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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小说家潜入海底,他亦潜入了生活的洋流
原创 何晶 文学报
作家禹风的全新潜水小说集《梦潜》,收录了七个以潜水为背景的故事。禹风持有专业潜水证,是PADI(国际专业潜水教练协会)高阶潜水员,潜水是他生活和写作意识的一部分,也是《梦潜》中七个故事共有的环境背景,但他没有简单地将潜水写成一个个冒险故事,而是将潜水视为一种人类探寻自身的象征,从个人不可掌控的命运与复杂的人际关系,到海洋随时可能袭来的未知洋流和黑暗,带领读者随着主角一起,暂时放弃陆地生活的安全感,试图在海洋里寻找到一种不同的生活哲学。
在接受本报记者采访时,禹风表示,“人是环境动物,环境、空间、时间感的变化会让人产生另外的思考,在海底潜水对于生死观和自然观的改变也会让人反观陆地的生活。”
禹风:从海底回望陆地人生
记者:你的全新小说集《梦潜》中收录了七个以潜水为背景的故事,你本人是一位潜水爱好者,个人的人生经历与写作之间,仿佛暗藏着一缕线,结构起了整本小说集。事实上,你自己的潜水故事是怎样的?这缕线又是如何牵动的?
禹风:我写的潜水小说,背景涉及水肺潜水和自由潜水,我个人的爱好限于水肺潜水。据我观察,作家们文人风范较明显,愿离开书斋下海潜水的不多,而我认识的潜水爱好者中尚无人在尝试文学创作,这是现状。我的小说既供文友赏读,也要保证潜水爱好者认可,殊非易事。正因为不易,我写作时感到兴奋。
我是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去澳大利亚访问时首次体验潜水,当时在大堡礁买了一本潜水图集,后来这图集时时叫我心动,我便到北京师范大学附近的潜水培训点找教练,从此开始了时断时续的海潜。到今天为止,我已潜过澳大利亚、印度尼西亚、菲律宾和塞班岛的一些潜点,报废了一套在马耳他探访潜点时购买的法国品牌潜水器材,须投资买新装备了。
记者:在绝大多数人眼中,潜水与冒险是联系在一起的,或许会有一种预设,这七个故事也与冒险相关,但其实它们是海底的另类人性故事,或者说是一种对“陆地人”集体命运的奇异探索。这样的简单归纳是否准确?
禹风:我不想写什么海底游记,也不是要杜撰冒险经历。我写的潜水小说不算多,每次潜水旅行结束会写一篇,不出去潜就不写。依我看,人不是鱼类,到了浩瀚大海中潜入海底,毕竟是一种震撼性体验,陆地生活的经验和原则受海洋环境的质疑和挑战。简单讲,潜水上岸后很多人常会发呆,感到无所适从,那是因为刚刚作为“特别的鱼类”存在于这星球上,子非鱼而学了鱼,自然会产生奇怪的想法。
我的想法比较丰富,且对比自己不如意的人生,产生出小说意念和构思。也只能靠小说方式演绎,以便完成某类探索性思考。人是环境动物,打比方讲,假如人的生活中只有珊瑚、海涛和海洋动物作伴,那么人必然会对它们产生爱恨情仇。一旦陆地上的人进入海洋没有退路,那陆地上的爱恨情仇就会以适应大海的方式演绎,产生你说的“另类”效果。总之,我写的或许是人本身在海涛中的可能性,以及身在海底的人们表现自我的特殊行为。
禹风
记者:“人本身在海涛中的可能性”,这种可能性在各个故事里呈现出了不同的样貌,当对它们进行细部观察时,每篇小说的指向是明确的。
禹风:是的。《下降流》写的是不体面的人生在海难时却得着了体面;《洋流》写日常掩盖的不伦关系被海水浸泡后暴露;《深处》写人心从表层向纵深逃逸;《沉鱼》展示爱情染上的淤泥;《跟姑妈去看小象》写的是童年对人的塑造力;《梦潜》是潜水者对陆地生活的反思;《沉船加那利号》探索友谊的幸存方式。
记者:这本小说集中的《下降流》一篇最初发表在《人民文学》杂志上,并荣登2019年收获文学排行榜,当时的颁奖词是“以大海深处的下降流作为隐喻,两组人物在潜海过程中巧妙地表现爱与占有、嫉妒、牺牲之间的复杂关系。这个故事关于人性中的非理性成分,是生命之海中难以预测的下降流,但它处处凸现了不同的生命情怀,以及这种情怀背后所承载的文化伦理,耐人寻味”。现在集结在整个小说集中,再来看这种表述,你应该有新的感受。
禹风:是的,潜水题材有得天独厚的优势来展现人类的内心世界。当人只身沉入浩瀚海洋,刹那间感受自身的渺小。生命面对即刻的危险,很多原本在乎着的,在海里就在乎不起来,却有许多日常里被压抑被忽视的东西,在海下瞬间就占据了人心。大海不在意人类,潜水者像直接听从了另一种行为法则,非陆地的行为法则。描绘此类变化和差别,非得身临其境才行。
颁奖词所述的意境,我的理解是人类具有共同本性,在陆地上可以遮遮掩掩,到了海底,无非本性流露。海底就像特殊的舞台,常让每个演员面对压力和威胁,且大海不理会任何伪装,人会明白伪装失去效用,伪装仅是陆地生活技巧。我想说,读者或许能从我的小说集中收益两种东西:一是接近于准确的潜水知识和经验,二是对“陆地人”生活方式的省思。对前者我比较刻意,对后者不刻意,它自行生发,我做好文字上的工作。
禹风
记者:这倒有一点不同的意味。为什么恰恰比较刻意传达准确的潜水知识和经验?
禹风:潜水确实是一项风险性运动,潜水员必须经过严格的培训并掌握准确的概念和技术。人在水下作出反应的时间有限,若不能及时准确地操作,会浪费掉宝贵的自救时间。
作为善良的写作者,要明白自己的小说对别人的生命安全也负有责任。假如文本散布了不准确的信息或传播错误概念,读者可能于无意中留下致命的印象,导致伤亡事故。因此,我不能“作孽”。我觉得身为小众作家是一回事,但对自己的读者负责是另一回事。哪怕书只有一两个读者,也必须对知识的准确性吹毛求疵。
记者:无论刻不刻意,小说作家或许都在寻找自己的读者。这些潜水故事,你对目标读者有过期待画像吗?从你上面的表述,也发现你似乎对读者的众寡有自己的想法,是不是曾经有过小说的前后期做了大量工作,创作过程中也颇为艰辛,但最后事倍功半的经历?
禹风:任何作者都盼望自己拥有足够的读者。不过,必须明白是读者群落的自然分布状态决定了作者们不同的“能见度”。每个作者都有自己天然的读者群。畅销小说的基因吻合超级大众群体的阅读需求,当然这世界也会有作家难以找到读者。我思考过这现象,接受自己是“小众作家”的现状,不因读者较少而减少创作上的投入。正相反,知音难觅,只有加倍在意作品质量,才对得起人海中少少一些读我的文字心里会化学反应的同类。
我希望对海洋对潜水感兴趣的人们读我的小说,那些喜欢一个人我行我素的朋友们也来读,此外,爱读欧美小说的朋友们或可试读一番,比较异同,我始终希望自己的作品和某些欧美小说一样,散发出一种得体感。
禹风的长篇小说《潜》也是以潜水为故事发生的场景
记者:回到一组关系,大洋深处和陆地人生,当从海洋的内部向陆地回望时,你的视角决定了你必然会有不同的感受。你在小说中也不同程度地显示了这一点,这样的视角会让你发现、打开,进而沉思。
禹风:从大洋深处回望陆地人生,不是真有振聋发聩般的感受。或许我可以打个比方:你站到楼房上朝四周看,看见的或是熙熙攘攘的人间,或是幽静的庭院。你想象沧桑变化,想象眼前的地方未来被大海淹没,你之后有机会从海面潜下去重新看见这片曾熙攘或宁静的空间。在小说里我让潜水员从海面潜下,海下是刚被海水淹没的某个大都市。
说到这里为止,你可以继续自己的想象,你想象的过程就是一种很好的回望,回望我们司空见惯的陆上生活,看见它潜在的价值,也识破那些耀人眼目的伪价值。从另一个维度讲,人一旦换到水中央去思考“脚踏实地”的人生,便得以在“异化”中体悟习以为常。当你的习惯不再坚定,很多继发的惊艳感会让你吃惊。
记者:潜水,往往是去往另一个所在。这种“去”或许也可以换为另一个词,“逃离”,而小说对于现代人的逃离表达并不鲜见,你的小说,在“逃离”之外,似乎还有些别的。
禹风:“逃离”是一个很时髦和有人缘的话题,但与其说我的小说意在“逃离”,不如说是“认罚”。你没有发现吗,小说里所有人物都受了天罚?地狱很可能不在十八层的地下,就在我们的现世里。所以,“逃离”其实是表层情绪,如浪涛,命运却如影随形避无可避,是海体。当小说主人公们放弃挣扎面对真相,其大脑就不再分泌从生活现场撤退的执念。
记者:托赖于网络时代的急剧发展,“潜水”作为一种网络词汇的语义也为人们所熟知。人在群聊中潜水与海中潜水,二者之间也有一种微妙的关联。
禹风:我想唯一的共同点就是都不说话吧。这是完全无关的两类事,之所以会引发一些困惑,主因是潜水运动在国内还不够普及。不过我注意到三十岁以下的年轻人群已越来越多去尝试开放水域潜水,这早已是国际化休闲运动的一部分。但愿这本潜水小说集《梦潜》能对年轻人胃口。
新媒体编辑:李凌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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