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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诺笔记(3)
“Tafiya mabuɗin ilmi”.
“行走乃知识之源”。
——豪萨谚语
2023年9月至12月,我与7位同学共赴尼日利亚卡诺市巴耶鲁大学(Bayero University Kano, BUK)交换,课业之余,写此笔记。全文共十五节,以下为十一至十五节。
十一
马老师、牛老师和哈利玛老师都是我们在国内上线上课的外教,到达卡诺之后,他们都对我们非常关照。三位老师以及研究中心主任阿扎尔老师都曾邀请我们到他们家中做客。
哈利玛老师邀请到她家,准确说是她父亲那边的大家庭。她父亲曾是巴耶鲁大学的副校长,如今年事已高。她家所在的区域周围也较为富裕一些。家中有一个大院子,专门有仆人做饭和冲洗厕所。我们一进门就受到全家人的热烈欢迎。哈利玛老师姐妹很多,而且姐妹们嫁出去,生的孩子也多是女孩。因此,家中从老到小,找不见几个男生。她的亲戚大多受过高等教育,从事律师、大学老师等工作。
她家人口众多,大多数是年轻人,因此现场非常活泼。哈利玛老师自己也是活泼外向之人。吃完饭之后,以哈利玛老师的侄女麦尔彦(Maryam)为首的一群女孩子,拉着我们跟她们玩游戏。她们在客厅里唱歌跳舞,到后院玩跳格子,又返回室内玩小游戏,把我们搞得很累,她们却依然热情不减。这一家子人很阳光,让我们感觉很幸福。哈利玛老师的亲人还拿出了家中收藏的传统豪萨酋长的衣服,以及传统女性服饰给我们穿,并与我们合影。她家后院栽种着橙子树,还养着鸡。这样的生活令人羡慕。
临走前我们又到她家去了一次。先是吃了一顿大餐,不到一个小时,又给我们果蔬沙拉和一大盆饭。她家的热闹非凡,比上次去更甚,家里到处都是小孩子。这次去主要是要给女同学做Lalle,就是豪萨人用天然染料做的海娜。吃完饭,几个男孩子开始玩赛车游戏,是把游戏手柄接到电视上。然后更多的人加入进来,又改为玩投掷飞镖或者打羽毛球,都是虚拟的,使用传感器辨别人体。男孩子们自己有一个小屋,里面非常脏乱差,与老师家其他地方的整洁、端庄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几个男孩在里面打游戏。离开哈利玛老师家之前,他儿子带我们在院子里踢足球。他家的院子非常大,但是是沙土地。孩子们在里面跑,也不穿鞋。他们玩的游戏,也很多中国的孩子也玩,热闹的一家子,和我农村老家一样。
阿扎尔老师在我们留学期间曾去麦加副朝,他归来之后邀请我们吃饭。他家所在的道路以他命名,家中有一个大院子,汽车有三辆,主要的房屋有四五层高,且还有几个副楼,是我们目前见到的条件最好的卡诺居民。他家院中种植各种果树,还有石榴,几只小猫跑来跑去。
进入室内,客厅装修豪华,餐具整洁地摆放在桌上,有点自助餐的意思。阿扎尔老师不是很随和,同事们都对他毕恭毕敬,称其为“Babban mutum”(大人物)。他先与我们聊了一会儿,挨个询问我们学习的收获,然后唤来他的妻儿跟我们打招呼,最后才是吃饭。可以看出,他家既有钱,又有十分严格的家教。他的儿女进来后也挨个与我们打招呼和握手。可以说,他的家中真正有大人物的感觉。
他的家庭是豪萨人中产阶层的画像。他们的房屋富丽堂皇,家中一尘不染,家人彬彬有礼,且从事大学教师、律师等工作,不时会到国外去。他对礼节的严格要求,一方面是豪萨人的传统。豪萨人都比较重礼节,他家尤甚。这可以视为一种教养。我们脱了鞋,按照豪萨人的方式,盘腿坐在地上吃饭。他家的菜肴远比之前的几位老师家丰富,并且从餐具到待客,都比其他老师更为正式和周到,餐后还有饼干、椰枣等甜点放在小盘里。他家的生活给人宁静的感觉,一切都有条不紊。
临别前,他给我们赠送了他分别和其他三位老师合著的三本书。一本关于豪萨语语音学,一本关于豪萨谚语,一本则关于豪萨人的母婴护理。我们不得而知,为何他会是一本妇幼医学知识作品的合著者。
到努尔拉万老师家做客
十二
期末考之后,因为购买纪念品以及准备毕业仪式等事项,我们与部分老师的联系多了起来。加上闲来无事,很多同学开始到图书馆或书店查找自己感兴趣的书籍。
任教我们豪萨语语言学的提加尼(Tijjani)老师名字和我一样,他上课十分认真,平时也很有风度,不怎么显露情绪。教我们豪萨语经典小说阅读的吉布利尔(Jiburil)老师看似严肃,但其实并不严厉。他曾于波兰华沙大学攻读博士学位,在欧洲期间喜欢吃西餐、喝咖啡。二位老师都是我们访学的中心的副主任。
吉布利尔老师曾答应要给我们做咖啡,直到最后一堂课,我们还没有喝上。那天我们问他,我们什么时候能喝上他的咖啡,本来刚开始上课的老师,一听到这个,他说,现在就可以。于是我们最后一堂课改成咖啡鉴赏。他的办公室里有好几台制作咖啡的机器,有好几种咖啡,还有小匙和杯具。他把机器一台一台地搬到教室里,按照我们挑选的口味,给我们每人做了一杯。他还随时准备着新鲜牛奶和方糖,我们也可以自己添加进咖啡里。除此之外,他还有多个“烧钱”的爱好,比如山地自行车、摄影等,他有许多专业的镜头,还借给我们的同学用来拍星星。
平时管理我们生活的萨迪克老师,应该算最辛苦的。他为了我们几个国际学生,随时需要晚上或周末加班。他本人拥有商科以及公共政策两个领域的硕士学位,是中心主任阿扎里的秘书。他曾经在银行工作,父亲是巴耶鲁的老师,家中还有农田需要管理。虽然在银行工作收入较高,但他觉得压力太大,时间不自由,于是从银行辞职,到大学当行政老师。他刚买了一辆新轿车,女朋友正在读医学的研究生,他们大概不久之后就会结婚。
我们向萨迪克老师打听了尼日利亚的工资水平,结果还是令人颇为感慨。巴耶鲁这样的国立大学,老师一般的月收入折合人民币每月在一千到两千元左右,教授们也只能拿到三四千人民币,他这样的行政老师月收入也是一千多人民币。我们的宿舍有专门打扫卫生的管家,他的月收入折合人民币只有六七百元。当然,用换算成人民币来衡量另一国家国民收入的多少并不完全合理,但他们的薪资确实不算太高。
十三
临走前几周,充满了欢乐的活动,有婚礼、有音乐。
巴耶鲁大学校长萨吉尔·阿达穆·阿巴斯(Sagir Adamu Abbas)的女儿宾塔·萨吉尔·阿达穆(Haj. Binta Sagir Adamu)结婚。收到其家人的邀请,我们也得以参加婚礼。据我所知,婚礼分三部分,第一天叫“抓新娘”(Kamun Amarya),只允许女性宾客出席,邀请信由女方母亲发出。豪萨人的婚礼,没有收到正式书面邀请的人,是不能主动参加的。从参加活动的女同学拍回的照片来看,现场非常热闹,因为巴耶鲁校长算是尼日利亚社会名流,现场的宾客个个穿着精致、神采奕奕,车辆大多数也还不错,环境和器具也别有格调。可惜的是,即便是我们的女同学,也只能吃席,没有资格参加“抓新娘”,也就不知道仪式如何进行了。
“抓新娘”之后两天,在巴耶鲁大学旧校区的清真寺里,正式举行结婚仪式。但大多数宾客只允许在清真寺院子里等候。必要的环节,如诵读《古兰经》,由伊玛目主持婚礼等,和中国的穆斯林是一样的。我们男生参加了这部分活动。清真寺的院落里已经被围的水泄不通。我们一进去,就被阿扎尔老师带着和各位来宾打招呼,有的还要求合影。现场安保森严,清真寺大殿门口有荷枪实弹的警察守卫,还有一小支持枪的特警队伍不时穿梭在人群中间。许多乞丐混在人群里,但并没有受到驱赶,很多来宾还同他们开玩笑,这些行乞者也乐意和大家交谈。
走出清真寺院落的时候,有一些拿着乐器和喇叭唱歌的人,来到我们面前,用英语对我们歌唱,赞扬我们,祝福我们。这就是我们早已学过的赞颂(Kirari)了。Kirari是一种豪萨传统的文学形式,许多行乞者通过赞颂大人物,为他们唱歌,为他们造势,来获得钱财。那天对着有钱的来宾献唱的,也属于Kirari。我们听了歌,但是没有付钱,就离开了。这些艺人最大的本领在于,能够针对不同的人,即兴唱作,而且还夸到点子上。
在离开的路上,有几位年轻人跟我们打招呼,说的竟然是中文。原来他们曾在沈阳医学院、沈阳大学等学校留学。快上车时,遇到一个萨迪克老师的朋友,也曾留学中国,他问我们:“你们知道我的中国名字叫什么吗?”我们说不知道。他大笑着说,是“萨达姆!”。他边笑边解释,“你们中国人不喜欢美国,很多人都喜欢萨达姆!”我们应付了几句赶紧离开。
除了游吟歌手,豪萨兰也有明星。在萨迪克老师的带领下,我们到动物园路(Zoo Rd.)的一个工作室,拜访了歌星阿米努·拉丹·阿布巴卡尔(Aminu Ladan Abubakar),他自称“Ala”,以艺名阿朗(Alan waƙa)广为人知。他的歌曲遵循豪萨诗歌文以载道的传统,植根于豪萨人的日常生活,粉丝数量庞大。
不久后,我们在学校见到了另一位歌星——哈米苏·布瑞克(Hamisu Breaker)。他并不像Ala那样有名,但是在年轻人当中更具影响力,是流行歌手。他的歌曲多是歌唱爱情,近两年在卡诺人气很旺。他还很年轻,只有三十岁左右,跟他来的人都是很流行的打扮,头戴帽子,穿着牛仔裤。但是和我们见面时,布瑞克本人反而穿的是豪萨传统服饰。
布瑞克受到的礼遇远不及Ala,看起来并没有很高的社会地位。他本人声音柔软,非常谦和。他和Ala的声音都有点“电音”的特质。即不借助现代设备,也能唱出电音的效果。无论是他演唱的风格更偏现代恋爱主题的音乐,还是更为艺术化的Ala的音乐,他们的歌词基本是押韵的,具有诗的特点。
巴耶鲁大学校长女儿婚礼现场
十四
离开卡诺前,我们终于获得了机会,觐见卡诺酋长。
卡诺酋长制度历史悠久,历经多个朝代。如今的酋长并不享有实际的行政权力。尽管酋长居于宫殿内,民众见酋长都需要行跪拜大礼,但是老师们都表示,“酋长更接近人民”。酋长制度在英国殖民统治时代作为“间接统治”(Indirect Rule)的一部分予以保留,尼日利亚独立之后,也没有采取激进手段废除王室。如今,酋长仅作为一种传统和象征得以保留,但仍然对社会事务具有强大的影响力,被人民普遍尊重。正如孟德斯鸠所写的,各民族的法律都要基于各民族的习俗,习俗是比法律在先的。
卡诺酋长在城内拥有一块专属区域,还有一个大清真寺。王宫正门是一个高塔形建筑,是古代西非常见的风格。房顶之上悬挂一面黑底白字的旗帜。如果旗帜高高飘扬则表示酋长在宫内,如果旗帜降落,则表示酋长外出。
酋长日常生活的区域,以及最豪华的宫殿,在王宫最里面。不知为何,一大群蝙蝠盘旋在深宫上空,其它空域都没有。根据礼节,见到酋长时需要下跪(外来者可以蹲下),并不断歌颂酋长,祝他的王朝永远延续,祝他和家人健康平安,并且表达对酋长的感谢。完成之后方可落座。酋长面前铺着一块大地毯,众人和他隔着一定距离,其左右两旁各有一个仆人代为传话。两人趴在地上,酋长说了什么,都要由他们大声再发布一遍。酋长除了眼睛之外,身体其它部分都不外露。当他需要说话,要摘下口前的纱巾时,两个仆人会迅速起身,用手臂围成一圈,将酋长遮挡其中,不让人观看酋长脱下面纱的过程。
整个王宫,除了上文所说的宫殿,都不算富丽堂皇,建筑外观和内部装饰都比较粗糙。酋长接见我们的宫殿则是另一番模样。自动旋转的灯具、一尘不染的地毯,分列侧面的大臣,以及高悬的酋长与各国政要会面的照片,一切似乎都和外面隔开了。殿内悬挂的照片中,有一张是酋长和前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二世的合影,另一张似乎是和普京,不过没有看得太清楚。酋长座位背后的墙上,都是阿拉伯语撰写的经文。王宫内大部分装饰性的文字,也都是阿拉伯语。这也体现了卡诺王室的某种历史特征,包括在古代所接受的影响、秉持的价值观。
现任酋长阿米努·阿多·巴耶鲁(Aminu Ado Bayero)刚即位没几年。前任酋长只当了两三年就被废黜了,而再前一任则从1963年开始,一直当到了最近十年内。卡诺最大的购物中心阿多·巴耶鲁商场即以他的名字命名。接见我们的时候,他只有简短的发言,语气也并非居高临下,总体上是祝我们学有所成。他还开了一个小玩笑,他问道:“你们当中有叫阿米努的吗?”我们回答说没有。他说:“真遗憾,没有人和我同名,看来我这个名字不够出名呀!”
接见我们之后,酋长还要进行每日例行的“上朝”,在刚进王宫大门的一个偏殿里进行。所有王室工作人员,每天都要觐见一次酋长,向他祝福。酋长进出宫时,队伍浩浩荡荡,有人在身后吹着传统乐器奏乐,场面宏大。而在酋长接见我们时,从等候的休息室,到觐见酋长的路上,都有专人进行歌颂。即见到我们的时候,就开始高声说话,大概是歌颂酋长,也歌颂我们这些客人。这种负责歌颂的角色,隔几米就有一组。
王宫对面是一座国家博物馆,名叫“Gidan Makama”,意为“逻辑之家”或者“意义之家”、“理性之家”等。此处最初是欧洲人建立的学校。博物馆面积不大,房屋都是豪萨传统建筑,每一个小屋代表一个板块。与其说是博物馆,不如说是历史展览馆,实际上没有多少文物,但是按不同的板块介绍了豪萨人的历史。从达拉山起源神话开始,到王朝建立、伊斯兰教传入,再到英国殖民者入侵。其中贯穿各个时期豪萨人生活习俗的介绍。
参观博物馆
十五
在卡诺的时光是短暂的,不知不觉就到了结束的时候。这三个月对我的意义是非凡的。我每天都在思考、阅读,尼日利亚的生活给我提供了新的视角,无论是关照自身,还是回望国内。临行前,校长给我们赠送了礼物。管家雅库布心心念念要和我们合影,留电话号码。摩托车司机也打电话来祝愿。这里的人们朴实而又热情,注定要让我永远难忘。
最后一次去牛老师家时,他光脚站在家门口的泥土地上,挥舞双手向我们告别。离开的那天早晨,所有老师都到了,许多人泣不成声。车驶离院子的时候,我从车窗的倒影里,看到管家在偷偷地抹眼泪。一切渐行渐远,不知何时再见。这三个月的时光仿佛一场悬空的梦。在梦的回声里,卡诺的老师、朋友,乃至摩托车司机,依然遵循豪萨人的礼节,不停地向我们问候。
努尔拉万老师在家门口向我们告别
注:文中图片皆为作者和同学拍摄。
(作者:龙飞洋 北京外国语大学2021级本科生,豪萨语专业,尼日利亚巴耶鲁大学公派交换生 本文仅代表作者个人观点,与北京大学区域与国别研究院立场无关,文责自负。引用、转载请标注作者信息及文章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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