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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卫东︱读《签名本丛考》
《签名本丛考》,陈子善著,海豚出版社2017年5月出版,231页,65.00元
几个月前,得读陈子善先生新书《签名本丛考》。书的序言中说:“我认为研究签名本的意义是多方面的,‘从签名本中可以考察作者的文坛交往,以至了解作者的著书缘起’,也可能会提供进一步研究作品的线索和鲜为人知的史料。”所以子善先生写这本书的着眼点,是在于现代文学研究和史料的钩沉。
然而一册书个人可能有不同的读法。近来偶然翻看以前买的一册《今水经》(光绪崇文书局刻本),这是黄宗羲的著作,他在序言中说,古人写书都是有目的的,大者治天下,小者民用,没有空言。从前郭璞写的《水经》有许多错误,所以他重作一部。这原本没什么,但他认为郦道元的注为流连词章没有意义,这就代表了传统的著书和读书观点。我读书有限,在旧知识分子中,仅知王国维反对这种观点,在早期研究欧洲哲学和教育的《静安文集》中,他反对完全功利地读书,认为文学、哲学、美育超过功利,培养人的精神世界,更为重要,国人的精神养成最缺少的就是这方面的教育。所以我以为可以功利地去读书,也可以纯粹为了愉快去阅读,而后者才是读书的本意。这本《签名本丛考》,在我看来并不是一册谈史料的枯燥之书,而是有意思的随笔,这也是我喜欢这本书的原因。
子善先生的这本书,所涉及的是新文学的部分,他是这方面的研究专家,所以写的时候可以游刃有余,即所谓烹小鲜也,这也是这本书的阅读价值不同于同类书的部分。另外一方面,他所写的这些珍贵的旧版书,并不是来自于图书馆,而是自己辛苦搜集来的,如书中所说,其中有师友的馈赠,但更多的是从旧书店和书摊买回,以及拍卖竞价所得,笔下流露出爱书的情怀,当是很自然的事。我读知堂老人的文章,见他也时常评论书本的纸张美恶、刻工好坏,也曾买一册绝版原本的《东京散策记》,虽然他已有两册丛书本。可见读书成癖的人(知堂说他可以拿一册语法书,愉快地消磨一个假期),可能多少终会喜欢上书本身。
书里所收的,多数是民国的初版本和当时的签赠,很让人羡慕。初版书一般都是经作者手订,有他的想法、情感在里面,很不同于后来别人编排的版本,还可能保留独有的信息。这样的旧版若再留下手迹,就仿佛成为作者的一部分。我收集旧版书也并不是都想读一遍,更多时候就是一点情怀而已,所以如果是名作者,特别是自己喜欢的作者,获得他的旧版签名本,在我是一件感到愉快的事。
书中的第一册,是周作人签赠林语堂的《陀螺》,经考证这本书是林氏1936年离开上海去美国,寄存在商务印书馆的十大箱书之一,经过六十余年,在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散出。周作人的日记中有送书的记载,而据作者言,同样的书还存一册签赠章川岛的。这是最有意思的部分,使得这本书有了自己的历史。我喜欢读周作人的书,热衷搜购其旧版,得到他手签的书也曾有几次机会,但至今尚无一册。
卞之琳的《三秋草》看了也觉得感慨,虽然基本没怎么读过新诗。这本诗集是沈从文帮他印成的,只印了三百册,流传稀少。作者在海王邨买到的时候,架上有全新的十几册,那时卞之琳先生还健在,所以请他在书上题的字。印数很少的书忽然成批出现在旧书店的架上,我也遇见过几次,都是自印性质的书。在海王邨的中国书店见过十几册《雾净集》(新旧诗合集,作者夏宇众曾任北平师范大学国文系教授),在天津古籍书店见到有十几册查显琳的诗集《上元月》,从中挑选了一册有护封的精装本;俞平伯自印的《遥夜闺思引》和《遥夜闺思引跋语》,为藏书者所熟知,当年流出的时候也是几十册出现在报国寺和潘家园地摊。但是时过境迁,后来再想买就不容易了。前年在网络看见拍卖一册《三秋草》(毛边佳本),被一店主五千元买走,而后在自己的店里标售一万二千,原也想或咬牙买之,但终归是心疼钱,后来再翻看时竟已经“售罄”了。
《申酉小唱》(陆志韦著,1933年自印本),此前没见过。文中所引季羡林的评论也是第一次知道。陆志韦的旧版书我有一册《渡河》,他在《诗》刊(最早的新诗刊物,我存三册)发表不少作品,是最早写新诗的之一。这册《申酉小唱》是沈从文代他签赠孙大雨的,署为“甲辰代赠”。
以前的文学史著作中,沈从文为边缘人物,我在书店中翻看《小说月报》的复印本,读了他写的短篇才注意,然后在北图借过他的小说集《阿黑小史》。虽然对读小说久已没有兴趣,但有他手迹的书还是很希望有一册,最近这个愿望好不容易实现。网上书店买到开明版的《十日谈》,为精装大册,有签署为“某甲”,书名页后还有方纪生题跋,跋中说编副刊《风雨谈》时与沈先生朝夕相处,此为他的旧藏也。看签字亦有章草味,应为不错,虽然这不是签在自己写的书上,对我来说也已经足够了。这册书买来的时候破烂不堪(贵的还能接受),但已经被我修好,我个人的癖好就是精装本里再有签署,所以很对我的胃口。
附录《签名本和手稿:尚待发掘的宝库》,是从史料学的角度谈关于签名本和手稿的研究,在现代文学研究中的作用。对这方面的学术研究我是外行,但书中所叙述的事件部分我喜欢读,比如陈衡哲《小雨点》一篇,牵涉到新文学谁最早写作品的问题。以前我知道陈衡哲为最早,不知在她之前还有李劼人和刘韵琴。看了书中所引胡适为《小雨点》新月初版本所写的序(后来的版本删掉了),和各种讨论的理由,也同意作者的观点,觉得胡适说的最有道理,因为陈衡哲是有意支持文学改良说,而用白话写作的,其他两位则未必是。若单论以白话写小说,胡适有《中国白话小说史》一部,其历史的追溯可是十分久远。
就我所曾读过的文学史而言,谈到老舍皆列举其《骆驼祥子》或《四世同堂》,单篇则是《月牙儿》《断魂枪》等,并没见有把《离婚》当作重要作品讨论的。作者在老舍签赠林语堂《离婚》的一篇中,通过史料指出老舍自己最满意的作品是《离婚》(“可是我这回把幽默看住了”;“自这部小说起,我建立了自己的文字风格”),当年不少批评家也认为这本书写得最好。诚然文学史家可以有自己的观点,但作为一般的读者,也可知一本文学史并不能涵括众多史实,历史乃是有血肉的。
作者对每一本书的来龙去脉,签赠者和受赠者之间交往的描述和考证,以及经常出自己意的评论都是很有意思的部分。另外,频繁地注明出处,虽然普通读者可能会觉得繁琐,但是有学术的严谨性和可信度,也是我所喜欢的。
这一册《签名本丛考》出版社有普通本,另外还有八十册为子善先生七十寿辰纪念的特制本,我得的是普通版的毛边精装本。在我看来印得已经相当精致,一是纸张好,二是装订讲究。不喜欢的是,书名印得仿佛是用白漆临时刷上去,还有就是作为书签用的蓝布条,我认为是个累赘,而且经常联想到四卷本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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