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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人场特辑 · 散文 | 依蔓:在草原上, 你无法控制所有事

2024-12-16 18:48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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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依蔓 上海文学

Photo by Cezary Morga on Unsplash

原文刊于《上海文学》2024年12月号

依蔓,写作者、编辑。中国人民大学哲学学士、美学硕士,七年媒体经验。采访及报道收录于《我只在意人存在的样子》《写作者说》《我们与我们的城市》等非虚构作品。写作及关心的议题包括记忆与创伤、土地与家园、自然与现代性危机,目前正在进行“找马”主题非虚构写作计划。

在草原上, 你无法控制所有事

依 蔓

“骑马三四天就能会?学的都是什么玩意儿!”三哥挎着身子坐在马上,对右侧全神贯注小心骑马的我说,颇不屑。

用几天时间和牧民小黑哥学完骑马,我跟着三哥去赶马,小黑哥让我给他打下手。被指派这样一个跟班,难怪三哥不乐意。

三哥是恩和牧民,平日在小黑哥的马场工作,也替人看管马群。离了两次婚,和同一个女人,不怎么笑,也不怎么和人搭话。骑马时坐姿松散,却总骑最烈的马,马嘴勒出血还不老实。看起来很不好惹。

“就得什么马都能骑,怎么都能骑!瞅瞅才几天,就觉得自己会了?给你自己放野外能骑吗?”三哥对我这样的城里人大概积攒了很久的不屑。唯唯诺诺点头,我努力跟上他的马。

“你看,得给马信号,让它慢走就慢走,颠步就颠步,跑就跑。”三哥演示如何精确控制马,感受缰绳力道的细微差别。但我愚钝,不得要领:马根本不听。要赶的马群就在前方,即将穿过剪得只剩平茬的麦地,三哥放弃教学,悠绳催马,甩下我。

恩和村庄很小,在村里往任何方向走,十分钟后就身处草原。只要在草原里走过,自然意识得到骑马是必须习得的技能。角度很大的山坡、会整只脚陷进去的泥泞湿地、需要涉水而过的溪流,机器很难应对这些复杂环境。但马可以。它们不会陷入泥地,能轻松涉水,上坡下山。它们识别方向,知道如何避开险境。自然中到处都有食物。比起机器,马能让人抵达更多仅凭人力无法抵达的地方。尽管学习骑马让我力尽,但坐在马背上看远处山坡,望向连绵无尽的森林,我总会出神很久。庞大的安静。

对于习惯城市景观的人而言,在自然里会失去感知方位的能力。愚笨地学习如何与马这样的大型动物合作,请求它安全带领我在车辆无法前往的自然里穿行,泥泞软烂的积水湿地,角度极陡的麦地山坡,看不到出口的白桦密林。

在自然面前,现代文明的诸多习惯土崩瓦解。所谓的科技。眼睛与大脑习惯有清晰标记指引的城市道路,习惯视野内出现的大部分景观是人造的楼房,玻璃的,钢筋混泥土的,砖块的,覆着瓦片。习惯依靠清晰的指引辨认方向,借助网络的帮助在GPS地图上导航。在城市中,没有信号和网络近乎是一种罪过,怎么会有这样的角落存在?不可原谅。

可自然并不遵从这套逻辑。身在自然之中,过往习惯的支持网络,所谓文明和科技的网络,都无济于事,这让人恐惧。自然有自己的运转逻辑,更庞大,更有力量,更具碾压性。手机信号格逐渐消失,四格、三格、两格、一格、4G、E,直至这只黑色的小小长方体无法在空气中捕到任何能够识别并破译的信号。我知道自己和它一样,不过也是一个人造物,在自然中是个盲人、聋人。我看不见听不出自然的信号,那些在人类出现以前就已长久存在的信号。

太阳的高度,空气的湿度。树木生长的年轮,风的方向,落雪的征兆。

居于恩和的时间,我几乎每天都去马场,和马师们学习如何照料马。用钢梳给马刷毛,梳板顺着马身从前往后捋,干结的灰尘在空中扬起。用手抚摸马的身体,从脖子到肩膀,健康的马毛发油亮,摸起来平顺而热。

但这只是看似平和的开头。铁制马鞍沉,刚开始我一人完全无法将马鞍从平地放到马背上。大部分事情都需要力气,这让一个只务脑力的人显得尤其笨拙,往往马师们备好了两三匹马,而我还在与第一匹较劲。总无法顺利把那根看起来只是一根铁棍的马嚼子塞进马嘴,它紧咬牙关,不肯开口,头再一仰,我连马脸都够不到。拽着牵马绳把头往下拉,马嚼子往前一凑它又抬头。手忙脚乱,徒劳无功。活干到最后,我往往只剩把马师们备好的马牵到拴马桩去系好这一件事可做。

不能打死结,要打专门的拴马结,有紧急情况一扯就开。宝哥教我许多遍,但我仍过几日就忘,气恼地打上普通绳结,被三哥拍着栏杆骂。

套上全套马具,大部分马都默认无法逃脱的命运,顺从地候成一排。

一匹马每天的工作重复,载着游客走。爬山,过草原,趟溪流,穿白桦林。慢走,颠步小跑,很少大步奔跑。游客多的时候,几乎不休息,一趟接一趟地走。一日结束,卸掉马鞍,沾满唾液的铁棍从口中退出,摘下笼头,身上再没束缚它的东西,马扭头就跑。等所有马都卸除马具,马师们把马赶到附近草场休息,等待重复的第二日。

我喜欢在所有游客离开的黄昏,趴在木栏上看马。马在围栏中,缓步,吃草。天光将暗未暗,温和的混沌。一切尚未开始,一切全部止息。一切没有目的。

偶尔,我也额外帮些名义上的小忙。

三位游客预约晨牧,六点抵达马场。天刚刚亮。没什么人在这个点起得来,更少人知道这个点骑马的妙处。备好马,小黑哥和我骑马带人上山。

十月初,大地的寒意在清晨无声息地冻住水汽。马走到山坡上,熹微日光照出凝结于草茎的冰晶,银光一片。怎么会有这样波光粼粼的草甸。不是露水,是更多被留驻的细小的剔透的晶石般的冰粒,毫无保留地折射所有穿过它们的金色光线,近处的,远处的,从无法预料的任何一处回应视线,安静又热烈。马蹄踏上,轻微的碎裂声音。

马载着我们在缓坡上跑,身体随之腾跃,向山顶,更宽阔的落星田野。真美啊。所有人忍不住轻声感叹,发怔。河流结冰,但不坚实。三哥骑马到前面去,哒哒哒哒把冰踩碎。跟在后面的马从破口过河,又回身在袒露的河面饮水。

十一假期,马场客人太多忙不过来,小黑哥请我给客人讲解安全守则,介绍恩和本地马种特点及上马技术要领。没问题,这不难,适合空有理论的我。

料不到短短几天帮工攒一肚子气。一家人来的客人最容易让人生气。

有天中午一点多来了一家人,太太孩子都说又冷又饿,丈夫非要骑马。听说骑马上山要一个小时,太太问能不能先去吃饭,丈夫不愿意。太太拗不过,下车穿戴护具,在头盔里加戴一顶保暖毛线帽。“难看难看!快摘了。”丈夫让她取下。好不容易一家子做好准备要出发,丈夫突然又下马回车拿无人机,说一会儿要拍照,停在车边摆弄。太太和孩子在马上吹着冷风等了很久。

又有一天,一对夫妇带着只有七个月大的孩子来,把孩子丢给司机,自己去骑马。穿戴护具前太太问哪里有洗手间,我指了指河边的移动厕所,丈夫听到后蹭地一下冲出去,和太太说你等等再去。他的烟味把人熏够呛。好不容易俩人都上了马离开,司机开始诉苦:这一家人,一路上只和孩子说英语,他不开车时得帮忙带孩子,到了饭店就让餐厅老板娘帮忙带一带。婴儿开始哭。“能不能帮我带带孩子?你抱着,我开车带你们上山转转,这小孩就不哭了。”司机苦着脸哀求。

每天帮工结束,我都义愤填膺地和小黑哥痛诉当日见闻,说话毫无礼貌的自驾游客人啦、偷奸耍滑人前一套背后一套的导游啦、自私自负的丈夫们啦……他就呵呵乐,好像都不是大事,只有我每天气鼓鼓。

所幸气没生几天,马场就迎来放假。

恩和旅游季始于五月,终于十月。每年十一假期结束,餐厅民宿就纷纷关停,村民们回到在城里买的楼房过冬。那里有集中供暖管道,无需自己烧火,也无需在零下几十度的气温里涉雪去上厕所。一年有超过一半时间是漫长假期。

马也一样拥有漫长假期。本地马能适应零下四五十度的极寒天气,自己刨开雪地找草吃。因此牧民们选择把马放归野外,让它们靠自己生存,除非特别需要照顾的才带回马圈人工喂养。这个选择并非出于保护动物福利,而是因为人工饲养成本过于高昂。

每年八月开始,草原上随处可见圆柱形的草卷。草原的草生长周期长,没被牲畜啃食的草会被打草机收割,制成干草卷,作为动物过冬的草料。一捆草卷大约五百斤,售价两百元左右。牧民们会算账,以二十匹马为例,如果完全仰赖人工喂养,干草卷加上额外补充营养的精料,每天料钱五百元,一个月就是一万五千元。冬天无法依靠马获得收入,没有牧民家庭能够承受这样的成本。放马归山才是上策。相较起来,养牛羊的牧民只能望马兴叹。牛羊没有在寒冬野外独立生存的能力,落雪后就必须带回圈里,每天添草喂水。

早在放假前几天,小黑哥就在备马时宽慰马,“马儿你命苦啊,生在我们马场,我也命不好,要是命好一点就在香港的马场了……凑合过吧,再过几天你们就放假了!”

说话算话,十一假期结束后的第一天,马场迎来放假前的准备工作:打驱虫针,给马卸掉掌铁,以防它们在雪地打滑。

那天马场热闹得像过年。

所有马,所有马师,都在马场。马挨个牵出来,一人抱起马腿,一人拿扳手撬开马蹄底部的U型铁掌。铁掌钉在马蹄的角质层上,钉上和拔出理应都没痛感,但大部分马不愿配合。于是马场里出现许多马师和举着一条腿的马转圈拔河的景象。还有马前蹄拔得不顺意,抬起上半身来要用另一只蹄踹人。

撒开!最后这一步骤。

马们跑向出口,一会儿就没影。

撒开之后呢?马不会满山乱跑吗?找不到了怎么办?我问小黑哥,很是担心。

不会,它们选好地方就不怎么动了。能跑哪儿去?小黑哥反问。

在马场我常展露不合时宜的慌张。有天马场门没关牢,两匹马跑了,沿着河边往下游去。我吓坏了,赶紧骑马去找正在接待游客的马师,大声通报:有两匹马跑了!一匹黑马,一匹带花纹!在河边!马师非常平静,不咸不淡地应,没事,丢不了。

完全不能理解如此的失控发生。在熟悉的经验里,大部分事可控,处于某一标准之内。寻找流程中的漏洞和问题,提出解决方案,提升效率,降低风险、成本和错率。有明确目标,你唯一要做的就是优化、优化、优化,以达成更完善的控制。然后得到奖赏。

第二天,小黑哥喊我和他一同去找马。

马场有四十多匹马。马群归山后,它们自然分群,平时谁和谁合得来,去了野外也会待在一起,四五匹或八九匹一群,选择有水源有草的避风地方待。

马撒出去之前,小黑哥根据往年马群分帮的经验,给其中几匹领头马挂上GPS定位器,可以在手机上跟踪它们的轨迹。不过也有风险,万一马在地上打滚时把定位器蹭脱,或定位器没电关机,马跑到没信号的区域,人就无法通过这唯一的技术手段获知关于马的消息。

开车从恩和出发,向南经过朝阳村、向阳村,在向阳村再往南的地方找到跑得最远的小紫马。“这是干到地儿了。”小黑哥对小紫马的表现很满意,撒出去第一天就领着另外三匹马来到往年地点。这个组合接连几年都在一起。

往回开,跑得第二远的马群有十匹,领头的叫丞相,长得稳重。这群马从小一起长大,跑不丢。

接着,在路边看到小零号和小六六。小六六是在向阳村长大的马,春天才来马场,大概是想家了,带着小零号往向阳跑。小黑哥开车把两匹马往恩和方向赶,试图赶进最近的马群,那群马里有大脖、拿铁、大A(后来发现其实应该是小A)、小七哥、黑花、赛巴、老丁、牵引(因为这匹马怎么都骑不出去,需要牵着,不愿意走,连小黑哥都只骑出去过两次,一次骑了半小时)。

我在粗糙的只有一条斜线表示公路走向的笔记本上,一边听小黑哥念,一边歪歪扭扭地认真记下。只是区别在于,小黑哥看着马认出谁是谁,我只能听声写下名字。

“看,那边有小青龙。”开到朝阳村附近,小黑哥指着远处模糊的马群说。

“噢,我看到了!”我指着那团最大的白影。

“那是大白。”大白是来马场年头最长的白马,为马敦厚。

三个多小时过去,四十多匹马都有着落,唯有一匹不见踪影。秃耳朵。

秃耳朵是当年新来的成员,一匹黑马,长着一对边缘圆弧形的耳朵,大概是出生时天冷,耳朵尖被冻掉了。马当然也有面相,小黑哥说,要选眼神温和的。不知小黑哥买秃耳朵时,是否确认过它眼神温和。

马是合群动物,自保本能会让它们主动寻找并进入某个群体。在野外,一旦离群意味着更容易陷入风险,被其他动物猎杀或落入沼泽无法自救。但秃耳朵向来自己待着,总站在马场最边缘的围栏旁,远离马群。赶马回圈时它会偏往反方向跑,趁人不备就出逃。在马场常听到怒吼,秃耳朵呢?那黑马呢?不会又他妈跑了吧!

果然撒出去,它又单独行动。临近中午我们才意外遇到落单的秃耳朵,在道边踱步吃草,看上去状态不错。说不清是它热爱自由,还是马群欺负新马,不接纳它入群。牧民们的经验是后者。我这样的外来者愿意想象前者。

落单危险,小黑哥决定过两天把它抓住,先带回村里马圈喂着。

虽然秋冬季节马在山里放假,但牧民仍要时时照看,两三天进一次山,每次大半天,看每个小马群的成员有无变化,是不是胖了,精神状况如何,有没有受伤生病。如有状态特殊的马(秃耳朵),就要考虑人工喂养或其他确保它安全的照看方式。比如借给某家羊倌做牧羊马。虽然马在野外生活省了草料钱,但交换的是进山辗转找马的辛苦以及汽车油钱。以及,承受马会随时移动的不确定。

后来每次跟小黑哥开车进山找马,我都晕头转向。也无数次想象,如果拥有这些马的人是我,会触发焦虑症状的事情将有千百件。

不认路,刚出村口大概率就迷路。没信号,无导航,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一个GPS定位器价格不低,四十多匹马只有十匹有资格戴上,人只能祈祷有定位器的小马群不要再分开。但总有没戴定位器的马为自己另觅宝地。茫茫野外,要如何知道脱离掌控的马在哪儿,会不会翻山越岭跑出恩和。这些马可能分散在一千多平方公里内的任何地方,地貌并非一马平川,有森林、山沟、湿地,远离公路和麦地的大部分地方,汽车、摩托车、拖拉机根本无法通行。就算想地毯式搜索,条件也不允许。

“那就等马自己跑出来,总会出来的。”应答我的诸多问题时,小黑哥淡淡吐出一些话,像言语克制的道人。会忍不住想,啊,就这样简单吗?想再追问又觉多余。他不看我,专注地在荒野里搜寻马群。在他说有马时,我要贴着玻璃认真看上好一会儿,才辨出几公里外有活物。

每每这种时候,都感到荒诞无力。草原上的我毫无生存能力,能看懂手机上的GPS定位图,但无法将屏幕里的画面与眼前的现实图景对应。

是秃耳朵让我更接近现实图景。

要把秃耳朵抓回来的那个看马日,还有另两匹马需要带回,它们在更早前被放归山,仍然瘦得显出肋骨,再不介入怕撑不过冬。

我们在大桥边遇到那两匹瘦马,给它们戴上笼头控住,其中一匹被来帮忙的牧民用皮卡带回村里,另一匹由我坐在汽车后座牵绳,让它跟着跑。瘦马温顺,一路在车侧小跑,偶尔探进后车窗里嗅。真可爱啊。很难不对马生出类似对待宠物的怜爱,幻想它懂得人想救它,因而配合而友善。它的眼神那么顺柔。

运完两匹瘦马回村,就轮到秃耳朵。

抓它颇费功夫,没了马场围栏,任何方向都是它可以逃脱掌控的道路。马跑,车追,它巧妙地跑出弧线停在缓坡顶上,和我们对峙。车动,它也顺着动,围成一个虚拟的圆,永远保持距离最远直径两端的对立。最后逼到草丛里,小黑哥从后方偷袭把它抓住。

照例由我拿着牵马绳回到后座。

秃耳朵站在距离车尾几米处,粗糙麻绳顺着车窗边缘折进来,我一边抓紧绳子,一边想掏出手套戴上。一切都很正常,和牵引上一匹马时没什么不同。一会儿车将启动往前,马感到牵引就会自然跟上,半个小时就能回到村里。一个小时前同样的事情发生过,一切都很正常。

车启动。巨大的力挤碾下来,麻绳狠狠刮擦过没来得及戴上手套的两只手掌。虎口、中指和无名指的指腹赫然出现深深创口,皮肉掀翻,血涌出来。我痛得大叫出声,却仍抓着绳子没放手。

往后一看,秃耳朵仰头抻紧麻绳,犟着脖子一点没动。

还尝试了其他办法,把牵马绳绑在车后,秃耳朵仍不肯就范。小黑哥只得把秃耳朵拴在路边电线杆上,先带我回去处理伤口,再找卡车回来把它运走。

所幸只是皮外伤,消毒杀菌,不久后伤口结痂愈合,被削掉的肉重新长回。但其他马师得知我的受伤原因,十分错愕。你和马犟什么?拉不住就该立刻放手。马跑让它跑,再追回来就是,人怎么较劲较得过马?再厉害的人也不敢和马对扯,还是你厉害。他们戏谑地对我竖起拇指。

你无法控制所有事,在草原上。打交道的对象不是冰冷的机器、制度和系统,是活生生的大型动物,有独立意志,也有的是力气。秃耳朵给我留下一些伤口。

手伤痊愈后,我又和小黑哥去找马,要去的地方在山里,得骑马。小黑哥特地把秃耳朵拉出来,要它将功补过。

小黑哥骑秃耳朵,我骑小花,一匹长着棕白色块的马。小花性子急,喜欢快跑,不能接受掉在秃耳朵后面。拉紧缰绳!它跑起来你可拉不停!小黑哥叮嘱。我不敢大意,紧紧勒住缰绳,把小花勒得直咧嘴,脑袋偏向一边露出发黄牙齿。它对与秃耳朵并排走也很不乐意。

十月,气温掉至零度,水面开始结冰。我们穿过湿地到了一条小溪旁,小花在溪边没冻实的泥地里踉跄。停下马,决定人先过溪,再把马牵过去。溪面很窄,猛跳一步也许勉强能过,但两侧泥地滑,还是小心点好。冰面看上去冻得很实,应该可以借个力吧。我慎重地探了探,左脚先踩上去,没反应,右脚再跟上来。正要再迈一步跨过去——

冰面轰然崩解。

毫无预兆。虽然快速拔腿跨到对岸,冰水仍不客气地沿着棉鞋敞口倒灌进来,迅速急切,蓬松柔软的棉绒变得湿沉,鞋边还挂着从破裂冰面带出的冰碴。两只脚在棉靴里踮起,放下,踮起,放下,棉绒里的水被挤出,吸收,挤出,吸收。我在小溪这头发愣,小黑哥在对岸叹气,不明白为什么我如此没有常识,不懂得深秋初冬的冰面不能信任。哎,城里人。他犹豫半天,冒出一句。

被我踏出大洞的冰面仍旧要过,没有别的路,往前就是干燥平坦的草甸,回程可以绕远避开大滩湿地和小溪。但眼下最重要的是让两匹马过河。小花凑近小心试探,但秃耳朵直往后退。走啊!怕什么!这点冰能摔死是怎么的!小黑哥训斥秃耳朵,它仍旧不动。

熟悉一幕重演,秃耳朵真是好马。

又是绑绳。小黑哥把秃耳朵的牵马绳绑在小花尾巴上,希望借小花的力把秃耳朵带过去。既然不信任人,总该信任同类吧?也许看到小花安全过溪,它也会放心跟上。

在小溪这一头轻轻给力拽小花,它立刻迈步踩进溪里,没有犹豫。但咵嚓!小花没料到后面还有个力,在小溪正中间摔了下去,砸碎一大块冰面。秃耳朵不动。小花站起来挣扎,咵嚓!又拍在水里,整个肚子贴着污黑泥地。咵嚓!咵嚓!咵嚓!咵嚓!两匹拴在一起的马相互牵制扭成一团,人根本来不及看清发生了什么,只觉眼前一团纷乱。一切太快。等画面安静下来,两匹马都跪在小溪和泥地里不再动弹。

小花累得呼吸粗重,但大半个身子已挪到靠近我的小溪这侧。秃耳朵虽百般不愿,还是往前挪了些。马师们说得没错,连体型和重量相似的一匹马都无法与另一匹马抗衡,几周前的我仅是手掌擦伤,很幸运了。

继续拽!往旁边拽!小黑哥继续冲我大喊。

努力再把小花往右侧拉,让它借力站起来,两只前蹄踩上岸边泥地。泥地比水里好使劲,它往前,把前蹄踩进水里阻力变小的秃耳朵猛地向前拉,最后一下,秃耳朵才不情不愿地趟过冰面被全部砸开的小溪。

我和两匹马终于都站在小溪这边,下半身湿漉漉,面面相觑。

穿过小溪和湿地,路变得好走,秃耳朵完全忘记刚才的不快,重新变得欢脱起来。在烈风里跑,好像在穿过什么有形状的东西,稍微侧头避开耳朵两侧风的屏障,才能听得到旁人说什么。路过一群羊,羊倌和我们搭话,瞅这天热的,马都跑出汗了。

马腿上的泥暴露一切。

和牧民待在一起,耳朵里灌进最多的字音就是——马。吃饭时无论喝没喝酒,聊的是马(酒后聊得会更大声些)。吃完饭打开手机刷短视频,看的是马。其他牧民来家里串门,喝茶聊天,说的还是马。现在养的马,过去养的马,未来想养的马。马几乎占据一名养马牧民生活的全部。马是工作伙伴,是家人,是资产,是钟情的对象。

牧民往往带着感情谈论马。

一日二哥给小黑哥打电话,说新买了一匹种马,请他去家里欣赏。我跟着去。

黑色马驹站在屋前院子,一匹只有一岁的小公马。牧民习惯算马的虚岁,一岁作两岁,唤作二岁子。这匹黑色小公马要再养三四年,四五岁才能成为一匹真正的能承担繁育漂亮后代职责的种马。

行吗,这马?二哥不多话,看小黑哥围着马转,等待他的评价。行!挺好,小黑哥应,就是屁股有点不够理想。如果这尾巴起得再上一点,就更好了。

嗯是,就是这屁股……再往上点就好了。二哥嘴上附和,眼里掩不住对马的欢喜,连说缺憾都忍不住咧嘴。屁股不够理想,微不足道的缺憾。

某日杀羊,铁柱说起很久之前的一匹烈马。有次拉爬犁,爬犁上载着两个人、三个装满物什的大木头箱,沉得一般马都拉得费劲。但那马就是搂(快跑)啊!往雪深的地方赶,结果还在雪里搂。铁柱说得眉眼飞舞。村里养马年头最长的老高听说有烈马,要来试试。什么马烈?我骑!帽子戴好,衣服穿好,上了马就开腿搂。等晚上回来,老高手里拿着帽子,衣服前襟敞开,全身装束走了样。铁柱问,马怎么样?老高回:这哪是马,这是龙!

铁柱一定不止一次讲过这匹烈马,并在每次念及时感到得意。他拥有过一匹连恩和最有资历的牧民都差点没制服的烈马。

老高六十九岁,从小骑马,二十多岁开始自己养马,养了四十多年。他常到三哥家里坐,要是赶上饭点,就顺势喝杯酒,吃口饭。照例还是聊马。有天在三哥家吃着饺子,老高来了,坐下就说有匹马晚上硬拱铁门,一根铁棍从脖子插进去,整根穿透,还好没扎到主动脉。他把铁棍揪出,给马打了破伤风针。三天后,伤口仍然流脓,但有愈合迹象。能挺过一星期就能活,老高倚着桌子说,但万一感染破伤风可就没救了,眼珠子会掉出来,啧,很惨。说完大马的事,老高又张罗着要给小马断奶。

养不动了!眼神不好,是牛是马都看不来了。老高嘴上说要把马都卖了,但又添了钱加铁围栏、建马圈。一匹小马驹能卖五千元左右。如果马的品种好、身型漂亮,甚至有当种马的潜质,能卖八千。买马一般为了用,拉货,搞旅游。老高说,养马的人大多不忍把马当肉卖,既卖不上价,也不舍得。

但那个冬天,老高还是杀了两匹马,卖肉。受了伤救不活,干脆提前结束性命,省得马受苦。同村牧民们多少买回点,帮衬弥补损失。小黑哥拎着老高的马肉回来,嫂子做了马肉包子。我起初不忍心,最后还是随着吃。肉的纤维很粗,像牛。

两匹瘦马被卖掉了。它们十四五岁,相当于人类年龄的五十多岁,瘦得薄皮贴骨。没有挣扎,顺从地走进货车后箱,站稳,眼神低垂,通过铁栏缝隙望向外面。两个小时之前,同一车厢运来的是七匹新买的马,其中有四匹两岁小马,尚未成年。初来乍到的新马年轻,眼神里满是好奇。

这两匹瘦马会去哪里?我问。

先去马贩子的马圈,育肥,再拉到河北,卖掉。收马大哥嘟嘟囔囔地压价,抱怨,这马到了河北,加上油费,本钱都赚不回来。

货车开走时,与两匹瘦马在马圈生活过一段时间的另一匹马,冲着货车方向长啸,嘶鸣。

购入新马、卖掉瘦马是在秋天,或者初冬,一年之中最后适宜买卖动物的时机。哪些马过冬没问题,哪些马体弱很是危险,大多都有征兆。做决定要快,否则无论好坏都要熬到来年开春,将近半年的冬天太长,太多变数。

常来恩和的马贩大哥住在车程两小时之外的额尔古纳,小黑哥和三哥要去看马,一路说的仍是马。

“我还真是有点败家,赶上马贵的时候买马,牛贱的时候卖牛。”

“骒马(母马)驹子好,二马蛋子(公马)驹子都不行。你看我们那俩骒马驹子,憨实,屁股也好看。”

“你说我那个轻型的二岁子骑着不行?那马温顺,不像白嘴巴子。那个青的,白鼻梁那个,你猜多少?一万九。但那马驹子就是不让抓。”

“扯蛋,还有抓不上的?”

“小驹子可贱巴了,会钻会爬,就是这么操蛋。马哪有会钻的?”

“那二马子(公马)也没啥尿,在骒马群里耀武扬威的,就是骒马给它脸。”

“五六岁的马千万别买,五六岁的好马太少。”

到地方了,圈里没马。马倌赶着七匹马去吃草,未归。

进屋喝茶,等马倌。过了会儿,一身黑色棉衣棉裤的马倌骑着一匹花马把马们赶回来,四匹两岁左右的小马,一匹母马带着女儿。马在圈里继续吃草料,人在围栏外面看,挑着要买哪匹马。大母马臀部有烙印,数字38。

“这马,有尿。有一年脚挂围栏上了,都长蛆了,路都走不了。上高锰酸钾,最后好了。”贩马大哥老婆说。

尿用来形容胆量。

形容差点找不着道儿:“你尿呢?”

路过一个水坑,水漫到路面上结冰。“这滩水挺尿性啊,冬天就是一片大冰刀。”

贩马大哥老婆喜欢有尿的38号,马倌也喜欢。看马时,马倌留在屋里休息,没跟着出来。“不能让他知道要卖马,”贩马大哥的老婆悄声说,“上回有养马朋友来看马,连门都没让进,愣是在门口给骂走了。回头人说,你们这马倌挺厉害啊,嗷一嗓子就能把人吓一跳。”

“这马倌……”贩马大哥回头看了眼平房,门关好了,然后指了指脑袋,示意马倌有点毛病。证据是马倌喜欢半夜出去和马唠嗑,他就喜欢38号和它三岁的女儿。“也不知道都和马唠些啥,神神叨叨。”贩马大哥老婆补上,撇撇嘴。

“就好马。”贩马大哥说。

“还好酒!给我惹多少事儿了。有酒就能喝死。可有招了,藏酒那地儿锁上了,他还能拿针管抽酒。那会儿我还奇怪呢,没给他酒怎么还每天醉醺醺的?有酒他能给自己整死。”贩马大哥老婆再补充。

马倌跟着贩马大哥好多年,工作就是照看马。看着自己照看的马被买卖,马离开,新的马来,又离开。他无权决定马的买卖,但会在半夜与马说话。

没人晓得他都说些什么。

“把38号母女和那四个二岁子都拿走,把那花马留给他,都卖怕他急了。”贩马大哥说。但最后所有马都被卖掉。38号母女,四匹二岁子,还有马倌骑的花马。

几天之后,七匹马乘着卡车来恩和。两匹瘦马乘同一辆车被带走。

马倌无法再和38号说话。

说些什么?到底会说些什么?我止不住总想。我分不清哪一匹是38号,却一直记得要在半夜与它说话的马倌。他没有什么想和人讲的话,话都留给马。

想象他隔着玻璃杯往窗户外面看马。杯里透明的酒液晃动,晃得马的身形虚浮。想象他给38号起过新的名字,想象他想象自己其实才是群马之主,院落就是他的庄园,头顶星月,只有他与马。

想象他与马讲不敢同人讲的话。喝了酒,词句在心里打转。酒喝得愈多,词句在内里冲撞的力度愈大。盘旋,穿梭,漫到喉头上颚。满到盛不下,它们同胃里的酒羹一同涌出,离开身体。而后看见马身轻微晃动,稍稍离地,再离地,马在空中跃。星辰飞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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