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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春祥：纸传奇 | 在河之洲

2024-12-16 11:14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一条富春江，几千年历史人文。本报近日推出作家陆春祥的“在河之洲”专栏，围绕着这一条江，他以自身经历和当下人们的生活为基点，描摹出富春江的文化特质，直抵富春江的灵魂深处。第二篇《纸传奇》中他从桐庐剪纸入手，发现它们不仅有北方的粗犷凝练、高度概括，也揉入了江南的秀丽和纤细，厚中见秀，玲珑剔透，含蓄华丽。

纸传奇

刊于2024年12月12日文学报

考古证明，在东汉蔡伦造出纸之前的西汉，纸其实就已经有了，有纸就可以剪，那么，中国的剪纸艺术起源于西汉，这绝对没错。但我以为，剪纸艺术的种子，在西周就已经埋下了。

这就是耳熟能详的剪桐叶故事，故事得从武王姬发开始说起。

周文王的好儿子，有为的君王姬发，不仅灭了无道的商纣，还创建了繁荣昌盛的西周王朝。据说，当时，他所向披靡，讨伐了99个国家，共有652个国家向武王臣服。姬发有五个儿子，老大姬诵继王位为周成王，老二姬虞，母亲邑姜生下他时，手掌心里有个像“虞”字一样的纹路，那就叫“虞”吧，姬虞在唐地封国，史称唐叔虞，唐叔虞死后，儿子燮父继位，迁居晋水旁，改国号为晋。顺理成章的是，唐叔虞就成了晋国的始祖。

姬虞被封唐国，完全是一个偶然事件。

姬诵继位时还是个十四岁的少年，一干政事皆由叔父周公旦主持。那日，姬诵与姬虞，小哥俩正在宫中院子里玩游戏，一阵风过，一棵梧桐树上，突然落下几张树叶，姬诵捡起一张大梧桐叶，正反看了看，找来一把剪刀，随手剪了个玉圭的形状，见弟弟盯着他看，或许是姬诵已经习惯了发号施令，或许是叔父刚派人打下唐国不久，姬诵拿着剪好的梧桐玉圭，一脸认真地对姬虞弟弟说：这张桐叶圭，你拿着玩，我将唐国（古音桐唐同音）分封给你，玉圭就是信物！小弟只是好奇，并不太明白分封的具体含义。然而，不离左右的史官却是认真的：那就请成王择日立姬虞为唐侯吧。姬诵一愣，随即答道：啊哈，我只是和弟弟开个玩笑罢了，这不是朝堂，不要这么认真。史官立即跪在成王面前，严肃地说道：天子无戏言，言则史书之，请礼成之！请乐颂之！一个即兴小游戏，姬虞就这样成了唐国的诸侯，唐叔虞。

两千多年前的某一天，晋祠那棵古柏都快一千岁了，西汉年轻作家司马迁，围着晋柏转了好几圈，他显然是将晋国的来笼去脉弄得一清二楚了，这回是来实地考证的，看他在《晋世家》中，将这个“桐叶封弟”的故事讲得栩栩如生。国人于是到处传诵，一代代地讲，是啊，这个剪叶故事涉及信义、情义，异常美好。

我去成都金沙遗址，看到了那个商代著名的金箔“太阳神鸟”，心里又产生了更超前的想法：剪纸艺术的种子，应该在商代就已经萌芽了。那太阳神鸟，中间是一个旋转的镂空图，它象征太阳，周围四只镂空神鸟，首尾相接，按逆时针围成一圈。商代距今，已有三千多年。

不管怎么说，剪纸的起源，都有着诸多的神奇。

到南北朝时，剪纸艺术已经相当成熟，剪彩为人，或镂金薄为人，不仅贴在屏风上，戴在发髻上，还可剪成花，剪成字，寄托美好愿望。

至隋唐，剪纸工艺非常精湛，“镂金作胜传荆俗，翦彩为人起晋风”（李商隐诗）。至宋代，造纸业日趋普遍，纸品名目繁多，剪纸的普及有了扎实的前提，剪纸涉及百姓生活的方方面面，剪纸艺术高度专业化、商业化。

1985年10月，78岁的叶浅予，在故乡桐庐休假，他写了封信给在南京的表姐胡家芝。信不长，全文录下：

家芝大表姊：

你也许记得，在你跟随你母亲到外婆家看芦茨戏的日子里，你用五彩手工纸剪糊成戏文里的小旦，并用描花小笔给她开脸。我站在你身旁看得入了迷，心里想，盼望有一天我也能像表姊那样心灵手巧，做个纸菩萨玩玩。不久，我也真照样做了一个，而且扩大了你的手艺，做成生、旦、净、丑几个角色，蹲在八仙桌下，给弟妹们表演自编的戏文。

由于你的启发，喜爱造型的细胞在我身上发了芽，因而，当有人问我什么时候开始学画时，我乐于提起这件事，认为你是我的启蒙老师。你比我大十岁，你那时已是个待嫁的大姑娘，我还是个不满十岁的小娃娃，理所当然，你是我走向艺术的引路人。

一九八二年在南京见到你，我们都已白发苍苍，然而我们对艺术的追求仍然锲而不舍。你的剪纸艺术早已誉满江南，国家出版社将为你出版专集，你的作品必将培育和催发更多更多的艺术细胞，使之发芽开花。

敬祝你健康长寿，宝剪不老！

信是极真诚的。著名画家，受到的最初启蒙，竟然是表姐剪纸艺术的影响。

叶浅予画

将纸张进行剪刻、镂空，那些具象或抽象的图案，就是剪纸。在中国，剪纸艺术相当古老，它不仅是手作，更是一种美学集成。幼时叶浅予看到的芦茨戏，是具有宗教色彩的地方戏剧，里面的戏剧人物，不仅有现实中的生旦净末丑，更有天上的神仙菩萨。而胡家芝剪的戏剧人物，只是具有剪纸艺术的艺人，创作题材之一种。在中国广大农村，剪纸艺术广泛流行，那些乡村妇女和民间艺人，他们以日常生活为基础，剪出来的人物也喜闻乐见。

南宋建都临安，自三国黄武四年（225）就建县的桐庐，处于富春江的黄金水道边上，相距京城不过百余里地，理所当然就成了京畿重要的辐射之地。京城内的诸多工艺及风俗，都会迅速流传到桐庐。

得天独厚的地理条件和人文环境，为桐庐剪纸艺术的萌生，提供了良好的土壤及养分。桐庐民间剪纸，正是在这样一种优异的地理、人文环境中代代传承、发展的。明清时期，桐庐的成年女子，大多会剪纸，窗花、喜花、礼花、灯花、刺绣底样，市场上有精美的剪纸作品销售，甚至还有专业的剪纸店坊。

山水风景、人物、花草、飞禽走兽、民间故事、历史传说，百姓生活的方方面面，都成了桐庐剪纸的内容。桐庐剪纸，不仅有北方的粗犷凝练、高度概括，也揉入了江南的秀丽和纤细，厚中见秀，玲珑剔透，含蓄华丽。在当代，桐庐剪纸，从过去零星的各种民俗剪纸，整合为完整的艺术品，甚至还将年画、版画、书法、拼贴等姐妹艺术元素有机结合，增强了视觉冲击力，极具装饰性。

从另一个角度说，桐庐因桐君老人结庐桐树下而得名，满山桐树，桐叶封弟，这美好的故事，对桐庐来说，似乎有一种久远的深远寓意，桐庐出剪纸大师，理所当然。

在浓郁的艺术氛围中，胡家芝这样的优秀代表出现了。

胡家芝（1893—2010），中国著名剪纸艺术家。

我去桐君路252号胡家芝故居。这是一座晚清建筑，四厢一厅砖木结构，现在是胡家芝剪纸艺术馆，那里有她的百年生平事迹，并陈列着她捐赠的系列剪纸作品。这个活了114岁的老艺术家，自幼师从四舅母，即叶浅予的母亲，1952年随大儿子迁居南京。上世纪五十年代的作品有，《百花齐放向太阳》《祖国万岁》等，六十代，她的作品多次入展全国展览，八十年代，她的剪纸艺术达到了一个新高度，出版有《胡家芝剪纸喜花集》《胡家芝剪纸艺术精品选》《百岁剪纸艺术作品集》等。

看胡家芝的作品，纯朴优美，总有一种喜气洋洋的感觉。她的作品，不仅有江南风格，更具自己独特的艺术魅力。

胡家芝剪纸

桐庐民间剪纸艺术馆，位于大奇山路与白云源交叉处。这里，桐庐剪纸的基本历史，近几十年来剪纸发展的主要历程，剪纸艺术家的群像，他（她）们的代表作品，都得到了比较全面的展示。

情由景生，事因人显，这些人物，构建了桐庐剪纸艺术的辉煌。

谢玉霞，浙江省首批非遗代表性传承人，杭州市工艺美术大师。她的作品，《富春江系列》《严子陵钓台》《新安江水电站》《西湖风光二十景》等，将高超的剪纸技术融于浓浓的家乡情中，作品呈现出独特的修辞韵味。谢玉霞剪纸六十年，与女儿张文子合作的20米剪纸长卷《巾帼风采》，被第四届世界妇女大会组委会收藏。她曾出版《谢玉霞剪纸集》，应邀出访西班牙、英国等国，将中国剪纸艺术传播到海外。谢玉霞的三个女儿、两个外孙、一个外孙女都成了剪纸爱好者，女儿张文子的剪纸作品，曾获得省市多项大奖。

朱维桢，国家级非遗代表性传承人。朱维桢创作数量最多的是《桐城新貌》《钓台怀古》《瑶琳仙境》等富春山水系列。版画造型艺术元素的兼融，使他的作品呈现出粗犷凝炼的艺术特点，富春江的悠悠江水和青翠欲滴的山色，被展现得淋漓尽致。2010年是虎年，朱维桢创作了一幅名为“悦虎”的世界最大单体虎剪纸作品，作品宽10米、高7米，总面积70平方米，创下了中国世界纪录协会世界最大单体虎剪纸的世界纪录。

王德林，曾获“中国十大神剪”称号。2011年，由王德林执刀，与朱维桢、华金娟等集体创作的18米《富春山居新图》剪纸长卷赴台湾地区展出，好评如潮。2012年，10米剪纸长卷《新富春山居图》，赴联合国总部展出。

张文子，从小受母亲谢玉霞影响，1997年，《京剧脸谱》被选送俄罗斯圣彼得堡艺术家联合会展览中心展出。她曾往挪威、日本进行剪纸艺术交流，数次在省市电视台参加剪纸艺术节目拍摄，作品多次参加国家、省、市美展并获奖。

“女儿村”桐庐民间剪纸艺术馆；谢玉霞剪纸艺术工作室；桐庐县钟山乡桐庐巧女剪纸厂；刘莲花剪纸艺术工作室；华金娟剪纸工作室；毛金凤剪纸工作室；王萍桐庐弘越剪纸村；桐庐县莪山剪纸基地；章维勇剪纸工作室；芦茨村剪纸艺术陈列室；王伯敏《中国民间剪纸史》；“神州风韵”全国剪纸大赛。剪出千般神奇，剪出万般神妙，剪纸在桐庐，虎虎生风，大放异彩。

2003年，桐庐县被文化部命名为“中国民间艺术（剪纸）之乡”。2007年7月，“桐庐剪纸”列入浙江省非遗名录。2014年7月，“桐庐剪纸”被列入第四批国家级非遗代表性名录。基地，市场，活动，研究，大赛，桐庐已成为全国的剪纸现象级地标。

富春江畔，立体剪纸，连环画剪纸，风光剪纸，套色剪纸，一幅幅剪纸作品，次第盛开，色彩斑斓，令人目不暇接。

甲辰八月下旬的一个午后，骄阳热烈，我带着小瑞瑞去富春江慢生活区的芦茨村谢玉霞剪纸艺术馆，张文子、张原子在那里等我们。张原子是张文子的大姐，她常年驻守芦茨剪纸馆，张文子还有个妹妹张军子，在江南镇的深澳村有一家剪纸馆。张文子三姐妹，利用剪纸馆这个平台，既是致敬母亲谢玉霞，更是对桐庐剪纸的一种弘扬。

瑞瑞下半年读幼儿园大班，平时喜欢乱七八遭剪，但从没有学过剪纸，我想让她感受一下。我和张文子静静地坐着一边，看张原子在指导瑞瑞。张原子显然有经验，她对瑞瑞说：我们先剪两张四叶草，这是幸运草，一万朵三叶草中才会有一朵四叶草呢。看着她们低头专注的神情，我若有所思。四叶草，还真是幸运草，瑞瑞出生前一天，我在缙云采风，傍晚时分，民宿的边上的一片三叶草中，我就发现了一朵四叶草，当时心中暗想，要有什么喜事了，次晨六点，瑞瑞果然降临人世。正在想着，我就听到了张原子的表扬声了，原来，瑞瑞已经完成了两张四叶草的剪纸。接下来，张原子又找出一张小猪的生肖，瑞瑞属猪，要剪一只小猪。这个，似乎有点难度，但张原子比瑞瑞更耐心，她鼓励了又鼓劲：瑞瑞，你握剪刀已经很熟练了，剪得很好，一定能剪出漂亮的小猪。十分钟后，全身圆滚滚，胖胖的四蹄，头微翘，尾巴卷成圈，哈，红红的小猪，好可爱呀。看着四叶草、小猪剪纸，瑞瑞自己也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