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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朝的终结:希拉克略晏驾与继统乱局
641年岁初,希拉克略或自知时日无多。他早已年逾六秩,曾面临个人与帝国无数难题,成年后多罹疾患。确切疴恙不详,最有可能是水肿,亦有记载称是前列腺病症,甚至是尿道上裂。而近来有人提出,暮年希拉克略的行为稍显古怪,多是创伤后应激障碍所致。无疑,他长年戎马,屡历险境,一生痛失众亲,因阿撒拉里科斯谋反致疑心过重,确有可能患上创伤后应激障碍。也许对他而言,最沮丧之事莫过于,穆斯林攻城略地,正在毁掉其重建罗马帝国的心血,而他年老体衰,已无力抗敌。
希拉克略沮丧的另一缘由或是宗教举措所致后果。他将宗教典仪与信仰纳入皇家政权与整个帝国的道德架构,可谓大获成功,并且让信仰异教的克罗地亚人与塞尔维亚人改信基督,但他对待现有基督徒却远远不够成功。正值帝国须勠力同心,共御穆斯林入寇之际,为实现宗教团结,他力图传布基督一志论,却在全国引发民众与宗教争斗。他遣人推动或强促宗教团结,但可以说,包括赛勒斯在内的一些人僭越职权,热情过度,丧失亚美尼亚和埃及大批民众的支持。他对这些人的部分做法似表现出震惊,而作为任用者的皇帝,希拉克略为失败负有最终责任。讽刺的是,穆斯林征服使帝国失去信奉基督一性论的民众,让基督一志论的理由更为充分,从而在罗马剩余国土实现了宗教团结。
15世纪的西班牙绘画,描绘希拉克略带着真十字架进入耶路撒冷的场景
赛勒斯和保罗等宗教人士被授以军政要职,由此亦可见希拉克略为激励民心,推广宗教力度之大,以及军中将领匮乏之甚。他任人唯亲,居其位者或不称其职,可见他对身负将才的外臣缺乏信赖。在阿拉伯战争期间,有事例表明,因不信外臣,致军中职权不明,高级将领的地位被削弱。最典型事例当属耶尔穆克之战。瓦汉、狄奥多尔·特里图里奥斯、布奇纳特、乔治、尼基塔斯彼此失和,破坏了罗马的战略计划,也削弱了罗马军队抗击哈立德的战力。
被废的福卡斯在行将就戮之际,曾质问希拉克略能否胜己一筹。虽曾战败波斯,但显而易见,单就疆域而论,希拉克略最终应被视作失败者。及至641年,帝国已让阿拉伯人夺去亚洲各行省,巴尔干的统治遭阿瓦尔人与斯拉夫人摧毁,意大利土地被伦巴第首领分去许多,西班牙为西哥特人占领,亚美尼亚、埃及,乃至整个阿非利加不久亦将沦陷。当政后期的形势或急转直下,然而这无损于希拉克略的功勋。
希拉克略死前时期最是危殆,即将撼动罗马帝国根基,而他仍掌控疆域从直布罗陀到高加索的帝国。战线虽后撤,军队仍在埃及、叙利亚、亚美尼亚和安纳托利亚御敌。抗击大抵希望微茫,但仍然可以说,帝国处境亦强于610年希拉克略登基时,或620年波斯取得大捷时。这一切皆与希拉克略本人所表现出的蓬勃活力与组织才能有关。
如今,人们将军区(行政和军事区域)制的首创之功不再归于希拉克略,而是归于660年代的希拉克略之孙君士坦斯二世。尽管如此,希拉克略的短期改革仍使帝国得以生存,并总体解决了福卡斯当政时曾困扰帝国的财政危机和腐败问题。他成功将基督教融入帝国架构,同时整编部伍,使其遭遇兵败时更为坚韧,不仅收复曾落入波斯人之手的行省,且最终抵住穆斯林在安纳托利亚的兵锋。若非其个性与组织才能振奋军心,若非他逆势而为,罗马帝国或已在620年代被波斯的如潮大军所冲垮,几乎定会在630年代被穆斯林的洪流铁骑所摧毁。
而希拉克略最引人瞩目的个人功绩或许是统率重整旗鼓后的军队。他成为二百多年来首位亲领罗马东境部队的皇帝。在620年代他斗志昂扬,御驾亲征,战败库思老二世,其作为在古代世界罕有其匹。吉本赞叹道:“希拉克略救帝国于倾颓,自西庇阿与汉尼拔以降,其雄图壮举无可比拟。”他解决了科门蒂奥鲁斯和普里斯库斯;为重振罗马士气、锤炼再建之军,累次进袭波斯领土,但适可而止;巧妙利用波斯将领与突厥可汗的野心与猜忌。通过以上举措,他连番给予波斯王愈来愈沉重的打击。由此可见,虽则610年登位时,希拉克略或几无军政经验,但他敏而好学,终于精熟军政谋略。
单凭击败库思老二世的战绩,希拉克略足可跻身最伟大的罗马帝王之列。因此也总是有人发问:若圣躬无恙,希拉克略面对穆斯林入侵,能否更好地保卫帝国?他也许会给军队指挥带来些亟需的稳定因素,而不必像瓦汉那般为彰显权威,在耶尔穆克平原应战后,采取坚决却招致毁灭的行动,但这种“违背事实的揆度有害无益”。穆斯林与波斯人虽同是罗马对手,却判然有别。故此,在630年代中期,希拉克略若可亲赴战场,或者更直接参与战事,很难说较之部将,他能更有效抵挡穆斯林在叙利亚和埃及的兵锋。
最终,人们很难不对希拉克略心生同情。除他以外,几乎无人能经受住波斯的最初考验,遑论抵挡随后穆斯林的凶猛进攻。而这位雄主心力交瘁,于641年2月11日晏驾时,定然深感忧戚。他只能置身局外,眼见“毕生心血在面前化为泡影。与波斯的英勇交锋似已成空,诸多胜利只是为阿拉伯征服铺路而已”。
虽受尊崇,但在立嗣问题上,希拉克略为帝国政治核心所做的大量稳局工作几乎毁于己手。他年老久病,辞世在意料之中,来得及预作安排,衰年却日益受制于玛蒂娜。后者决计让亲生子嗣同前任皇后欧多西娅之子平起平坐,甚至高出一等。希拉克略长子希拉克略·君士坦丁早在613年1月22日已成共治皇帝,按常规,他将承继大统。不料,638年7月4日,玛蒂娜说服希拉克略,让她的长子赫拉克洛纳斯与希拉克略和君士坦丁同做共治皇帝。君士坦丁与继母之间遂生仇隙,更有可能是旧恨加新仇。二人恩怨已显而易见,希拉克略只得拨出钱款,由君士坦丁堡牧首(塞尔吉乌斯或皮洛士)代管,“留给皇后玛蒂娜,一旦被继子逐出宫廷,不致财用支绌”。
然而,希拉克略虽对宫廷恩怨似有觉察,却无所作为。在641年临终之际,他将权力同时传给君士坦丁三世与赫拉克洛纳斯,封玛蒂娜为奥古斯塔,给帝国留下政治危局。君士坦丁对阴鸷的继母保持警惕,同时想必因疾患在身而担心命不长久,遂抢先行动,以赢得军方支持。他寓书军队将领,利用其对玛蒂娜的普遍嫌恶,表达对自身安危的担忧,并恳求他们,若自己遭遇不测,拥护其子嗣继位。是否君士坦丁确乎认为玛蒂娜欲加害自己不得而知,但可以说,他在利用自身病情,暗示受人憎恶的奥古斯塔对他即将到来的死亡负责,同时在力求保护子女。无论君士坦丁作何筹划,不久都将受到考验。641年5月末,当政仅四个月,他死于结核病。
因此,赫拉克洛纳斯和玛蒂娜似成残破帝国的主宰。不过,由于君士坦丁事先吁请,玛蒂娜依然不得人心,以及风传她毒杀继子,故此军队拥护君士坦丁幼子君士坦斯。同时值得一提的是,君士坦丁与其策士菲拉格里乌斯已挪用希拉克略为玛蒂娜预留在牧首处的钱款,用以争取大多数军队将领的支持。玛蒂娜将菲拉格里乌斯放逐到罗马帝国最远之地休达城,原因或是,他曾参与动用先皇丈夫留给自己的储备金。于是,对奥古斯塔的反对迅速激化为公开叛乱。安纳托利亚军队由瓦伦提努斯率领,进逼君士坦丁堡对面的迦克敦,要求让君士坦斯继承父位。面对兵变,以及元老院和君士坦丁堡民众对君士坦斯的普遍支持,抑或是对玛蒂娜的厌憎,赫拉克洛纳斯几无选择,只得在641年9月末同意让侄子做共治皇帝。
玛蒂娜并未因挫败而罢休,而无论她意识到与否,权力的天平已经以压倒之势向君士坦斯的拥护者倾斜。玛蒂娜让另一亲生子、受封凯撒的大卫·提比略做共治皇帝,企图弥补因君士坦斯擢升而对她和赫拉克洛纳斯地位的削弱。岂料元老院、民众、罗马军队三方联合,以不可抵挡之势,将玛蒂娜及两子废黜。母子三人受到肉刑。颇具象征意味的是,玛蒂娜遭割舌,见徙罗得岛。至此,希拉克略王朝的这一分支落得可耻下场。
君士坦斯二世既被拥立为唯一君主,帝国或许应着力收复失地。然而,君士坦丁三世已亡,赫拉克洛纳斯被废,登上皇位者是易受摆布的十一岁男孩。几乎不可避免的挑战来自瓦伦提努斯。得益于同元老院的短暂结盟,瓦伦提努斯官授禁军统帅兼罗马军队最高统领,并将女儿福斯塔嫁与君士坦斯。然而,他在叙利亚北部败于穆阿威叶,随即失势,其速堪比当初得势。他孤注一掷,率一队人马,闯入君士坦丁堡,要求君士坦斯加冕自己做共治皇帝。
但瓦伦提努斯已丧失反对玛蒂娜时军民的强大支持,其篡位图谋几乎尚未开始即注定失败。644年,元老院和君士坦丁堡的民众坚定拥护年仅十三岁的皇帝,瓦伦提努斯被当街处以私刑。一群元老院要员在牧首保罗二世带领下,决定以君士坦斯之名重建牢固统治,直到皇帝成年。至此,希拉克略的继统安排彻底告败。瓦伦提努斯的政变未能得逞,君士坦斯二世政权既得元老院扶助,因军方拥护而建立,又将在军队支持下力图收复前十年丧于敌手的土地,其进取精神将远超前代,且如上文所提,他还将通过军区制,在希拉克略奠定的行政基础上,重塑罗马帝国。
皇位从创建者传至第二、三代时虽历风波,希拉克略王朝却将延续整个七世纪,领导罗马帝国完成向中世纪拜占庭帝国(如今所称)的过渡。而过程绝非一帆风顺。君士坦斯二世及其子君士坦丁四世面临种种危局:穆斯林继续入侵;继阿瓦尔人之后,保加尔人崛起;曾困扰希拉克略的宗教争端依旧存在。最终,内忧外患之下,君士坦丁四世之子查士丁尼二世于695年遭废黜、流徙。两名军事将领相继篡位,先是利昂蒂乌斯,后是提比略三世,希拉克略王朝中断十年。查士丁尼二世与可萨人、保加尔人以及斯拉夫人缔盟,虽受劓刑,仍于705年复辟。但他似未记取被废的前车之鉴。711年,日益暴虐的统治再度激起叛乱。此次他未遭放逐。711年岁终,查士丁尼二世与子提比略受戮于君士坦丁堡城外。在希拉克略与其父为拯救帝国而反叛福卡斯一个世纪之后,希拉克略王朝至此终结。
(本文摘自彼得·克劳福德著《三神之战:罗马,波斯与阿拉伯帝国的崛起》,郝福合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24年11月。澎湃新闻经授权发布,原文注释从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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