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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祸之后,一场生命的倒计时|镜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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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陈祖铒
指导老师 | 庄永志
编辑 | 吴筱慧
生命的交织
手机锁屏上跳出来一条天气预报:“2021年10月20日,西宁市最低温度为零上2摄氏度,小雨。风力较大,较不宜晨练。”陈林来不及细看,凌晨五点就起床的他,要去家对面的白玉巷清真寺做晨礼。
水汽凝结在玻璃窗上,小水珠缓缓地往下滑,聚成一个大水滴后又迅速扭曲地掉落下来。屋里很安静,只有笼子里白色的珍珠鸟扑棱着翅膀,一上一下。陈林在客厅换衣服,妻子看着窗户上的一层水雾,转头对着自己的丈夫说:“天气冷,穿厚点。”
清晨的温度比天气预报的还要冷。凌晨五点半,窗外是雨夹雪的天气。陈林穿着黑色的盘扣式棉衣和一条黑色裤子,握着一把黑色的雨伞,出门做礼拜去了。妻子在家等他回来一起吃早饭。往日里,丈夫出门做礼拜,不出一小时便回来了。
不出意外的话,日子就这样,平淡踏实地过着。
六点半,沈武把车停在学校门口,送女儿下车。早上送孩子的车都堵在学校门口,来不及目送女儿走进校门,这位父亲就踩下油门离开了。往日送完女儿上学,沈武就回家将小轿车停好,然后开着货车从西宁市出发去各州县运送海鲜。很多时候,放学后的女儿等不到父亲晚上回家。她知道,父亲今晚去拉货了。
10月20日清晨,和往常一样,送完女儿的沈武驱车回家。经过七一路和花园北街交汇的十字路口,白色的“福特”牌小型轿车继续沿西宁市城东区花园北街由北向南行驶。面对前方一小段长约25米、坡度15度左右的上坡路,沈武又往下踩了一点油门。
结束晨礼时,天还未亮起,雨也还在下。陈林撑起黑色的雨伞,融在黑夜里。雨点飘在地面上,青灰色的柏油马路遇水变成了黑色。天是黑的,马路是黑的,陈林的衣服是黑的,手中握着的伞,也是黑的。
黑暗的布景之下,两条原本永远不会相交的生命线在2021年10月20日清晨6时50分突然折断,以一种生硬的方式痛苦地交织在一起。
经过人行横道时,小雨依旧淅淅沥沥地下着。陈林撑着雨伞,伞布填满了他的视野。直到“砰”的一声,雨伞离开了手,陈林感觉右侧身体像是有股电流穿过,而后是眩晕以及伴随而来的剧烈疼痛。在重重落地之后,老人的世界只剩下一片黑色。
“撞了人以后,我当时第一反应就是救人。”当打开车门蹲在车前已经昏迷的老人面前时,沈武发懵的大脑才意识到自己撞人了。围聚的人群越来越多,这时,有人从围观人群中挤了出来,打开陈林未上锁的手机,打给了最近通话记录页面最上面的联系人“苏代”。那是陈林的大女儿陈梅的经名。
车祸发生的路口(作者拍摄)
肇事者、陪护者陈梅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仅仅一夜之隔,昨晚还在打电话的父亲如今竟“脸色蜡黄发青,躺在急救室前的推板车上。”
在省医院的救护车上,陈林从昏迷中醒来。看着两侧的人,当冰冷的听诊器直接触及皮肤的那一刻,这位七十五岁的老人才反应过来,自己出车祸了。见到女儿的时候,陈林连声安慰道:“你别哭,别哭,我没事”。
沈武清楚地记得,当时自己的车速只有三十码不到,“怎么就完全没看到人呢?”看着眼前的老人,他才想起来自己两年前就已经停交的商业保险。这意味着,作为肇事者的沈武将承担大部分的医药费,并对受害者陈林的生死全权负责。
自此,七十五岁的陈林和四十五岁的沈武的命运,随着“砰”的一声,被撞在了一起。
2021年10月20日至2021年11月3日,陈林在青海省人民医院住院治疗。住院当天的CT检查报告单里清晰地写着:“颈2椎体、颈6、7椎体棘突多发骨折;胸骨骨折伴胸骨后血肿。”
事发当天的CT检查报告单
那段时间,当亲戚朋友们来医院看望陈林,沈武时常就坐在旁边。
他会和陈林的子女一起陪老人做检查、取药,也会照顾老人的起居。看着眼前这个乐观爱笑的老人,沈武总觉得愧疚,因为老人对他也很好。
“就是这个司机碰的你?”总有来看望的人会看一眼沈武,然后问陈林。
“当时我也没看见,他也没看见,唉,都是苦命的人。”
被撞的第十一天,也是陈林告别走路的第十一天,肇事者和被害者,两个家庭逐渐接受了“发生车祸了”这个事实。这天,陈林躺在病床上盯着门外,突然他把大女儿陈梅叫到身边说:“我想试着站起来走一走。”
沈武迅速站起,钻到老人左边的臂弯下,用肩膀撑起陈林的左半边身体。眼见沈武已经做好准备,陈梅也小心翼翼地用自己的肩膀支起父亲右半边身体。陈林的左半边身体被轻松地撑了起来,但是失去知觉的右半边身体却像一坨铁疙瘩,一点点压向女儿单薄的肩膀。实在扛不住的陈梅向病房里中间床铺的陪护工大喊,“快过来!扶一下我父亲!”
这次尝试失败了,陈林连坐起来都困难。人的颈椎里面有一根小拇指粗的神经,而颈椎骨折会使得这根神经像树枝般被折断,对应的身体部位也就随之没了知觉。坐在病床边,看着父亲短时间内迅速凹陷下去的双颊,陈梅大哭起来,“我的爸爸啊,你怎么伤得这么严重!”她觉得父亲右半边身体瘫痪了,永远都不会好了。
“看着旁边的司机,我当时真的就想揪住他的衣领抽他一顿。”但是看着正在帮父亲调整舒适坐姿的沈武,陈梅又在心里默念:“他又不是故意的,我打了骂了,父亲就能好么?”转念过后也只能抽过一张面纸,把眼泪擦干。
人性的挣扎
因为疫情的原因,医院建议住院部的患者回家养病。由于专家会诊的时候认为患者年龄太大不宜进行外科手术,陈林只好回家静养。
2021年11月4日,陈林回到了熟悉的家。因为半个月没有走路,他的腿部肌肉已经萎缩,只被一层皮包住的腿骨清晰可见。
11月7日,陈林来到青海省康复医院接受住院治疗。
血糖高于年龄段标准值,尿酸高,双肺炎症,血压高,心包积液……孩子们看着入院检测单上的一串诊断报告,又看看沈武。“肇事者”抿了一下嘴,“尽我们所能,把老人治好吧”。
“返老还童”,陈林这样描述自己。老人的病房朝阳,冬日的阳光透进窗户照在铁质暖气片上,又反射到天花板上。陈林躺在床上的时候,就看着天花板上的光影慢慢合上眼睛。他很珍惜睡觉的时光。在康复中心的四个月里,这位老人的生活被各种康复训练填满。练习走路、用失去神经感知的手学习用筷子、擦黑板……陈林像一名托儿所的幼童,学习着生活的“基本功”。
康复,先从神经恢复开始。
沈武和陈梅围在陈林病床边,每隔几天就会发现新的收获。“姊妹们,爸爸的脚能动了,能动了。”陈梅举着手机对准陈林缓缓挪动的脚趾尖,把视频发在家庭群里。沈武在一旁也乐了,不仅因为医疗赔偿费有望终止,也是因为“有感情了,真心希望老人能早日康复”。
车祸后,面对方向盘,沈武也惧怕过。“但是没办法啊,我还要接送女儿,我还要开货车拉货运。”早上送完女儿上学,沈武就来康复医院吃早饭。陪护陈林的那段时间,沈武的三餐都是老人的孩子们做好送来的。陈林喜欢聊天,做完康复训练就拉着沈武闲聊,吃饭时候还总说:“小沈,吃啊,多吃点。”
有次,二女儿趁沈武不在,在父亲面前埋怨道:“你快把人家当干儿子了,这哪里看出来你差点被人家撞没命了!”
在人性面前,没有绝对的恶人与好人。法律判决书上,沈武是被告人。然而陪护在陈林身边时,沈武是“小沈”。从小被寄养在叔叔家,成年后参军入伍,他一直缺失了亲生父母本该给予的疼爱。在陈林身边陪护的四十天里,他在老人身边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小家庭的温暖,“我是一个四处漂泊奔波的人,看着这样一个稳定安宁的家,我很愧疚让老人受伤。”
但“逃避”是人的本性。沈武和妻子都在外打工,生活的紧迫让爱情逐渐变得平淡。车祸发生后,妻子的脾气更差了,总是将沈武的过错挂在嘴边,将家中面临的所有不顺全都倾倒在沈武的头上。“我们家现在这个样子,还不是因为你!” 短短几个月,情绪的种子在沈武的小家里迅速生根发芽,最后形成一大片阴沉的暗影,将家的温暖吞噬。
在康复医院的病房里吃过最后一顿饭,沈武走了,没有一次正式的告别。
“我后悔的不是撞了人,这个没有后悔的余地。我后悔的是没有给车交商业保险。”如果有商业保险,保险公司将承担所有医药费。然而,沈武的肇事车辆仅投保了交通强制险。除去保险公司在交强险限额内赔付的11800元,剩余的医疗费只能由沈武自己支付。
剩余的四万医疗费成了沈武肩膀上最重的担子。平时,沈武总会在八点前来到医院,吃过早饭后陪陈林去做康复训练。晚上六点吃过晚饭后,沈武再离开医院去接女儿。陈梅记得,“大概是12月中旬,他就突然不来了。”三天后,陈梅拨通了沈武的电话。
“我没钱了,我赚了钱,再来给老人交医疗费”,电话那头是“小沈”熟悉的声音。
“没事,我父亲理解你”,挂了电话,陈梅隐隐觉得不安。
沈武继续做起了货车司机,“生意好的话,一个月我能拉七八千。”然而,设想和现实之间的差距,让“逃避”的念头渐渐萌生。2022年1月,沈武开着货车被困在湟中区近三周。“我身上没钱了,也赚不到钱了。”一月份,陈梅给沈武打过电话。但看着银行卡余额,他不敢接了。
人在逃避时,会变得木讷寡言。
离开湟中区后,沈武继续跑货运。连续三个月,沈武都没来看望陈林。他知道医疗费逃不掉。“最后的这个结果,我没有说不甘心,但就是非常气愤。”面对命运的捉弄,面对康复医院用药的高额价格,沈武最初的愧疚,慢慢转化成了怨恨。
生命的沙漏
临近春节,康复医院的病人们也陆续回家过年去了。
2022年1月28日,陈林心情很好,终于能回家去了。半个月前,陈林刚学会独立走路。因为右部脊椎神经损伤,右脚尖还是抬不起来,往前走的时候,右腿僵硬得像安装的假肢。
“丫头,你别扶我,我给医生们看看我的康复成果。”陈林转头对着大女儿说。随后他慢慢把头回正,两只手攥拳,迈正步似的向前一扭一拐地走着。医生在身后鼓掌连说:“不错不错!”陈梅在一旁紧张地观望着,生怕父亲摔倒。
陈林在女儿搀扶下学习走路
过年回家的19天,陈林每天都在妻子的督促下做医生叮嘱的康复动作。“在家做康复动作,他就是照猫画虎一样糊弄的”,妻子则乃拜一边揉着丈夫僵硬的右手,一边对着孩子们说道,“过完年回康复医院才肯好好做动作”。陈林咬着半边嘴唇,“哎呀,头疼啊”。
过完春节,陈林虚岁就七十七了。
过年的时候,儿子开车载着他回了趟老家,有人问他:“叔叔今年高寿啊?”
老人慢慢地举起恢复好的右手,比划一个“七”,“我今年,七十七!”
2月15日,过完年后陈林回到康复医院继续接受治疗,他的身体状况也大有好转。除了能自己独立行走,他还可以用右手使用筷子,头疼的症状也逐渐轻微。曾经萎缩的腿部肌肉也丰满起来,重新填满了骨头和关节之间的缝隙。
在康复医院治疗一个月的费用大约需要两万元,看着日夜照顾自己的女儿,又想起三个月不见的“小沈”,还没出正月,陈林就坚持要回家。
经过测评,陈林在康复医院的恢复状态评级还没有到可以出院的水平。2022年3月4日,陈林还是出院了。儿子陈明来接他回家的时候,陈林戴上了自己最喜爱的棕黄色水貂毛皮草帽子。
陈红给沈武发短信,“我的父亲不住院了,今天要回家了。”
沈武回复,“等工资发完了,我就去看看老人。”
三天后,3月7日的中午,沈武收到了一条短信:“畜生!你把我父亲害死了!”沈武不明白,“不是康复好回家了吗?”他的心里凉了一下,说不上来的恐惧和难过。
这年春天,陈林没能看到家乡民和盛开的桃花。
3月7日清晨六点五十,陈林醒来,左手肘撑着床,勉强将身子支起来,他慢慢挪动上身到床沿:先是左脚着地,而后是右脚。普通人只需要五秒完成的动作,陈林花了十分钟。事故发生前,妻子则乃拜已经在做晨礼了。看到跪拜在礼拜毯前低头祈祷的妻子,陈林不想打扰她,起身从卧室向卫生间走去,这段路程的距离大约是五米。
七点十分,则乃拜的晨礼还没有做完,突然卫生间传来“啪嗒”一声巨响。而后,她听到“啊哟”一声呻吟,那是相伴了56年,自己再熟悉不过的丈夫的声音。
陈林是如何摔倒的,没人看到。当则乃拜跑到卫生间时,看到丈夫右侧后脑勺着地,脑后是一摊血。“头晕,我动不了,”陈林仍然清醒着。孙子和孙媳妇也从房间跑过来,抬起爷爷,让爷爷平躺到床上。不到十分钟,陈林的生命线终止了。
陈林的妻子开始打电话,先是大女儿,然后是大儿子,二儿子……直到六通电话全部打完,她的大脑还是一片空白,“当时看着他倒在地上,我想的是,好不容易恢复了,这下又要去康复医院治疗了。”
“听说老人去世,我自己都恍惚了。” 沈武到现在都想不明白,老人是如何去世的。他也没想到,去年12月底那次无声的告别,居然成了两人之间的最后一面。
“你是杀死我父亲的凶手!” 沈武看着手机上的消息,愧疚彻底被愤怒烧灭,“是你们自己说不住院的,现在出事了,又是我的错了?”
2023年2月15日,西宁市城东区人民法院通过庭前调解达成民事调解书,“被告沈武应赔付原告医疗费、营养费合计38325 元……如被告对上述四笔款项有任意一笔逾期给付,则原告有权就上述款项一次性向法院申请强制执行。”
西宁市城东区人民法院民事调解书(2023)青0102民初256号
“为了赔偿老爷子,我欠了三万的外债。”多年积累的矛盾在这次交通事故之后,彻底爆发。“我现在离婚了,自己租房子住,女儿跟妈妈了。”
回想起陈林,沈武顿了顿,用手抹了一把脸,“可惜啊,明明都恢复好了,我本来想着去看看老爷子的。”
从那个浓墨般的清晨开始,两条生命线交织在一起,伴随人性的挣扎——逃避、辩解、不甘、愤怒,陈林的生命像沙漏一般,开始了无人知晓的倒计时。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图片除标注外均为受访者提供,实习编辑张耀英对本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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