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锐评|熊木:《消失的她》:成功但变味的社会“标本”
《消失的她》:成功但变味的社会“标本”
作者:熊木
《消失的她》电影海报(图片来自互联网)
截至2023年7月30日,《消失的她》票房突破35亿,成功跻身2023年全球电影票房前十,成为中国电影界的“现象级奇观”。电影是艺术、商业、文化的结合,是一种综合性艺术,“任何一部票房达到30亿元的作品,其作为‘商品’和‘文化现象’的属性都会溢出电影本身,使其成为观察行业及社会的‘标本’。”《消失的她》无疑是一件值得分析的行业与社会“标本”。因此,笔者将从电影语言、商业划的成功和女性主义批判、社会与历史批判入手,尝试深入探究这部似乎有些变味的社会“标本”。
影片名字已然给了我们深刻暗示——“消失”使人自然而然联想到与大众文化紧密结合、经久不衰的“悬疑片”,“她”则凸显出近年来中国社会不断崛起的女性意识。只看题目,我们或许会想当然地认为这是一部成功的传达女性关怀的悬疑类型片。35亿的票房让其商业性上的成功不容置疑,但关于后者或许值得商榷。
一、电影语言:视听与反转
(一)梵高及其画作的隐喻
整部电影中大量出现梵高的绘画作品相关内容,不仅包括直接的梵高作品:《自画像》、《向日葵》,还包括许多与画作极其相似的场景:男主人公何非与妻子李木子结缘时的海底星空类似《星月夜》,何非向李木子求婚时类似《麦田群鸦》……星空作为梵高画作的重要内容,也成为贯穿影片的主线——它既是何非刻意塑造的,与李木子爱情的起点,也是何非为钱财恶意弑妻,二人爱情的终点。梵高本人的形象也隐喻着电影中主要人物的形象——梵高在其死亡后才大获成功,是一个“成功的失败者”——李木子本以为自己寻觅到了真正的爱情,却在其中丧命,何非以为自己实现了阶级的跨越和完美的骗局,最终仍被拆穿并一无所有,他们都是梵高般的“成功的失败者”。影片对梵高及其画作的充分利用不仅丰富了影片的色彩,也增添了影片的象征深意和艺术意蕴。
(二)色彩与灯光
色彩是电影视听语言中积极重要的形式之一,《消失的她》中主要通过灯光来体现。高饱和度的墨绿、暗红、深蓝等颜色交错,起到了烘托环境与氛围、塑造人物形象的作用。
1.暗红
影片中大量闪烁的红色灯光并没有让观众感受到热情或温暖,反而充斥着危险与紧张的氛围。比如泛着红色光晕的灯塔则透露着诡异的气息;红色长裙、烈焰红唇的假李木子,在影片前期给人以浓浓的魅惑与危险;何非整张脸被赤红的灯光照射,双眼通红时更令人胆战心惊……
2.墨绿
绿色可以被用作希望、优雅、清新的色彩,但影片中的墨绿却给人以危险、腐化的气息。比如何非出现幻觉时,绿色背景烘托出迷乱的氛围;何非决心谋杀李木子时,酒吧的绿色灯光中弥漫着黑暗而危险的味道……
影片对色彩的巧妙运用既渲染了影片氛围,又暗示了人物心情。高饱和度和对比度的色彩运用使得整部影片始终节奏紧凑、扣人心弦。
(三)悬念与反转
“无限反转”也是影片的一大亮点和宣传重点,同时整部影片设计多个悬念,牢牢地抓住了观众的注意力。电影有意为观众设计了三个悬念:何非发现自己微信被沈曼拉黑;屡次打电话被拒接;潜具租借工作人员的指认与何非的不断否认。这些都暗暗提示着观众,同时攥紧了观众的心。
整部影片反转众多,层层深入,直至最后的真相。其中在叙事中的最大发展无疑是何非身份立场的转变和观众视角的转变:何非由寻妻的受害者变为杀妻的加害者,影片视角也从何非个人的有限视角跳转为第三方的全知视角——在这样的反转中,一直默认与主角何非同一阵营的观众感到背叛,情绪也得到宣泄。早在《诗学》中,亚里士多德就强调“发现”与“突转”的重要性,强调悲剧的“宣泄”作用——这无疑也体现在《消失的她》中。
总之,在视听语言和电影结构的把控方面,即使有几分套路和刻意,《消失的她》在总体上仍然是成功且值得借鉴学习的。
二、商业性的成功:定位,话题与宣发
《消失的她》并不是一部文艺片,而是看重市场的商业片。对于商业悬疑类电影,陈思诚有其丰厚经验:“唐探”系列和“误杀”系列都相当成功。凭借着明确的市场定位,巧妙的热点关联以及具有“互联网产品”特色的宣发模式,影片成功引爆了话题流量,实现了票房转化。
(一)明确的市场定位与受众选择
悬疑电影的双重特征——严密的逻辑和推理、紧张刺激的观影体验和与社会情绪深深共鸣——使其一直是大众文化中长盛不衰的影片类型,悬疑类电影影迷众多,市场广大。此外,无论是题目中明晃晃的“她”字,还是海报和宣发中一再突出的“girls help girls”的概念,都紧紧契合了中国近年来不断崛起的女性意识,吸引了大批女性观众。
(二)巧妙的热点联系
电影内容很容易让人联想到2019年引爆全网关注的孕妇泰国坠崖案,电影更是实时注意社会热点和大众风向,趁热打铁。影片上映第三天,#陈思诚找王暖暖拿授权#的话题便登上了微博热搜,当日阅读量高达8400余万。电影主创团队不仅巧妙结合社会热点,还凭借其严谨的版权意识和人文关怀为电影赢取了口碑,在大众舆论中占据上风。
(三)“地毯式”的互联网式宣发
“全媒体时代下,任何艺术作品走向社会、走向市场都要依托互联网、多媒体的“推波助澜”,这显然已经成为艺术作品加工制造的必经之路,而随着电影作品问世而衍生的宣传营销手段也已然与电影票房紧密关联在一起。”
宣发过程中,电影主创团队注重对微博的利用。微博作为一个全民狂欢的话语广场——具有用户群体庞大、碎片化传播、即时即地高效率、评论简单、分享迅速等特点。《消失的她》积极借助微博讨论,吸引关注的同时积累良好口碑,获得了大量的潜在观众与关注。尤其是故事原型王媛媛的现身说法,更为电影造了一波势。
此外,《消失的她》宣发团队也精准把握了抖音的下沉市场,通过生活类、情侣类博主互动、造势,制造了“朱一龙影院无头事件”“何非留了一手”等话题与热梗。“‘互联网 +’的时代背景下,观众在短视频平台的自主互动与多元交流往往会大大增加电影宣传的趣味性,为影片带来话题感和热度,并实现受众对电影作品的深度参与。”通过话题与热梗,观众们既是消费者,也成为生产者,自觉地填补了电影宣发过程中创作者和观众之间的鸿沟,深度参与电影。
电影更是通过女演员之间的温情互动与惺惺相惜重点突出电影中传递的“girls help girls”的价值取向。在当今中国,这种聪明而讨巧的宣传方式打动着诸多女性消费者们。
三、探究本质:消费女性和娱乐化社会
(一)对女性关怀的消费
尽管多次被吐槽“男性凝视、直男趣味”的导演陈思诚一再强调影片中“她”这一属性,强调所谓闺蜜情谊、女性力量,声称自己这部影片有助于预防“恋爱脑”,笔者在观看此部影片后,仍无奈地叹息其名为“女性关怀”,实为“消费女性关怀”的电影底色。
1.“蛇蝎美人”文咏珊
由文咏珊饰演的假李木子这一“蛇蝎美人”形象——刻板到令人发指。柔顺光滑的波浪长发、贴身的红色真丝睡衣、性感的烈焰红唇——她仿佛全身就写着“我就是狡猾邪恶的蛇蝎美人”。
蛇蝎美人(femme fatale)一方面极富女性特征,是男性欲望的载体;另一方面又非常狡诈嬗变、自私自利,是将男性角色引入深渊的角色。“身体”是蛇蝎美人的有力武器,“身体”也是一个古老而新鲜的话题,在艺术史中充满着自我革新的动力和精彩纷呈的演绎。约翰·伯格在《观看之道》中提出,在欧洲传统中,裸体(nakedness)不等于裸像(nudity),“裸体是自我的呈现,裸像是公开的展品”。裸像也是衣着的一种形式,裸像假定了一位穿衣服的陌生男性作为观看的主体。在这里,女性成为客体,其身体成为寄托男性欲望的载体。波伏娃在《第二性》中认为:“女人并非生来就是女人,而是变成女人的。”男性通过原始的二元性的表达方式,将自己作为主体,而将女性视为客体。身份建立在差异基础上,正是因为“被阉割”的女性作为“他者”的出现,男性才确立了自己的身份。男女关系也随之对应主奴关系,男性成为完整、优势的一方,女性则是被奴役的弱势方。
而电影中文咏珊的角色就是经典的“蛇蝎美人”形象。电影的构图和运镜过程中常常将她的身体作为视觉画面的重心——意义何为呢?作为一部打着“girls help girls”旗号的明显带有讨好女性观众的电影,其大量受众也定位为女性观众,这样的镜头是谁在看?是在讨好谁?显然,是陈思诚这位异性恋男性作为主体在看,是假设更多的陌生男性作为主体在看。诚然,片方可以否认自己是“女性主义”的,但其电影名字上讨巧,宣发上的刻意讨好和迎合女性观众,消费着“女性关怀”,因此赢得了大量流量和票房——这也是不可否认的事实。
不仅如此,这一角色表演略显浮夸和戏剧化,人物塑造上也相当扁平化,仅仅充当着帮助李木子的闺蜜沈曼复仇,衬托男主人公的工具人。
2.绝对主角与女性生育
电影名为《消失的她》,这里的“她”自然指李木子这一角色——她确确实实也在电影的叙事中“消失”了。整部电影,即使观众最后发现何非不是光明磊落的好丈夫,而是弑妻的罪犯,他仍然是电影的绝对主角。因为编剧为他洒下了最多的笔墨,这个角色的心理变化和展现空间也是影片中最大的。
何非作为绝对主角,是一名拥有自主选择权的主体,在彩蛋部分更是体现得淋漓尽致。不同于以往悬疑电影的英雄角色,他在影片中确实是犯罪形象,但在彩蛋中,他却和李木子过上了与电影情节完全相反的幸福生活。陈思诚导演宣称这样的彩蛋是为了突出何非的“一念之差”——如果何非选择了另一条正确的道路,他将不会落得如此下场。在这里,导演显然更关心男性主角作为主体的自主选择,“英雄”与“罪犯”,不过是男主人公的“一念之差”。
更加割裂的一段来自有关B超的情节。当沈曼完成复仇,亲手将B超化验单递给何非时,这个为夺财产谋害妻子的亡命赌徒,霎时间恸哭流涕——影片更是完全暴露了其“女性的重要价值在于生育”“女性用孩子挽回婚姻”的底层逻辑,令笔者痛苦叹惜。
3.李木子:被污名化的女性
李木子这一角色更令人痛心。作为一名纯粹的正面角色,她洁白、善良、善于爱人……好得太虚假,太不立体了。这样一名影片中的绝对正义方和受害者,在官方的宣发中和观众的讨论中,却被定义为不能做她那样的“恋爱脑”。李木子从受害人的角色,直接变为了被观众所不喜的“恋爱脑”角色。李木子的“过度善良”成为了观众不喜、鞭笞的对象。笔者当然不是支持大家去成为“恋爱脑”,只是为这“受害者有罪论”而悲哀,为社会对女性的种种限制而悲哀,为“恋爱脑”隐隐约约显露出两个世纪前被定义为“阁楼上的疯女人”的影子而悲哀,为人与人之间无私的真情流失而悲哀。
(二)消费主义社会
1.娱乐至上:社会新闻的严肃性被消解
《消失的她》存在着通过挪用社会话题来炒作爆款话题的嫌疑。“它满足了下沉市场观众的要求,一方面引发特定观众的集体情绪共鸣,另一方面守护着商业电影的传统,以迎合男性观众凝视视的视听符码保证着自身的安全。”《消失的她》迎合当今互联网环境,将原先严肃的社会议题逐渐稀释成“娱乐”和“吸睛”的一环,从而对素材作扁平化处理,丧失了自身可能拥有的深度感。用社会热点作为话题炒作,消费社会话题的流量,笔者听到了些许“娱乐至上”的挽歌。
2.异化的现代社会:消费主义神话
19世纪著名的社会学家齐美尔曾提出,现代社会越是发展,人们收到的刺激也越多。为了达到快乐,避免日益加剧的空虚,人们就不断需要强度更大的刺激。同时,金钱也成为了现代人的“宗教”——但金钱只能是手段,而不能是绝对目的——正如人们不能栖居在桥梁上。在当今这个被消费主义裹挟的社会,《消失的她》这部商业片也不可免俗。票房证明它确实是一部“热卖产品”。但作为一部悬疑片,其重心并未放在缜密的逻辑、环环相扣的情节上,反而突出“东南亚畸形秀”“海底星空”等一批批奇观视觉,以此简单刺激观众的视觉。主创方在宣发时突出女性友谊,在影片中却没有女性人物塑造、女性关系刻画作为重点,只是扁平化地处理了相关人物及其关系。主创团队似乎更关注互联网时代的宣发与营销,以此赢得流量和噱头,并最终转化为票房。
四、小结
《消失的她》的成功无法否认,它的成功自然有值得学习借鉴的地方,也有利于疫情后整个中国电影市场的回暖。但拨开其厚重的宣发伪装,我们也可以窥探到其在挖掘人物深度、表达真实情感,讨论严肃议题,发扬女性主义方面的诸多不足。电影作为“意识形态国家机器”,反映着社会,也对如今这个娱乐一切的消费主义社会影响重大——或许我们应更加警惕电影,并有意让其承担更多的社会责任。
(本文为北京大学通选课《光影中的百年中国》2023年度期末作业,获得“新青年电影夜航船2023年优秀影视评论”)
新青年电影夜航船
本期编辑 | 孙雁南
图片来源于网络
原标题:《锐评 | 熊木:《消失的她》:成功但变味的社会“标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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