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卡诺笔记(2)
“Tafiya mabuɗin ilmi”.
“行走乃知识之源”。
——豪萨谚语
2023年9月至12月,我与7位同学共赴尼日利亚卡诺市巴耶鲁大学(Bayero University Kano, BUK)交换,课业之余,写此笔记。全文共十五节,以下为六至十节。
六
马老师教我们豪萨语精读课。他直接使用豪萨文学当中最经典的Magana Jari Ce(《话语即财富》,或译为《非洲夜潭》)作为教材。这是由三册组成的系列著作,作者是20世纪北尼日利亚著名的作家阿布巴卡尔·伊芒(Alhaji Abubakar Imam)。除了《话语即财富》之外,伊芒还有许多杰出的作品,包括他为当时殖民政府的北尼日利亚文学局(NORLA)举办的豪萨语文学竞赛创作的《一谭圣水》(Ruwan Bagaja)等作品。可以说,伊芒之于现代豪萨语的意义,就像莎士比亚在英语文学、普希金在俄语文学中的地位一样,他的文学作品某种意义上确立了语言的规范。伊芒同时还是尼日利亚报业先驱之一。今天北尼日利亚依然著名的《真理报》(Gaskiya Ta Fi Kwabo),伊芒曾参与到其早期工作之中。正是通过伊芒等一批知识分子,以拉丁字母书写的豪萨语才能广泛传播,同时,小说等西方文学形式才进入豪萨兰。
《话语即财富》的封面是一只大鹦鹉。学舌的鹦鹉能够向人们传递信息。书中的第一个故事是古代常见的争夺王位的故事。鹦鹉在故事中扮演了重要角色。但是故事开篇首先描述了古代豪萨王国的宫殿是如何富丽堂皇,内部道路是如何复杂。那是一种类似于回廊的结构。马老师说,这种复杂的结构体现出传统的神秘,而现在的建筑都没有这些特征了。说着说着,他便开始批评“Modernity”(现代性),批评西方的文化打破了传统社会的生活方式。他说,现在的年轻人不再去寺庙,全都转向了女人。有意思的是,他用“tample”(寺庙)和“mosque”(清真寺)来指代充满神秘气息的传统,而用“woman”(女人)来指代现代性。仿佛从西方来的现代性是一个“美人”,引诱本土社会敞开衣襟。马老师也曾研究过尼日利亚英语文学,像大名鼎鼎的阿契贝(Achebe)的《瓦解》(Things Fall Apart)。他在课堂上经由古代宫殿的复杂走廊所延伸的议论,颇有一些反殖民色彩,只是不像《瓦解》的主角奥贡喀沃那样激进。
现代豪萨语文学,历史还不算悠久。不知道为何,如今书摊上和书店里售卖的文学作品,大多也还是伊芒的作品,以及与他的《一谭圣水》一起在三十年代获奖的其他四部作品。在卡诺街头上兜售各种商品的人群中,有一些是售卖书报的,可以看见街边的孩子挥舞着一份报纸,或者一本《话语即财富》。在豪萨兰,知识是如何生产和流通的,对我而言,依然是一个问题,并且我对此很感兴趣。这其中重要的一环是出版业。经典作品似乎都是在扎里亚(Zariya)印刷的,但出版机构和装帧风格一直未变,并且印刷质量不高,甚至大多数词都不能看清,行与行之间无法对齐。这样的印刷是为了降低成本,以使得大多数人能购买,而印刷厂也能因此获利吗?我不得而知。
可乐村内的书摊
七
在老师的陪同下,我们平均每周都会乘坐校车到卡诺的著名景点观光。
卡诺动物园建于上世纪七十年代,离城市繁华地段不远。在我们的印象里,非洲是动物世界,因此,我们都想实地看一下非洲动物园景观。卡诺动物园和国内动物园大同小异。我们刚进门就有一位热心肠的导游,手舞足蹈地给我们介绍各种动物,带领我们游玩。最终我们也给他支付服务费用,折合人民币十元左右。经过一种豪萨语名为“Gwanki”的大羚羊时,他兴奋地唱起尼日利亚著名歌手穆哈曼·沙塔(Mamman Shata)的歌,因为歌中提到了这种动物。他和我们带队老师都兴奋地说,国外研究沙塔歌曲的学者经常引用这首歌。回到家中一查,发现导游所唱的这首歌,版本众多,有的名为“Wuli Dan Tijjani”,有的叫“Wili Dan Tijjani”,还有的称为“Widi Dan Tijjani”,这三个名字的意思都是“提加尼的儿子……”,我的豪萨语名字刚好是提加尼(Tijjani)。
穆哈曼·沙塔,尼日利亚二十世纪著名歌手,会使用传统乐器格里奥(Griot)进行演奏。格里奥乐手在西非历史上扮演着非常重要的角色。我曾读过几本关于西非历史的著作,里面都提到,格里奥乐手既是音乐家,也扮演着诗人、故事大王等角色,正是靠着他们的音乐和讲述,西非的口头文学才能口耳相传,流传至今。格里奥乐手在各种庆典和仪式上也发挥重要作用。历史上,乐手的技术是世代传递的,乐手们甚至只能内部通婚,以至于形成了一个世袭的职业团体,也形成了一个“种姓”,社会地位很高。穆哈曼·沙塔不仅在尼日利亚有名,也曾获得过一些西方世界的奖项。他将音乐融入到政治活动当中。上世纪九十年代,尼日利亚正值萨尼·阿巴查(Sani Abacha)将军独裁统治时期,沙塔参与了多次反对阿巴查的示威游行,并因此受到惩处。这仅是沙塔平生用音乐参与政治的众多例子之一。
古代卡诺有14个城门,大多数城门的名字作为地名保留至今。原始的城门可能不复存在,但会修一个新的作为象征。这些城门的名字也很有趣,比如“Kofar Nasarawa”(胜利之门)、“Kofar Famfo”(喷泉之门)、“Kofar Mata”(女性之门)等等。在女性之门附近就有卡诺最富盛名的传统扎染市场。市场大门上书:“KOFAR MATA DYE PIT 1498”。“扎染”一词我借用了故乡大理白族的说法。在豪萨传统工艺当中,有好几个职业与扎染生产有关。
豪萨社会的扎染就是用天然颜料,将布匹染成蓝色,并制作成装饰品、毯子、衣服等。进入市场,又有导游热情地为我们讲解。地上到处是大坑,有的坑里有水和颜料,散发出刺鼻的气味,坑的边缘有工人蹲着干活。远处的铁丝上晾晒着各种制成品。这些布料的好处是,颜料是纯天然的,其他步骤也都是人工,因此很自然。导游说,某些步骤的残留物可以做药,涂抹在身上可治疗皮肤病,吃下去可以治疗一些儿科疾病。他说和中国的中医一样,豪萨人也有传统医学。介绍完制作流程后,十几位工人在场地内站开,展示各种制成品。另一位导游开始讲解每一个图案的寓意。最后我们每人买了一件衬衫,价格30元人民币左右。
达拉山是卡诺城里的一个土山,不高,顶部是平的。在四周围看不到一座大山,到处都是无边无际的灌木的卡诺,达拉山自然成为很特殊的存在。这里据说是卡诺豪萨人的起源之地。最早的居民们被称作“Barbushe”(丛林里的人),以打猎为生,正是他们开辟了达拉山及周围地区。在伊斯兰教传入前,达拉山一带的人信仰Trumburura神,达拉山是祭祀活动中心。如今,达拉山下街道狭窄,曲曲折折,建筑颇有伊斯兰风格,极具异域风情与烟火气。
山上有本地游客,大多数是附近小孩。卡诺让人感觉小孩很多,这也符合尼日利亚的国情,这个非洲人口第一大国,青少年占了大多数。山顶还有年轻男女恋爱,变换着姿势和角度,反复拍照。小孩告诉我们,达拉山前有一条河。由于建筑密集,只能看到一小部分。网上有从河对岸拍摄达拉山的照片,更能显出山的庄严与历史感。大约山需要配上水,才有了灵魂。有了滋养人的源泉,才是文明诞生之地。
达拉山上游玩的孩子们
八
哈利玛老师带我们去萨阿达图·里米教育大学(Sa’adatu Rimi University of Education)参观,因为其中有一个“豪萨村”,那里展示各种各样的豪萨社会的传统物品。这所学校原是一所大专,近年来才升格为综合性大学,并且只是一所地方性院校。卡诺只有我们所在的巴耶鲁大学是国立的。萨阿达图大学里还有小学部和中学部,校内很多小学生到处跑。这里据说还是位于扎里亚(Zariya)的阿赫马杜·贝洛大学(Ahemadu Bello University)的一个分部。扎里亚是尼日利亚赫赫有名的大学城,规模不大,教育和印刷业较发达。
萨阿达图大学的设施整体上不如巴耶鲁,校园里多处粉刷为粉色,看起来很特别。这里比较特别的专业是富拉尼语。其实豪萨-富拉尼社会某种意义上已经相融,但是两种语言分属不同语系,差异很大。豪萨兰历史上最有名的政治家、伊斯兰学者,曾统一豪萨兰,建立索科托苏丹国(Sokoto Sultanate)的谢胡·乌斯曼·丹·福迪奥(Shehu Usman Dan Fidiyo)就来自富拉尼教士阶层。索科托苏丹国的建立,实际上是富拉尼人推动的。学校里有一个小的收藏富拉尼人用品的教室。富拉尼人的服饰与豪萨人非常不同,看起来像变戏法的,或者像传统的巫师。
在两校老师带领下,我们参观了豪萨村。那里其实只是一个小院子,门上写着的是“Zauren Hausa”。Zaure是豪萨传统房屋进门后的空地,相当于通道。豪萨村墙体配色为蓝黄色调,Zaure的围墙上则有豪萨文化的象征——豪萨结。这是一种世界各地的豪萨人团体都会使用的图案,象征着豪萨,乃至整个北尼日利亚。Zaure的围墙上有一小方形口,据说古代是用来点灯的。院内正房里便是各种物品展区。每种物品对应一种职业。豪萨人有深厚的职业文化,他们认为人应该从小学习技能,自食其力。商人应该教会孩子经商,而不是把钱给他。传统的家具、铁具、农具、兵器、乐器,我们一一得见,大开眼界。马老师说,这些东西,很多已经不再使用,他也开了眼界。
最让我感兴趣的是古代豪萨人用来装书的袋子“Gafaka”,与之对应的是木质的笔“Alkalami”,以及一小块面积不大的木板“Alo”,这是豪萨人古时候用的黑板。豪萨本来没有书写的文化,是阿拉伯商人和传教者进入之后,才使得豪萨人开始学习写字,阿拉伯化的豪萨文才出现。最初所教授的内容基本都是伊斯兰教经典,豪萨人学习识字以及各种知识,都是通过学习伊斯兰教经典来得到的。“Alkalami”(笔)一词就来自阿拉伯语。可以说,Gafaka书袋子里面放的是《古兰经》,Alkalami写的是《古兰经》,Alo上面写的也是《古兰经》。Gafara很厚实,使得古代的学者,穿越沙漠、传播知识的途中,他们最为重要的材料,不会遗失或者损坏。
萨阿达图里米大学的豪萨文化展品
九
卡诺的城市规模不小,但没有高楼大厦。这里似乎没有中国城市常见的商品房和住宅小区,居民大多还是一家一院。这里只有环绕城市的公路和主干道是柏油路,一旦进入市区,进入居民区,就都是土路了。豪萨人的家庭概念和中国不一样,这里传统上有大家庭,很可能几十口人住一个大房子。
豪萨人的生活中,社区的观念是很强的,这或许源自伊斯兰的“乌玛”观念(豪萨语称为“Al’umma”)。社区有独特的组成方式,每个人都参与其中。马老师家和中心主任阿扎里老师家位于同一条街道,街边有一个牌子写着“雅库布·阿扎尔教授街”(Prof. Yakubu Azare Street)。社区是以其中最有名望的人来命名的。
豪萨人把世俗学校称为“Makarantar Boko”,把宗教学校称为“Makarantar Islamiyya”,在豪萨社会,这两者可以说是双轨并行的。这两种学校都是社区性的。我们曾两次到教我们文学史的努尔(Nura Lawan)老师(我们称他牛老师)家做客,他性格随和,将可爱的小儿子称作“Oga”(老板,原名阿卜杜拉)。有一次我、牛老师和“老板”路过学校门口,正值孩子们放学,他们大喊:“阿卜杜拉!阿卜杜拉!”,他一只手拉着我,另一只手蒙着嘴笑。牛老师笑着说:“今天‘老板’本来也要上课,但听说我们要来就请假了。”这孩子,肯定是为不用上学而开心不已!
马老师是附近一所中学的“Chairman”,我们并不清楚这个词在此处的准确含义,但并不是校长一类的人。他会在业余时间给中学生讲课,所讲授的课程类似于中国的“道德与法治”。我们旁听他给中学生讲了一节课,主要的内容是国家与政府。
此外,马老师还承担着社区的宗教责任。在卡诺,到处是清真寺,有大有小,有时甚至一间街边陋室,也是清真寺。因此,清真寺的概念在此处不像我们所想的那般,一定是基于某类房屋实体的。有的路边市场,可能有某片空地,大家一起做礼拜,也可以归入其中。清真寺多且密度大,大多数豪萨人都具备基本的伊斯兰教知识,小清真寺的教职人员可能就来自于居民大众。马老师告诉我,他轮流承担着三所清真寺的伊玛目[1]的职责,报酬则来自礼拜过后人们少量的捐款。
豪萨人的生活真够充实,人与人、人与社区的连接非常密切。这种模式是一种类似小区自治的模式,使个体更有存在感,不会迷失在工业文明打造的流水线人生之中。
宗教在豪萨人的生活中很重要。卡诺也有信仰基督教的豪萨人,他们往往有自己的社区。马老师批评一些豪萨穆斯林排斥豪萨基督徒,认为他们不是豪萨人的观点。历史上,西方传教士曾想到北尼日利亚传教,但是被英国殖民政府阻拦。在间接统治的策略下,英国不希望传教士破坏北尼日利亚的社会结构。
卡诺市区的清真寺
十
不知不觉,在卡诺的生活已经过半。就往常的经验来讲,一段固定的时光里,总是前半部分漫长,后半部分短暂,前半部分具体,后半部分更有概括性。
我们刚到卡诺时,正值雨季末尾,经常会有雷阵雨。雷声不大,没有闪电,雨势也很小,往往是来一阵就结束。这里的阵雨真是符合天气预报里的“阵”字。雨来之前阵仗很大,但只下一小会儿便停住,甚至校园的一边下大雨,而另一边滴水未落。我们询问不同的当地人对季节的看法,他们各执一词。我们在教科书上学的天气,很难适用于这一地区。可能不同地域的人对于季节或者天气的定义或认知具有基础性的不同,因此无论是春夏秋冬、旱雨还是干湿,都是不科学的。即便要用这些中文语汇形容豪萨兰的天气,也要对这些概念本身做出解释与调整。
卡诺的气候很特殊,几乎全年的日间最高温都在三十摄氏度以上,但是夜间的低温却差异很大。雨季的时候,夜间低温是二十多度,温差很小。但是到了冬天,或者说,旱季的时候,夜间最低温只有十度出头,甚至会有低于十度的情况,昼夜温差非常大。气温从早晨的十度左右,攀升至午间的三十多度,黄昏又开始骤降。豪萨人常年生活在温暖或炎热中,对于寒冷的耐受力不强。我们每天上下学乘坐的是校园里的摩托车,有几位司机和我们联系,有需要就打电话。到了旱季,他们每天早上都戴上厚厚的手套和帽子,包裹得严严实实。
这个季节在豪萨语中被称为“Hunturu”。“Hunturu”就是哈马丹风。这种季风从干燥的撒哈拉沙漠吹来,尤其是夜晚,使得整个卡诺城被淹没在寒冷的狂风里。12月正是其开始的季节,我们的门窗被吹得呼呼作响,甚至睡不着觉。
刮风的日子里,卡诺城也不平静。我们邀请了同在巴耶鲁留学的来自德国汉堡大学的加尔巴(豪萨语名,Garba)和国内另一所大学的几位同学到我们住处聚餐。但原定的那天,刚好是尼日利亚最高上诉法院审理卡诺州州长选举一案宣判的日子。现任卡诺州长阿巴·卡比尔·优素福(Aba Kabir Yusuf)的选举资格被认定无效。此事有可能在卡诺引发骚乱。加尔巴和其他同学都住在老校区,离我们住的新校区有几公里的距离,出于安全考虑,聚餐只能作罢。
阿巴所在的新尼日利亚人民党(New Nigerian Peoples Party,NNPP)与一种名为“Kwankasiyya”(宽夸索主义)的政治思潮有关,在卡诺长期得势,其支持者喜欢戴红色小帽。那段时间,我们联系的摩托车司机,把常年戴的白色小帽换成了红帽。我打趣问他说:“您换了帽子?”他骄傲地大声回答:“Kwankwasiyya!”
每日坐校内摩托车上学
注:文中图片皆为作者和同学拍摄。
[1] 伊斯兰教教职称谓,阿拉伯语音译。意为“领拜人”“表率”“率领者”,指清真寺内率领群众礼拜者。
(作者:龙飞洋 北京外国语大学2021级本科生,豪萨语专业,尼日利亚巴耶鲁大学公派交换生 本文仅代表作者个人观点,与北京大学区域与国别研究院立场无关,文责自负。引用、转载请标注作者信息及文章出处。)
本文为澎湃号作者或机构在澎湃新闻上传并发布,仅代表该作者或机构观点,不代表澎湃新闻的观点或立场,澎湃新闻仅提供信息发布平台。申请澎湃号请用电脑访问http://renzheng.thepaper.cn。
- 报料热线: 021-962866
- 报料邮箱: news@thepaper.cn
互联网新闻信息服务许可证:31120170006
增值电信业务经营许可证:沪B2-2017116
© 2014-2025 上海东方报业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