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写非遗 | 问所从来:一个内画艺匠的人生与时代
问所从来:
一个内画艺匠的人生与时代
张贞贤 郏梓翔 张尔倩 李侑蓁
北京,小满,正是阳光灿烂的日子。我们走出地铁和平门站,沿南新华街步行,有“一日看尽长安花”的错觉,北师附中、中国书店和一溜的古玩笔墨商铺,在烈日下鳞次栉比,紫阁生辉。行至琉璃厂,满街文玩印章名画装裱,古雅气息更是扑面而来。
我们和许步约在上午十点见面,地点在琉璃厂东街的文房四宝堂。进店时,一个穿着衬衫、长发扎辫的中年男子似乎也刚到不久,正在忙着烧水。这就是许步,“许氏内画艺术”的第三代传人。握手寒暄过后,他给我们搬来两张凳子,安顿好每个人的包,然后开始正式的采访——按他的话来说是“自由聊天”。
图1 文房四宝堂外景
“内画”与“许氏”:起源与过往
“内画的起源还要从鼻烟壶讲起。鼻烟是舶来品,但鼻烟壶是中国独有的传统手工艺品,内画最早就是在鼻烟壶内壁作画。”作为一项不被熟知的民间传统工艺,内画首先需要进行历史追溯和自我正名。谈起内画艺术的起源,许步像讲古那样娓娓道来:鼻烟是美洲烟草发酵而成,由意大利传教士利玛窦在明万历九年进献神宗,得到皇帝青睐,自此传入中国。最初盛装鼻烟的器皿十分简单,但随着嗅闻鼻烟成为明清皇室及达官显贵的嗜好,普通瓶罐已经无法满足贮藏价值之外的审美要求,于是集“绘画、书法、烧瓷、施釉、碾玉、冶犀、刻牙、雕竹、剔漆、套料、荡匏、镶金银、嵌螺钿、贴黄”等多种工艺于一身的鼻烟壶逐渐形成。随着鼻烟的普及,鼻烟壶也从御用流向民间,获得更加广泛的传播。今人嗜用鼻烟的习惯几近绝迹,但鼻烟壶却作为一种工艺品流传下来。“你们看,一开始的鼻烟壶这么小,内画一定是非常精细的。现在嘛,当然在任何透明容器的内壁都能作画了,地球仪,水晶球,笔筒,花瓶,没有不能画的。”许步一边说,一边给我们展示柜子里外的满目琳琅,人物花鸟山水书法,在大的小的圆的扁的容器里各各泛着清光。
我们问起在鼻烟壶内壁作画真正的源头,许步讲了一个传说:乾隆年间一个嗜闻鼻烟的小吏进京办事,寄宿在庙里,事未办成而鼻烟告罄,只得用竹签掏挖沾在壶壁上的烟垢来解瘾,内壁随掏挖而形成图案,庙里一个有心的和尚受此启发,用弯钩竹签蘸颜料深入鼻烟壶内部作画,自此内画滥觞。“当然这只是个口耳相传的故事罢了,”许步旋即补充,“有关‘内画鼻烟壶’的正式记载,最早应该出现在清朝嘉庆年间。但是在这之前,一定有段漫长的发展过程不曾被记录下来。”我们听后一惊,许步有种对历史和历史书写之间裂隙的敏锐直觉,这种敏锐沉淀了一个艺匠的毕生经验:一种工艺在获得史册的冠名以前,必然经历过长久的酝酿与沉寂——“内画”之名诞生的时刻,一切并非新生伊始,缄默无名的前史深埋在幽暗处,等待被后人的目光照亮。
“许氏内画”亦是如此。我们的目光落在了“第三代传承人”这一称号上。“其实我的祖父没有真正画过内画,但他的书法、绘画造诣很高,我父亲是在我祖父的熏陶下喜欢上画画,之后走上了内画这条道路。父亲的绘画、艺术修养和文化底蕴都是从我祖父那里得来的,所以我把祖父看作是许氏内画的奠基人。”许步的家族是书香门第,先祖解放前在前门大街开过一家水晶店,“水晶店就是眼镜店,那是中国最早的眼镜店。”抗战时期,许步的祖父从祖籍地北京来到河北农村,做着全科教师,教着一批比自己年龄还大的学生,“日本人来了就装作读一本书,日本人走了再拿出原来的书”,“虽然祖父一辈子都是老师,但他一直热爱书画,父亲就是受祖父的影响开始画内画的。”许步的父亲成长于六十年代,“没有接受过完整的正规的教育,但是他坚持在劳动间隙画速写。”没有人正式教过许步父亲绘制内画,祖辈留存下来的几个鼻烟壶成为他试手的最佳工具。在一点点的摸索改进中,许步父亲对内画有了自己的技巧方法,形成了自己的艺术风格。说到这里,许步给我们展示占据半壁柜子的属于他父亲的内画鼻烟壶,“我们的审美追求肯定是有不同之处,我父亲比较偏向豪放雄浑的水墨画,我更喜欢精巧的肖像和色彩明丽的风格。”
说起为何父亲会走上内画艺术的道路,许步沉吟半晌后道:“我觉得就是因为喜欢,热爱。父亲在祖父的熏陶下喜欢画画,我也在父亲的熏陶下喜欢画画。喜欢是最重要的事情,也是真正选定一条路走下去最归根结底的事情。”在整场聊天中,许步说“喜欢”的频次很高。“喜欢”从他口中吐出时,有一种超过词语本义的重量。“现在的孩子,家长给他们报了各种‘兴趣班’,他的童年被占满了。我的童年就是玩,贪玩嘛,小孩子的本性,在‘玩’里面,我最喜欢画画。很多爸爸妈妈带来店里的孩子,看我画内画的时候完全坐不住。要真正喜欢,你才会去专注。”许步度过了贪玩而快乐的童年,同时在耳濡目染下渐渐喜欢上了画画,从小就能够专注于画画的过程本身。许步回忆,他第一次绘制内画鼻烟壶是在初中,在上大学之前就因为内画鼻烟壶挣到了第一笔钱。说到这“第一桶金”的来历,许步纠正了我们对“父亲的鼻烟壶柜台”的想象。80年代末90年代初,城市的经济还没有完全市场化,实行外贸代理制,鼻烟壶内画不是由艺匠自产自销,而是通过进出口公司和地方外贸公司代理,出口创外汇。当时国内没多少手工艺品的需求和销路,许步父亲做的正是鼻烟壶内画的出口。“父亲也教了很多学生,后来专职做内画的也有不少,我是其中一个。”
图2 许步店里的内画鼻烟壶
从广告公司到琉璃厂:“大世界”与栖身地
琉璃厂游人较多的时候,来客中外混杂,许步一边在鼻烟壶内壁书写落款,一边切换作中英文介绍,大人带着孩子在他身旁屏息观看,柜台上摊开一本介绍“许步内画”的中韩双语杂志——这是节假日期间文房四宝堂的日常。但这一场景不是亘古如斯,许步也并非从一开始就落脚此处。
因为家庭氛围的熏陶,以及从小开始的喜爱与专注的练习,许步上大学很自然地选择了绘画专业,“和今天美术生集训还是有点不一样,87到89年,大概我上初中那阵子,北方比南方开放得更晚些,裸体雕塑还很难买到,训练造型没这么容易。”不过总的来说,许步和现在的美院学生一样,受过标准化的美术训练,这为许步后来能在鼻烟壶内画中塑造自身绘画风格奠定了基础。
“97、98年那会儿,我大学毕业进了一家广告公司,干了差不多三年。年轻的时候有梦想有血性嘛,我在一个充满机会的大世界里,觉得自己很牛,很有能力,全世界都是属于我的,什么最超前就想要做什么。”1992年“小平南巡”,改革开放又掀热潮,随后党的十四大确立了建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的改革目标,中国经济由此进入了高速发展阶段,在此大背景下,计算机绘画和广告设计公司也方兴未艾、快速发展。九十年代,电脑市场在中国飞速成长,CAD(计算机辅助设计)普及率空前提高,多媒体技术的兴起、网络技术的进步,正在为中国市场经济的脉搏注入新鲜血液。“我上大学的时候,计算机绘画刚起来,北京刚有苹果电脑,出片子印刷都靠它,平常还见不着。”同时,中国的广告设计行业正在迎来一个狂飙突进、繁荣芜杂的春天。
上大学后许步不再向家里要钱,毕业前夕存折里只剩五百块,必须尽快找到能赚钱的工作,在北京租到房子,生计压力迫在眉睫。“什么先进我就想学什么,我自学了Ps绘画软件这些技能,然后去广告公司应聘。我和大学里的朋友一起,每天翻遍各种晚报的招聘信息,今天叫‘海投’嘛,不断地石沉大海。这种等待的焦虑,当时觉得多么痛苦,你接连地失败,了无音讯,但这时当你突然应聘成功了一家公司,这是多么快乐的事情,是人生中不可磨灭的幸福时刻。”许步就这样开始了在广告公司的工作,在中传、北二外一带租下两百块钱一个月的平房,在毕业前解决了生计问题。入职三年里,许步逐渐成为了公司的“小头头”,随便给人做一次设计就有很高的报酬,在九十年代末拿上了一个月五六千的高薪。但是许步逐渐意识到广告设计虽是一片蓝海,但很多从业者经历过专业的设计学习和计算机绘画训练,自己说到底还是一个自学成才的门外汉,比起真正的专业人士有相当大的差距,在设计这条道路上他看不到自己未来生涯的发展前途。于是许步从广告公司辞职,寻找新的出路。
兜兜转转还是回到内画。“年轻人会有一个迷茫的过程,西方人也有gap year嘛,你需要去重新树立自己、确定自己的位置。我转行,也是因为自己内心的犹豫和迷茫。年轻时候见到的大世界真的很精彩,但是去摸爬滚打一圈,我觉得自己虽然大方向没有出错,但是没有找到那个具体的真正喜欢的点。经历过一遍之后我发现,这个我最确定的选择、我最喜欢的东西,还是内画。”许步说话时,不断比着一个表示“确定点”的手势,仿佛关于内画的整个生涯就聚集在他的指尖。话题于是又扯回到“喜欢”这个词。我们问,内画对他而言意味着什么,许步认真地沉思:“梦想?不对。理想……可能吧。但我小时候从来没觉得这会是我的职业,年轻时候绝不会一开始就心甘情愿一辈子画鼻烟壶内画的。但让我克服种种困难坚持下来的,确实是一种确定的兴趣,是喜欢,是热爱。”他不断调整着措辞,更换着比方,试图向我们说明:出走一圈再回到原地的人生,绝非一开始就站在原地的情形可以相比,如果只是因为家里做内画所以自己也做内画,其实没有真正做出过自己的选择,但如果在五彩斑斓的大世界里行走过一遭,再次回到内画的选择,一定源于发自内心的“喜欢”。
转行开店售卖内画鼻烟壶,绝非容易之事。“我爱人帮了我很多,我们从无到有,一点一点积累,算是白手起家。”2000年末,受此地文化氛围的吸引,许步来到琉璃厂东街,最初的店面租在中国书店出口处的大树旁,一年下来大概不到十万的租金。许步回忆,市场化经营之后,来琉璃厂卖鼻烟壶内画的不止一家,主要是批发零售,没有定数,最后坚持下来专职做内画的就只有他了。物质需求满足后才有更高的精神需求,新世纪之初,北京市民的消费总体上还未涉及鼻烟壶内画这类手工艺品。“市场化是一场对匠人手艺的洗礼,有人买,你就能活,人不买,你就难活,那时处于不知道明天会怎样的状态,但你得吃饭,就必须维持下去。”
转机发生在2001年恢复的厂甸庙会。厂甸庙会始自嘉靖,繁荣于清,以琉璃厂为中轴线,北起和平门,南止虎坊桥,西到南北柳巷,东至延寿寺街。由于有碍交通,厂甸灯市偃旗息鼓多年。2001年北京市政府以再现古都神韵、演绎宣南文化、重温百姓乐事为主题,将其恢复。厂甸庙会素称“文市”,书画古玩、金石玉器、经史子集、文房四宝独秀于林,能人巧匠擂台露艺,众多字号当街献技,游人如织,热闹非凡。适逢良机,许步的鼻烟壶内画生意因此有了起色。不久,他的店面搬到了如今的文房四宝堂。“老百姓就是手艺的试金石,做得好就有人买,做不好就没人买,这把一切粗糙的东西给淘洗掉了。”在许步口中,创业之始的艰难都是家常便饭,如今谈起那些往事,他已云淡风轻一笔带过,“我觉得人在最困难的时候吃的苦不是苦,它能给以后的人生带来力量。从没吃过苦的人走不远。人的境界心胸和吃过的苦、人的阅历是有关的。”
疫情三年对许步的内画生意和内画艺术而言都是一场洗礼。琉璃厂三年没有游客,店面关了半年。但也并非全无机遇,“有时熟人来个预订,我画好后寄过去,就这样也挺过来了。”曾有一个姑娘定制的鼻烟壶是为感谢疫情期间救助过她父亲的热心人,许步为其设计了一个有中国特色的卡通形象,致敬疫情中的一切无名英雄,“人面对时代有时候渺小得就像一粒沙,真正经历过低谷和绝境才会刺激到艺术的神经,艺术本质上是关于极限生存体验的表达。”说到这里,许步给我们展示了另一个有特殊意义的内画鼻烟壶,那幅画是他疫情期间感受的象征:鼻烟壶的正面,一只闭着眼的小鸟停在开花的树枝上,背后悬着一轮圆月,画面素净清冷;转到背面,画面色调转暖,华枝春满,鸟儿眼神灵动,展翅欲飞。“小鸟闭起眼睛,无奈地等待,正是那段时间我们的心情,月有阴晴圆缺但却永远存在,见证繁华也见证灾难,它代表了某种永恒不变的东西,我们只要静待花开就好,等到那一日来临,小鸟又睁开双眼,展开双翅,飞向广阔的天地。”许步转动着那个风油精瓶子大小的鼻烟壶,向我们解释他从疫情期间感悟到的人生哲理。无论是在内画艺术还是在谈话的修辞中,许步都是一个倚重“象征”的人。正因如此,在听他对那幅画的讲解时,我们朦朦胧胧地觉得:在鼻烟壶内壁且停且飞的鸟儿就是许步眼中的自己,在亘古如斯而变动不息的月光下捡尽寒枝,最终寻到一处可终生立足的栖身之地。
图3 许步以花鸟象征心境的内画
新的遭逢:此刻谈未来
“我的艺术风格就是我想要表达的东西。”话题一涉及“艺术风格”,许步的谈话不知为何就逐渐滑向了形而上的坡道。他挑出两个自己在不同时期绘制的鼻烟壶,一个画有人物群像,图案色彩极尽繁复,一个寥寥几笔水墨,勾出两尾鱼和水波纹,许步解释道:“内画其实和其他一切绘画一样,只是材质不同罢了。一般的绘画都是从无形到有形,但是当有形到达了复杂的极致,又要开始简单,简单到最后只剩两三笔,可能变得抽象。”许步举了毕加索和蒙德里安这两位抽象画大师的例子,他们早期都经历过“有形”的巅峰,在此基础上逐渐开始趋于简化抽象,“基础扎实之后才能有个人的想法,艺术到最后都是自我表达,就像有些大书法家反而追求童趣一样,两三笔的画很难画,越简单,越难。”
许步说这些的时候,明显有接受过美术专业知识与训练的影子,这也是他引以为豪的地方。许步的柜台里有各色各样图案的内画鼻烟壶,既有传统国画的人物、花鸟、山水,也有现代风格的各类定制,栩栩如生,涉猎广泛。“造型啊,传统绘画啊,都是基础,一切风格都是从基础中来,没有这些拿什么来另辟蹊径?”“曾经有一个妈妈带着孩子来店里,说孩子不会画画,问我能不能把我的技艺教给她孩子。我对这个问题无法回答,好比孩子路都不会走,却要他跑。”谈起这些,许步有些哭笑不得。他反对顾客把内画当作一般的工艺品或流水线批量生产的商品,似乎人人都能做。在他心中,内画是一项有门槛的手艺,有的人能画人物不能画山水,有的人能画山水不能画花鸟,“但我什么都能画。”
什么都能画并不意味着什么都画。许步说自己现在和将来都不会和商业IP进行合作,“不是没人在这方面找过我,也确实更容易赚钱,但是一旦这样容易被资本方限制和绑架,失去表达和创作的自由。”许步把内画创作的独立性看得很重,自称没什么别的大志向,只是希望能享受艺术和生命从无到有再到无的过程。作为一个70后,许步有种人到中年、带点道家精神的达观。“就像我小时候绝不会知道自己长大会做内画一样,我现在也无法预测未来。只要坚持住现在的方向,坚持做我喜欢的事,未来就是一个水到渠成的事。”
一旦和许步聊起将来,似乎就避不开“水到渠成”这个词。许步做短视频已有多年,最早是在微信视频号,近两年也进驻小红书和抖音。“本来只是为了分享,让大家知道内画这门手艺,也不想要流量,不过我早年做过广告设计,做视频上手很快,人生经历不会白费。”但是许步自称也不太清楚这些视频平台的流量规则是如何运作的:一开始平台不推送,视频几乎无人观看,而流量的涌入突如其来也无法预测,许步回忆小红书上一则画竹子的视频突然播放量激增,去年教师节他在抖音上传一则画孔子像内画的视频,也是突然被给了流量,“就在上个月抖音刚刚给我一个艺术博主的认证。”许步更新视频的速度很快,每逢节日都有应景之作,播放量大的视频一般有数千点赞量。“视频平台的播放量肯定是对我的内画经营有帮助,有时候客人来店里会说‘我们刷到过你的视频’,其实更早时候有些电视台的节目也拍到过我,中央一台,北京卫视,凤凰台,国航飞机的宣传视频,都有拍过。”许步回忆起一件有意思的往事:文房四宝堂某天突然来了四五个外国人的小团队,原来是土耳其航班上一本介绍中国文化的航空杂志有关于许步内画的内容,那天正是机组的成员拿着杂志慕名前来。大概从今年年初开始,因为中国陆续推出多项来华签证优化措施,进一步便利中外人员往来,许步的朋友圈里于是多出了不少和外国顾客的合影。“外国人知道我,有些可能是经人介绍,更多是因为他们也有旅游攻略网站,大概哪个网站上有人发帖介绍过我的内画,曾有外国顾客来店里,也说刷到过我。所以呢,有些事情不需要刻意去做,我只要专注把我手里的鼻烟壶内画做好,会有无名的人在无形间帮助你,后面的事情都是水到渠成。”
这种“水到渠成”的态度,也体现在许步对儿子生涯道路的规划上。许步自己年轻时“兜兜转转一圈再回到内画”的人生经历,影响了他对“家族传承”本质的看法。“日本有那种家族传承的面粉厂,不是逼着下一代直接管理,而是按部就班,该上大学上大学,甚至学的专业完全不搭界,但最后却都自然地代代相承,而且每一代应用自己不同的阅历让家族企业做得更好。”许步多次提到这个例子,是想说明他希望儿子走读书学习的常轨,因为学习是为了让人的阅历更深广,而且也能助益家族手艺和经营模式的传承与革新。“我期待他经历了一圈,将来如果特别喜欢就继续来做内画,这样会比我要求他来做更好,尊重孩子的选择,我主要是起引领作用。”“再打个比方,兄弟二人都是渔民,家里世世代代都是渔民,有一天哥哥说想出去闯荡一番,最后仍然回来继续做渔民,这个时候兄弟二人做渔民的境界难道还一样吗?”许步知道有些家族会把传承的手艺强制交给下一代人,但是下一代人的认知被牢牢局限在家族已有的技术之中,大脑的见识和理解没有更新,长此以往不会有所创新,终将被时代洪流抛下。许步的儿子如今在天津大学学习动漫专业,受家庭熏陶也喜欢画画,这正是许步所期待的:用大学的认知和文化填充自己,但是否继承家族内画则是儿子自己的选择。
至于招收弟子传授内画技艺一事,许步并未完全延续其父亲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态度。他说如果合适,自己愿意把技艺传授给家族外的年轻人,但是言语间透露出怀疑。他深知这个时代年轻人要承受比当年更多的诱惑,“太多年轻人只是抱着玩一玩的心态来接触内画,首先你得诚心,也得静下心,追求一个东西至少几年,你得面对这几年里没有收入的事实。”许步对内画技艺的整体前景也不抱乐观期待。他说随着生育率降低、年轻人减少,如果没有切实可行的扶持方案,内画总有一天会失传。我们问许步是否打算做什么来改变这种趋势,许步说:“可能不会……更确切说是有心无力。光喊口号而不具体从事这门手艺,完全无济于事。我只能说努力务实,尽自己最大的力量把眼前确定的事做好。”
此时,安静了半个上午的文房四宝堂踱进两个游人,听上去颇有知识,对内画也有所了解。她们停在一串出口国外的内画玻璃球前,说曾在荷兰见过一样的工艺品。许步熟练地介绍着店里内画的各种容器和图案,她们礼貌地问了价钱,然后说“去别处看看”,于是走出了文房四宝堂。在游客少的日子遇到这样的情形,对许步来说也是另一种日常。他没有留客,只是坐下来拿起笔,继续静静地勾勒一幅方寸世界。
图4 许步工作台上的各式内画作品
参考文献:
[1]王习三.内画滥觞于鼻烟壶[J].科学之友(上半月),2014,(01):38.
本文系北京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2024年《光影中的百年中国》课程作业,获得“新青年非虚构写作集市”优秀作品。
原标题:《写非遗 | 张贞贤 郏梓翔 张尔倩 李侑蓁:问所从来:一个内画艺匠的人生与时代》
本文为澎湃号作者或机构在澎湃新闻上传并发布,仅代表该作者或机构观点,不代表澎湃新闻的观点或立场,澎湃新闻仅提供信息发布平台。申请澎湃号请用电脑访问http://renzheng.thepaper.cn。
- 报料热线: 021-962866
- 报料邮箱: news@thepaper.cn
互联网新闻信息服务许可证:31120170006
增值电信业务经营许可证:沪B2-2017116
© 2014-2024 上海东方报业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