印度史》一直受到各种贬抑和封锁,甚至其史学家地位也遭质疑,但这部手稿自1571年即被西班牙皇家最高西印度事务院违背拉斯卡萨斯的遗愿从修道院取出,辗转易手,最后交给西班牙国王费利佩二世的首席史官安东尼奥·德·埃雷拉。这位并不完全赞同拉斯卡萨斯批判观点的宫廷史官却在撰写使其享誉世界的巨作《卡斯蒂利亚人在大洋海各岛屿及大陆地区的活动通史》(17世纪初出版于马德里)中的前三十年“征服”史时,利用并很可能抄袭了拉斯卡萨斯手稿中的宝贵内容。关于四十年的期限,有很多揣测和判断。16世纪中期的历史形势十分险恶:面孔仁慈的伊莎贝尔女王、标榜道德治世的卡洛斯一世均已去世;近代官僚式的费利佩二世面对内外经济、军事压力;拉斯卡萨斯的挚友卡兰萨·德·米兰达大主教被宗教裁判所以路德派之名拘捕而身陷囹圄;大洋彼岸墨西哥拉坎敦地区造反的印第安人遭到镇压......

拉斯卡萨斯著作的法国研究者安德烈·圣-卢敏感地注意到,即使本人身在西班牙,拉斯卡萨斯在《西印度史》大部分篇幅惯用“这片西印度大地”(estas Indias)的表达方式;安德烈·圣-卢认为,“这片”一词的使用不仅流露出思念之情,也包含着对改变它的现状和开辟新前景怀有信心。但是,《西印度史》的最后几章里,“这片......”被改为“那片不幸的西印度大地”(aquellas infelices Indias);安德烈·圣-卢认为,这一指示形容词的改变抑或是下意识的。

1547年后,拉斯卡萨斯再也没有回到他的“这片西印度大地”,词语置换的背后,透露出一种伤感。还有一件重大的具体事宜使拉斯卡萨斯彻底落入悲观的神秘主义心境。他晚年为之奋斗的一件大事,是反对1545年在秘鲁发生的将“委托监护制”私有化、永久化的举措。简单地说,即国王将“委托”给殖民者的土地和印第安奴仆永久出卖给殖民者和他们的后代。当费利佩二世终因国库匮乏决定出卖时,拉斯卡萨斯明白印第安大地的劫难已不可挽回。

严谨的,但更是将心比心地研究拉斯卡萨斯的著名美国学者刘易斯·汉克这样写道:

《西印度史》的目的并不是为了在西印度产生近期效果,也不是为了激励君主颁布有利于土著居民的法律,而是为了给后人留下一个关于西班牙对美洲土著人所犯下的非正义行为的永久证明。

据此,我们也可以理解《西印度史》中一些超乎寻常的大胆思想和尖锐表达。对现实的洞彻,浸染着神秘主义,生成拉斯卡萨斯潜藏于文脉之中的对祖国西班牙必遭天谴的预言:

皆因我辈所行之暴力与暴政,上帝必降怒火于我辈之顶,遣他国对吾国行吾国曾于西印度所行之事,终使吾国为他国所灭,一如吾国曾灭西印度。审判之日,位于上帝右手一侧者,或更为我辈百般蔑视之彼等,而非我等。此一想法应使我辈日夜惊惶不已。

拉斯卡萨斯以修士身份终结一生,但对拉斯卡萨斯的评述已经超出了基督教的范畴。如果说他继承了早期基督教中某些优秀因素,那就是作为世界原初动力的对他人的爱,尤其是对被非人化的、污名化的卑贱者的爱。这种爱超越了人种、民族、国家。

研究者刘易斯·汉克曾不无幽默地写道,有人说拉斯卡萨斯的文章过于冗长,前后不乏重复,可能也因为缺少一位女性成为他的第一读者,为其润色,允其题献。爱可以有各种形式,爱主,爱邻人,爱异性,爱自然,但真爱必然是一种关系中之爱,因为只有在这种爱中,作为个体的人才有可能超越孤独。自恋是一种猥琐之爱,是与他者没有关联的唯我主义。唯我主义在当下的表现是资本主义意识形态和存在模式,以及它的光怪陆离的变种;貌似强大的它,由于内在的荒谬,并不可能永存。五百年前荒野上的那一缕喊声,并没有随风逝去。

《西印度史》直到1875—1876年才有了第一个印刷版本,此前有过几种手抄本,拉斯卡萨斯在世时亲自核对了最早的一部手抄本中的前几册。1875年印刷版本在富恩桑塔·德尔·巴列侯爵 与何塞·桑乔·拉永先生的资助下出版于马德里,依据的是晚期的手抄本,出于谨慎,编辑时与拉斯卡萨斯本人校对过一部分的最早手抄本进行了比对。根据这第一个《西印度史》印刷版本,后来又陆续有了1877年的墨西哥版,以及1927年的马德里版。直至20世纪初,马德里国立图书馆获得了《西印度史》的拉斯卡萨斯原始手稿,此后,依据手稿出版的印刷版本先后为1951年墨西哥版、1957年马德里版,以及1986年的委内瑞拉“阿亚库乔文库”版,即《荒野的喊声》所依据的版本。

阿亚库乔文库版《西印度史》主要依据存于马德里国立图书馆的《西印度史》原始手稿以及 1875—1876年第一个印刷版本进行了校订,修正了明显的错误,并依据阿亚库乔文库方便读者阅读的原则,进行了适当的换行、书写规则等技术性编辑处理,因而是一个相对正确、易读的版本。作为拉斯卡萨斯重要研究者之一的法国新索邦大学教授安德烈·圣-卢为这一版《西印度史》做了详尽的注释,并撰写了内容丰富、严谨的前言。前言分为以下几个部分,从中足见其全面的导读功能:

1.《西印度史》的结构和内容;

2. 在拉斯卡萨斯的实践与其他著述框架之中的《西印度史》;

3. 拉斯卡萨斯关于著史与己之作品写作目的的观点;

4.《西印度史》里的真相与客观性

5.《西印度史》的价值与意义;

6.《西印度史》的命运与地位。

三大部《西印度史》确实“卷帙浩繁”,兼有保存下来的五百年前的原始手稿——如果静心细细阅读,获得真伪之辨是可能的,判断作者的原初心思,也是可能的。

在三大卷《西印度史》中,《荒野的喊声》挑选了一些有代表性的章节、段落,考虑了内容的平衡,但没有顾及各卷的均匀。仅希望以此薄薄一本成为引发年轻人后继的管锥,因为《西印度史》涵盖的,不仅是昨天,是历史,它也指涉着今天,影响着未来——看来我们这一代的使命只能是为引玉而抛砖,偿还闭关锁国的代价,用有限的精力铺出一条条供参考与选择的小径。

《荒野的喊声》共分11节,每节标题分两部分,引号中的文字引自该节译文,破折号后的文字系作者所注明的内容提示:

1.“成为真相之捍卫者”——历史学的目的;

2.“对教徒与非教徒难道不应一视同仁吗?”——站在他者的角度;

3.“吾乃此岛屿上荒野基督之呼喊”——蒙特西诺斯的呼声;

4.“审视上述《归顺令》之实质”——解析《归顺令》;

5.“吾等却使这些从不是奴隶的人沦落为囚徒”——委托监护制;

6.“细致地介绍古巴岛之情形”——全面介绍一个岛屿;

7.“这事就发生于即将烧死酋长之前”——阿图埃伊酋长;

8.“奥维多乃印第安人之首要敌人”——殖民主义者文人;

9.“运来黑人以使印第安人获得自由之当初建议,绝非谨慎之举”——黑奴问题与甘蔗种植;

10.“其欲统治之对象处于分裂状态时,暴君方更易于制服一方,及另一方”——分而治之;

11.“小恩里克及其人马所进行之反对西班牙人的战争何等正义!”——反叛者。

中世纪西班牙语特点,是译者无意、无暇亦无力涉及的研究领域,不敢妄作评论。一路读来,除了少数古典词语以及极少数书写方式,我感觉其与现代西班牙语差别不大,阅读不甚困难。但就文风来说,拉斯卡萨斯(抑或同时代书写者)惯用夹带很多修饰性、限定性副句的、语义重复的长句;若想顺利读懂一段内容,译者除需熟悉语法结构外,似还需凝神屏气,借助语感对所述内容全面贯通——这也许纯属译者的一种个人体验。

然而,面对拉斯卡萨斯这种喜于形容和修饰,且句式过长的修辞特点,我决定在翻译时采用一种半文半白的行文,目的在于使读者有阅读古人的隔世感。由于希望尽量贴近原文的句式和所包含的内容,更因为译者本人的功力不足,半文半白的译文部分读起来可能有生、涩、冗长的感觉,事先请读者原谅,并等待更理想的译本出现。译者长期坚持:翻译是不同文化系统间的有机转换,是某种意义上的再创造,直译并不能实现“信、达、雅”的基本原则。因此,有条件对照原文的读者,可能还会发现原文中有些多个并列的形容词在译文中被合并和简约化了。这一类译者有意为之的翻译尝试,是否准确、贴切地反映了原文的意思,请感兴趣的、有条件的读者自行斟酌。此外,为方便阅读之故,在《西印度史》阿亚库乔文库版的基础上,本书译文又增加了一些有限的断行,按照现代汉语习惯稍微调整了一些标点符号。

《荒野的喊声》所涉及的,是对普通读者来说时空遥远的一段往事,需注释的条目比比皆是。我仅对影响阅读理解的一些既定术语、对内涵丰富须作解析的词语及内容进行了适当注解,其余,读者尽可凭借现代手段索骥查明。

评述应该是最具挑战性的部分。拉斯卡萨斯的时代不仅是历史的重要分野,也是思想意识从古代到现代的转换时刻,每一个问题的提出,其实都牵动古今。它们所涉及的一些专业领域,已非作者的精力和功力所能企及。加之,《荒野的喊声》确系如大海一滴的精微选译,这一点,会影响评述内容的准确。因此,评述部分只是笔者依心思和眼界而实施的发挥,希望它们唤来见仁见智的后续批评和拓展。

译、注、评,均会存在谬误和缺失;唯一希望的,是让不合理地处于边缘的典籍进入当下视域,以实现历史上的瑰宝不被掩没的拳拳初衷。

索飒

2010年初稿完成

2023年酷暑修定 2023年底终稿完成

目 录

自序

1.“成为真相之捍卫者”——历史学的目的

2.“对教徒与非教徒难道不应一视同仁吗”——站在他者的角度

3.“吾乃此岛屿上荒野基督之呼喊”——蒙特西诺斯的呼声

4.“审视上述《归顺令》之实质” ——解析《归顺令》

5.“吾等却使这些从不是奴隶的人沦落为囚徒”——委托监护制

6.“细致地介绍古巴岛之情形”——全面介绍一个岛屿

7.“这事就发生于即将烧死酋长之前”——阿图埃伊酋长

8.“奥维多乃印第安人之首要敌人”——殖民主义者文人

9.“运来黑人以使印第安人获得自由之当初建议,绝非谨慎之举”——黑奴问题及甘蔗种植

10.“其欲统治之对象处于分裂状态时,暴君方更易于制服一方,及另一方”——分而治之

11.“小恩里克及其人马所进行之反对西班牙人的战争何等正义!”——反叛者

说明与致谢

附录:良心的谴责

参考书目

人名翻译对照表

地名翻译对照表

索飒,1950年生于南京,20世纪60年代作为“知识青年”曾于北疆蒙古草原“插队”放牧,70年代就学并毕业于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西班牙语专业,80年代末起就职于中国社会科学院拉丁美洲研究所,研究员。

曾于墨西哥学院(El Colegio de México)、墨西哥国立自治大学(UNAM)、西班牙康普顿斯大学(Universidad Complutense de Madrid)留学、进修。曾担任墨西哥国立自治大学《美洲纪要》(Cuadernos Americanos)杂志国际委员会委员,古巴“何塞·马蒂文化协会”荣誉会员,中国社会科学院拉丁美洲研究所学术委员会委员。

著有《丰饶的苦难》、《把我的心染棕》《彼岸潮涌》《思想的旅游》《拉丁美洲思想史述略》《箭离弦》等。

原标题:《索飒:《荒野的喊声》自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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